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的迷局,凡夫俗子或是天之骄子

《物种起源》既没有研究物种的起源,更没有研究人的起源,他甚至都没有在书中明确提到人类可能起源于动物。当华莱士写信问他是否打算在书中讨论这一问题时,达尔文回信承认:“应该避开这整个主题,因为这一主题被太多的偏见所包围。”但达尔文仍然对这个问题有强烈的向往,并在《物种起源》中明确指出“人类的起源及其历史将被照亮”。人类起源及发展问题最终将得到完美的解释。

谁来解释呢?当然不能靠神学家,他们那一套说法太容易,以至于没有挑战性,我们仍需要科学的解释。

为此,达尔文一直在努力。

早在达尔文之前,布丰就已提出过“人猿同祖”的概念。而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也暗示了人类起源于动物的可能性。后来的学者们纷纷对此进行了诠释,赫胥黎于1863年出版《人在自然中位置的依据》,从解剖结构上论证了人类与大猩猩和黑猩猩等灵长类动物存在密切关系,一棒子把人类打入了动物王国。这一研究在全英国引起了轰动。当时一位虔诚的女教徒曾不知所措地说:“我的上帝!让我们祈祷这不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希望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对此,达尔文曾不无愤怒地指出:“无知常常比知识更容易使人产生自信。正是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而不是那些懂得很多的人,才绝对地断言这个或者那个问题不可能由科学来解决。”

吃一堑长一智的达尔文知道写书要快的道理了,从1860年到1872年十二年间把《物种起源》不厌其烦地修订了七次,并不断接见各地涌来的粉丝。此外还出版了十部专著,这些作品都以《物种起源》为中心对生物进化理论展开地毯式论证,其中比较有分量的是1871年出版的《人类起源和性选择》一书。关于性选择,将在后面专门讨论。

因为关于人类进化的化石资料少得像葛优的头发,达尔文主要还是依靠他那强大的头脑开展推测工作,并得出了人类的祖先与大猩猩和黑猩猩的祖先有亲戚关系,而且很有可能起源于非洲的论断。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些推测甚至人类大致起源时间的推测基本都已被现代考古学所证实!

与江湖中广为流传的说法很不一样,达尔文并没有说过人是由猴子变来的,也没有说是从类人猿变来的。达尔文只是推测,人应该是由一种与类人猿相似的家伙进化来的。他很自然地从人类胚胎学着手探讨人的起源问题,人胚胎中的退化器官及返祖现象让达尔文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他当然也很相信当时还没有过气的胚胎重演论,从中他得出结论:“我们知道人类起源于一种带毛的、长有尾巴和尖耳朵的哺乳动物。”

这怪不得达尔文。胚胎重演论实在是一个迷人的理论,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ErnstHaeckel)画的那个几种动物胚胎发育过程对比图充斥于大批的生物教材中,这些图片清楚地表明不同的动物在胚胎发育过程中有明显的形态相似阶段。这似乎可以证明,所有的阿猫阿狗虽然现在看起来不一样,但它们的胚胎在重复了它们祖先走过的光辉岁月,并表明它们的原始阶段的长相是大差不差的,胚胎发育过程等于是回放了一次动物从简到繁所走过的江湖故事。也就是说,胚胎的发育再现了系统的进化过程。

这个事情听起来有点玄乎,很难想象胚胎会在如此短的发育时间里用快进的方式迅速播放一遍远古的祖先所经历的所有往事。如果是真的的话,很难找到一种合适的机制来解释清楚这件事情。因此总给人以不太靠谱的感觉,哪怕是现代分子生物学的发展也不能把人讲得心服口服。加上当年海克尔为了使所有的胚胎发育图看起来更相似些,不惜耍了一点小聪明动了一点小手脚,却又被人给揭发了出来,给这个学说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后来又被哈佛大学生物学家古尔德等人踹了几脚,胚胎重演论基本上是死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没有被彻底装进棺材,但其科学性无疑受到了严重挑战。好在也没有多少人认真地要用一种动物的胚胎来研究这种动物的漫长的进化路线,不然的话,搞古生物研究的那帮老学究们就要失业了,大家全去研究动物胚胎得了。

