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几段恋情,没有能力妥善结束,只能以逃跑做结,那时我无法理解(也还不能接受)自己为何会在一段恋情里,又“爱上”另一个人,我不知如何对正在交往的恋人说：“我喜欢上某某了。”为了避免继续不忠,我让事情恶化到必须分手。

一开始总是美好的,甚至不美好也是新鲜、好奇的,好像那样的热度,才足以令我感受到爱,但“爱情”到底是什么,我却不清楚。在我心中,爱就像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外星人掳走,岔开了原途,进入另一种生活。“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虽是这样声称,在感情变异时,面对恋人心碎神伤的各种行为,我只会懊恼地说“我就是那么烂。”把对方描述我的恶言恶语全都贴在自己脸上：“自私”“不负责任”“骗子”,却不知道这种承认,是一种使用负面方式让自己脱离罪咎的话术,对改变自己毫无帮助。这样的模式一再重复,最后归结“我跟谁都不适合”。

大多数时候我说“都是我的错”,但认错并不代表愿意改过,自责也不等于负起责任,自怨自艾无法使自己成长,这些言语,更像是逃避的车票,“但为何而逃?”“逃避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

多年之后,认知人的复杂、感情的多变,发现我想逃避的是爱情的“现实”,爱情对年轻的我而言,必须带着朦胧的面纱,以维持神秘与甜美(或者是神秘与暴烈)。我所追求的,就是那种不可言喻的“冲动”“强烈”“美丽”,两人一旦进入恋人关系,尤其是固定的生活模式,首先就会掀开那层面纱,日常取代了强烈,生活里的琐碎、两个人之间的差异,甚至更进一步的磨合,都打碎了我对爱情的美好想象,我透过寻求另一段爱情的开始,来躲避面对原先关系里的挫败与困难。

接着我逃避的是“提出分手”,宁愿劈腿也不愿意主动提分手,这不只是年轻的我会犯的错误,这个问题几乎纠缠着某种类型的人的一生,因为外遇容易,提出分手却需要有能力解决冲突、面对指责。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外遇的发生不仅是“谈了另一场恋爱”,也意味着要面对眼前这段关系的变化甚至是破裂,当然会经历痛苦的过程,只是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外遇意味着“不忠”“变心”,而这些都意味着我的人格问题。我期盼自己还是刚恋爱时的那个人,海誓山盟、信誓旦旦,我总以为“深情”“专注”“执着”才是美好的人格特质,做不到这些,令我愤怒而挫折,我宁可一步跳到“我是负心的人”也不愿意面对“为何我会负心”这个问题。

恋爱很重要的一项特质,就是让人发现独自一人时无法发现的自我,这当中也包含了“缺陷”与“弱点”,习惯或喜欢将自己“定罪”的人,不见得真的认定自己有错。以我的例子来说,我始终觉得“事出有因”,却不愿将原因说破,承认“都是我的错”要比“努力改变关系”来得容易,因为那时我根深蒂固觉得“关系有问题一定是没有遇到对的人”,为了保持遇到对的人的机会,我不愿意就眼前的这段关系进行检讨,“不给对方或彼此改变的机会”。

我逃避的,是发现“本以为是爱情”结果只是“程度较强烈的喜欢”,“喜欢”会因为情绪、事件、相处而变成“不喜欢”;但进入爱的深度之后,喜不喜欢不是决定继不继续的原因,修补、改善、磨合、等待、包容都是度过“暂时不喜欢”这种情绪性感受的方式,但那时的我还没机会体验。浪漫的感觉过去了,发现彼此或自己还没真正投入爱情,或者,还没有能力去爱,不是急着逃避,而是借由这种认知、借由理解“这还不是爱情”,深思爱情是什么。

急着想逃,没有用。但我逃了。谈了更多恋爱,只是陷入更深的迷茫。

有许多年的时光里,我扛着一顶“有罪”的帽子,给自己戴一个“负心人”的标签,却仍不断寻寻觅觅,私心以为有个人在某处等我,他/她,会治愈我的懒惰、自私、软弱,使我成为我想要的那个人——专情、痴心、执着。于是经历一次又一次,没有使自己更美好,却让自己更加困惑,最终陷入“真正的失去价值感”的处境,我匆忙戴上的那顶帽子,变成了我的一部分,剥除不掉。

如今我知道,当感情发生问题时,逃向另一个人只是逃向另一次恶性循环,没解决的人生问题会以其他形式再来一遍。当关系里出现挫折,无须立即归因到“我不爱你了”“你这样就是不够爱我”,或者时时担忧自己无能力去爱,也不可能得到爱,进而呈现“自暴自弃”的“反正我就是这样糟的人”的状态。即使已经确定这个人不是我要一辈子相处的对象,还是可以用更温和、理性、诚实的方式面对分手,因为这是在学习爱的过程,没有勇气提出分手,没有能力解决纷争,不敢面对冲突,也没有能力迎接与守护你所真正想要的爱情。我们在每一段关系里都尽力认识自己,包括理想与不理想的自己、光明与黑暗、美善与丑陋,在每一段关系里都竭力使彼此感受到“相处的真诚”,即使到最后分手的时刻。

当然,这很难,但不做到这些,无以理解爱情的艰难与复杂,不做到这些,就还会一直在错误的应对方式里循环,没有谁会突然出现让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只有靠着自己努力在关系里一次一次地面对、认清、改变,那个你想象中比较美好的自己才会逐渐长出来。

停止自责,是戒除逃避的第一关,这是后来的我学会的,不自责、不懊悔、不闪躲,发现问题,先别急着否定关系,发现自己的错误,也无须惊慌失措,这些如闪电般将我们击垮,把生活突然切开的“突发事件”,是重要的提醒,唯有冷静地去面对,去理解,寻求帮助,并且学习改变,才能“逃出生天”。自责无法让你学会爱,逃避不会让你找到出路,唯有面对才有可能。

试试看,这一次,试着不抢当罪人(那太简便了),而是选择做一个“有诚意面对问题”的人,即使还找不到解决之道,过程可能很痛苦、很残忍、很难堪,然而,即便仅仅是发现问题所在,甚至发现自己还没能力去解决,只要不逃,无论面对到何种程度,都是进步。至少你不会再如亡命之徒四处逃窜,只为躲避那些自己还不理解的事物,但你可以选择不再重蹈覆辙,哪怕只是移动了一小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