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浪荡,生活像是没有尽头的追逐,痛苦也像是无止尽的,那是一种自由带来的痛苦,仿佛什么都可以追求,却什么都不重要,除了写作,我无法确定任何事,我只能一路将手中拥有的人事物甩开,仿佛什么都是对我的束缚。我也曾感受到生命的重量,爱情的强度,但奇怪那时就是没有能力将任何一段感情维持下去,有天阿早对我说,“你现在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了吧?”“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啊!”我说。
结束这段对话时我觉得震惊与快慰,我以为我的生命只有“我跟谁都不适合”这种独白,没想到我其实可以选择,我有能力继续“我想要的关系”。
当然这一定是阿早的功劳。
但我想,过往每一段半途而废,提早下车,无故中断,或无疾而终的恋情,那些伤心欲绝,气急败坏,茫然无措,或如雷电当头劈下,要许久之后才有能力回想的恋爱,所带给我们的,一定不是只有“灰心”、“失落”或“绝望”、“没有安全感”。我是个小说家,且让我用写作来比喻,那些都像自己辛苦努力写成的作品,自有它的生命,身为作者的我们,其实都留下了无法抹灭、也不可能取消的东西。除了伤害,与痛苦的记忆,除非我们总是重蹈覆辙,总是不严肃地自省,总是轻易地让习惯与惰性引导,否则我们应当会从那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里,学习到更多进入下一次的关键。
“除了爱人的时刻,无法感觉自己存在。”A来信给我,他说,每当爱情失去时,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想我可以理解那样的悲痛,但我也想到,我们生来确实一无所有,确实也是在爱人的过程里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但那些发生过的事,绝不只有结束的时刻那个版本,过程里的每个细节、转折,都细腻非常,从一段恋爱里穿过,我们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但什么也不可能把我们全部拆毁,总会有什么留下来的。留下的无论是快乐或痛苦(或两者兼有)的记忆,那个被留下的我,单独一人,心脏仿佛被利刃穿透,觉得孤独想死。
那些痛苦都是真实的,但要耐心等待,等待答案浮现,只要我们没被那些痛苦杀死,我们就会比以往更强大一些。
“如果下次又那样怎么办?”A问。
快乐的时候担忧,悲伤时也担忧,三年五年,快乐仿佛总有期限。
要拥有谁都无法夺去的坚强事物,要从内心深处真正地,像眷爱着情人那样,学习爱护自己,要让每一次的恋爱都是一个完满自足的过程。我们并非为了空虚而爱,并不是因为我们不知如何爱自己所以转而去爱他人,不要一股脑地随心所欲去爱,不要像要把体内全然掏空那样一厢情愿地付出。与我们相恋的对象,是一道同行的伴侣,无论相伴时间长短,要期许自己不是盲目地走过,所以不会茫然地离开。
关于爱与相处,我知道得还很少,但我已经不是全然无知了,至少我知道,这世上不存在着某一个为了我而生的情人,没有谁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所谓的白头到老,携手终身,仍是一天一天艰难的学习,我们不知道终点在何处,是否会戛然而止。但我可以把握我自己,我不会再因为软弱而逃避,我不会为爱迷失自己,我不要让爱变成恨。我要爱他以我所知道最合适于他、且不扭曲我自己的方式,我会尽力找到那方式,且努力地坚持它。我从无法爱人,变成可以爱许多人,但我只选择与他为终身伴侣,因为这功课太难,需要全身心地投入。无论最后如何,我不会让自己一无所有,因为那过程里每个发生,都将真正地、充分地改变我,并且成为我生命里真实的血肉。
为什么我可以从“我跟谁都不合适”变成“我知道我有能力选择”,我静静想着,我想,是因为我那份恋爱的心,真正已经爱到了我自己,那是扎扎实实的感受,我是那么喜爱自己,以至于我也可以真诚地喜爱他人。
我要紧握着这信念,像紧握着他的手,穿过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