也并不是说胚胎重演论完全没有道理,而是这种简单化的处理方法已失去了昔日的权威性,不能拿它太当回事。

但在当时,达尔文是很信服海克尔的这一学说的。他把胚胎发育的某些相似性当做是生物在进化过程中残留下来的提示信息,可以看做是物种进化的痕迹。从而坚决地证明生物是进化的。更重要的是,因为人的胚胎看起来也是一个德性,似乎可以由此证明人也是这么一步步地进化而来的,其中甚至经过了带鳃的鱼的阶段。现在已有人证明那所谓人脸上的“鳃”,不过是皮肤的皱纹罢了。

但达尔文并不了解这些,他有了胚胎重演论这一认识基础,后面的事情就不难理解了。达尔文进一步论证说:野蛮人和高级动物的智力存在很大差异,但这种差异不是本质上的差异,而只是级别上的差异。人类的感情、直觉以及一些心理活动,都没有与动物之间拉开绝对的鸿沟。我们人虽然有道德,但动物也有道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与动物仍然是趴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达尔文相信人的智力也是一点点进化而来的,甚至可以把动物按照智力高低排出一个排行榜来,一个比驴还蠢的白痴与牛顿在这个排行榜上的位置肯定有很大的距离。

那么道德的起源也就不需要上帝的启示了,原始人先进化出了基本的道德,然后才使社会性的群居生活变成一种可能。此外的关于人的素质、良心和利他主义行为,也毫不例外是选择和遗传的结果。这个问题研究起来虽然比较复杂,但还没有复杂到非得请求上帝出来发话的程度,完全可以在生物学的范围内加以彻底解决。比如说,一个人之所以帮助别人,是因为他估计到会因此而得到别人的帮助。崇高的离谱的绝对利他行为不是不可能,而是不被“自然选择”所认可。比如由于突然的变异,你变成了天字第一号绝顶大好人,你每天忙死忙活不计名利地去学习雷锋做好事,结果忙得连老婆都找不上,于是你这种超级高尚的基因就失传了,活下来的仍是那一批庸庸碌碌的偶然发发善心的凡夫俗子。

此外达尔文还相信人类的知识是可以遗传的,也就是说,如果老子学习认真水平也高,生下来的儿子就要比笨蛋们的儿子聪明一些。这其实是智力版的拉马克获得性遗传理论,这一理论现在已基本被认为是不大靠谱的,尽管仍有一批人正在为这一理论而奋斗不已。

达尔文有群体选择意识,他也在为爱国主义之类的行为寻找生物学依据,所以在他眼里,崇高的道德品质虽然可能对个人生存不利,但是如果同志们共同努力、普遍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的话,就会提升这一小撮人的整体实力,相对于其他部落很容易在打架时占有上风。基于此,遵纪守法具有爱国主义情结的人越多,大家都勇于为共同的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这个国家就会越来越强盛,他们本来所作出的一点牺牲也因此而得到了回报。所以,达尔文认为,爱国主义是受到“自然选择”欢迎的一种行为。

因为怕大伙不信这一理论,达尔文信誓旦旦地说:“在全世界的任何时代,一些部落取代另一部落,是由于道德是它们成功的因素之一,因而道德水准正在提高的人类数量到处都在增长。”

现在不去评论这一理论的正确性如何,等到介绍完自私的基因理论和群体选择理论的时候,各位看官可以自行判断。

在人类各种族地位座次高低问题上,我们希望达尔文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事实上,尽管他非常注意克制自己的看法,但仍然表达出了种族等级的思想。

在他的眼里,出产了莎士比亚和牛顿,自然也包括他老先生自己在内,这群伟大人物的种族,肯定要比那些“沉默寡言的南美土著人和轻率而受唠叨的黑人”种族要高级些。还好,他没有沿这条路走得太远。他说:“在各种族中,黑人和欧罗巴人族的区别是相当大的。”但达尔文并没有被这种“相当大”的区别所蒙蔽住,因为这些种族具有明显相同的身体结构和相似的思维方式。所以达尔文认可了他们来自共同的祖先,而这个共同的祖先完全有资格被称为“人”。这一观点比那些把黑种人看成低等物种的坏蛋科学家们要强多了。

达尔文对人类的认识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在于,他没有把人和动物一刀砍到两个阵营里去。在他的辖区内,人与动物的关系是连续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生物学的领域内研究人了。就算是组成了社会,自然选择仍然在起作用。

