“消息”

二〇〇四或二〇〇五年春节,那几年时间对我已无分别,仿佛只是失落的延长,春去秋来,冬天总是特别难熬。那时好友在台中开了玩具店,我去帮忙打工看店,春节期间一中街夜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涨潮,生意特好,隔壁卖服饰的店面一直播放着流行歌曲,在摩肩擦踵的人流里,我有时听见歌声,有时没有,大多数时候我都麻木地收钱找钱打包送客,欢迎光临、谢谢光临—是我小时候最擅长的事,但生疏了,我只是因为友谊而站在那儿,并且,春节期间,我不回家,那时的我,一到了年节,就成了无处可去的人。

“看着被你退回的信,烧成了灰烬”,第一句歌词就清楚地传到我耳里,是张宇的声音,我从没有特别喜欢过,但那些字句就像电影字幕那样映现我眼前,我停下手中的工作,不自觉走到靠近服饰店的通道边,任由歌曲一字一句流经我全身,我无法动弹。

二〇〇三年,与阿早恋爱、一个人去旅行、之后与阿早分离,痛苦茫然之中,我依然继续上路,我清楚记得自己在缅甸、马来西亚或者后来再去的国家,表面上看来,我如常地工作、写稿、生活,甚至看来是欢快而无负担地。我是单身的人了,再也无须担心我的作为会伤害了谁,我是自由的吗?推着行李或提着行李,在飞机、出租车、三轮车、人力车各种交通工具上,异国街道、异国语言使我感到安心,因为在这些人的面前,我是全新的人,那些被弄错、弄拧,那些自己招致,或者命运捉弄而发生的悲伤,都变得遥远难寻,我爱的、不爱的、恐惧的、担忧的,所有曾经在我生命里留下难看疤痕的记忆,那些我始终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那些“一再重蹈覆辙的爱情”,终于不再追着我了。

我身旁身后都没有人,没有任何我在乎的人,没有在乎我的人。都没有了。

歌声带我回到当时,旅途中某日,清晨,我听着远处的寺庙传来钟响,然后是轻轻的梵唱,声音如流水一般传进我住的旅店,我已无法分辨身在何方,清冷的空气是那么干净,将裹着床单的我通体穿透,我已经到达我可以到达最远的地方了吗?我已经离开你够远而再也不会伤害你了吗?可是我这些离开的行为不正都是因为我无法安然地面对你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吧,或者,你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沉默不语,你知道我的软弱、自私、困惑,你知道为了不失去爱情所以我们必须远远地离开对方,是这样吗?有这样的爱吗?更多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是“你或许再也不爱我了,你再也不想见我、听我、看我、知道我了”,而我也没有能力拒绝这种拒绝,抗拒这样的抗拒,因为软弱的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事,就是离开你。

我想着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将棉被又盖上脸庞,我还是我,某些往事始终跟着我,逃到哪儿都逃不了。

张宇的歌曲诉说的这些,字字击中我的心,我从来是会对情歌嗤之以鼻的,因为我一直是个麻木的人,内心太过脆弱以至于无法同情理解他人,也没有能力使自己温柔,我抗拒“柔情”这类的事物就像一般人抗拒毒物,可是那首歌一直哼唱着,我站在一旁像是受到太大的惊吓以至于无法反应,应该哭的时候我从来没办法好好地流泪,但站在人群拥挤的一中街,我安静地哭了,泪水漫过脸庞仿佛被热蜡烫伤,已经过了两年吗?或更久?我已经离开得够远了吗?远得我自己都辨认不了自己的脸,那些曾经在黑暗中做着陌生的事物,追寻陌生的安慰,在狂乱的街头,我脸上笨拙的妆,涂坏了的口红,妖冶的微笑,那些他不曾见过的样子,“这些不就是你要的吗?”内心有声音对我吼着。

我的伤痛来得太慢,又没有合适的名义发作,一首情歌将我释放,我想我一定是太累了,而年节又给了我忧郁的理由,朋友看着我的眼泪,没有问我为什么,后来我把眼泪擦干,心脏像是有一处被拳头穿过,我很清楚那些伤不是时间可以治愈的,但也唯有我自己可以解开。

重逢的时候我告诉过阿早这件事,每次到KTV唱歌,他还会像逗我似的把这首《消息》点来唱。

“越往远处飞去,你越在我心里……而我却是你不要的回忆。”我仿佛被施咒一般,唱到这几句,便会无法自制地哽咽,不能再唱。

我会赌气地说:“那时候我好可怜。”“不要难过,都过去了啊!”阿早温柔地说。

其实我不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不可怜,我只是无法自抑地在歌声的流转间回到那个卖玩具的市街里,并且同时回到那个距离庙宇不远的异国旅店,以及那些我曾经盲目踏上的街头。所有一切同时上演。

所有分离,最可怕的部分是,没有人会知道将来还有机会重逢。

所以后来有时阿早在我身旁,我会以为那只是梦境的延长(但离别时他总不来我的梦中,仿佛我连奢望梦到他都是罪恶的),会在早晨醒来时有种庆幸的感觉(梦醒了他还在这里)。即使已经这么久了,久得我们已不再寻求浪漫的约会,我们熟悉得如同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幸福这种情绪依然会让我有时胆怯,所以我们跳过了幸福,直接来到家常,这样比较好,平平静静的,适合我们。

我们共度着分别的时候不能料想的“将来”,属于我们的人生,原来那时候我全部都想错了,我像个负疚的孩子,没有能力看到全景,甚至无法理解到是我自己导演了那场分离,阿早从来没有不要我,没有推开我,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时间或者什么力量推移着时光,等待我们各自的成长,让我们有能力面对彼此,面对自己,面对所有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那些我或我们必须遭逢的变化,等着命运的巨浪将我们颠来倒去,等待那个可以静止的地点。

过去的我,既是过于自私无法处理自己的“欲望”与“不安”,也不够勇敢去承担自己造成的“变化”,在分开的那些日子里,起初我只是自责于自己的错误,却没有能力为这些错误做出任何改变,我懊恼他的消失,事实上是我不敢继续去追问、探究,他一直在那个屋子里没有离开,我没有能力承担事实,只好转向懊悔自责,“他一定很恨我,不想再见到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着:“都变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办?”而后又自我安慰地想:“没有我,对他比较好。”

无论是这样想,那样想,所有问题围绕着一个我无法忽略的核心,“我爱他吗?”“分开后我还能如何爱他?”

“我有能力爱谁呢?”

这些巨大的问题,伴随我去了很多国家,伴随着许多无眠的夜晚,像是自己身上一件抛不掉的行李,又或是一个最重要的器官。有时,关于他的各种回忆会使我痛苦,在这个说大不大的城市里,我幻想可以与他迎面相逢,然而那些想象里,我总是没有能力去想,“见了面,我要对他说什么?”我只是想见他。

我好想见到他。

多年之后,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再见面时,我们几乎都认不出对方的模样了,属于我们的过去,似乎脆弱得弹指间就会飞灭,但只要给我们一点点时间,我们还是认得出曾经爱过的那个人,那还是我所爱的。

现在,距离二〇〇三年十多年之后,偶尔我仍会为当时的事失神,我会在脑里一次一次回放我们终于见面的过程,仿佛仿佛如果不这样,没办法确定我们真的已经跨越那些分离,找到了对方。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自己在那些分离中学到的教训还是不够,我可能尚未正确地理解自己,我心中还有那么多残存的恐惧、歉疚、不安、罪恶感,这些都是对爱情有害的,我不光是要记得分离与重逢,我期盼自己能够找到答案,好像那些答案可以使我快速成长,真正变成一个有能力去爱,去守护,能够承担起爱的重量的人。

但那些焦虑、紧张、担忧、惶恐,无法真正带来力量,反而唯有在与阿早真实的相处,无论喜乐、忧伤、困难或艰辛的相处中,那一日一日辛苦兑现的,就是我心中问题的答案。

你失去了他的消息。你以为自己是他不要的回忆。他将你删除脸书朋友了。或者更多更不堪,你一回到家中发现他早已人去楼空,过去仿佛如梦一场。

真正的回忆存在于在意的人心中。真正的消息,或许写在空中在云里,是你无法解读的,但,只要相爱过,即使反目成仇、形同陌路,或变成了生命里无法触碰的伤口,这段恋情总会带给你什么,使你得以在漫长的一生中受用。

很久很久以后,你或许会突然意识到,谁对谁错,何是何非,由爱生疑,由疑生恨,或者难以释怀的背弃,无法谅解的谎言。生命中会突然刺痛你的,使你感到遗憾、伤痛的,不论是一首歌曲、一张照片,或一个你再也无法见到的人,事过境迁,你心中留下的,或许还是那句话:

我总是祝福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