为了论证这一问题,达尔文甚至把眼光投射到了历史事件中去,他看到了希腊文明的倒退,也看到了欧洲各国的崛起,并对西班牙民族在这场赛跑中的落后成绩表示奇怪,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最后把罪责加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头上。宗教裁判所过去的工作严重违反了自然选择原理,把本不该被自然淘汰掉的优秀选手人为地淘汰掉了,布鲁诺就是这样被悲惨地烤死。而宗教裁判所在西班牙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大批有思想而又不怕死的精英人士基本都被做成了烧烤。在达尔文眼里,这无疑是阻碍文明进程的巨大灾难,他本人就曾被这种情景吓得心惊肉跳。

但进步的力量是不容小视的,欧洲仍然在向文明发展。达尔文把很大的功劳都归于他所在的英国,他认为他们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要比欧洲的其他民族“具有明显的优越性”。后来的希特勒明显是不同意这一论点的,所以打了英国佬。

不过达尔文充分肯定了美国所取得的成绩,他认为美国的进步与美国精神是分不开的,而这一切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既然连国家都逃不脱自然选择之手,更别提个人了。

这样绕了一圈,达尔文就把人类的社会现象纳入到他的自然选择体系中来了。

马克思恩格斯他们肯定对这种说法不开心,他们需要把生物的人和社会的人分开来研究。如果硬要把社会的人也纳入到生物的瓶子里去观察的话,似乎无法洞见人的社会本性。

但达尔文不管这些,他继续用生物学眼光来看待社会问题。他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是在不开化的原始部落,自然选择会非常有效地工作,不断淘汰体质不好病歪歪的个体,而把那些肌肉结实的家伙保存了下来。但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这些病人们却可以得到很好的医疗,那些白痴和残疾人等不健康的群体都没能顺利死去,穷人也因为得到了政府的援助而活得更长。达尔文因此而担心,长此以往,人类文明就会被这些本该被淘汰而没有被淘汰的病人们拖垮掉了。

好在达尔文是一个绅士,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进一步拓展,所以,冷漠无情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与他基本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寄希望于让这些病人们难以找到老婆或者丈夫,以此来缓解这一困局所带来的恶果。

不过在他那里,似乎还有一个更大的困局,那就是兵役与战争。

因为国家招兵往往都要结实的小伙子,然后在战场上大批被打死,留在后方的都是一些没人要的瘪三,可是他们却可以趁机弄到本来没有机会弄到手的老婆,而他们的儿女,将很难承担起建设国家的重任。

达尔文还谈到了财产继承而带来的麻烦,有些坏孩子好吃懒做人品极差,有的甚至天生有病,这些人本应该在竞争中被那些健康的穷孩子们淘汰掉的;但是,因为这些坏孩子们有一个富爸爸,留给了他们一大笔财产,这样一搞反而倒过来了。这些坏孩子们不但没有被淘汰,反而吃香的喝辣的,讨老婆娶小妾,大的小的弄了一堆。那些本来应该在竞争中占有优势的穷孩子们反倒打光棍打了很长时间。于是,自然选择的原则也被破坏掉了,长此以往,人类总体的前景是不妙的。

达尔文也没有因此而绝望:靠体力吃饭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社会的进步更多的是要依靠知识和技艺,自然选择在这个层次上仍然可以发挥余热。至于那些靠继承来的大笔财产而终日挥霍无度的无耻之徒,达尔文认为他们必将千金散尽,如果不能洗心革面,总有仰天长叹痛哭流涕之日。

因为资料稀少,而且担心这些话题更容易挑起麻烦,所以达尔文把很多话都说得模棱两可,几乎看不出他到底站在哪一个立场上;而且他视野很宽阔,几乎把能想起来的话题都扯了一遍。这样一来反而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后来的研究者和一些思想家都在从他这里扯虎皮做大旗,包括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主义都在和达尔文理论套近乎,战争贩子更是把达尔文倚为好友,他们都认为自己的那一套理论完全符合达尔文主义的科学理论。另一方面,另一些思想家当然不愿坐以待毙,在他们眼里,达尔文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种族平等主义者、男女平等主义者及和平主义者,他们为拥有达尔文这样一位伟大的同盟者而骄傲。这两方都拼命指责对方误读了达尔文。

迈尔对此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他认为,自1860年以来,没有哪两个作者对“达尔文主义”这个词的理解是完全相同的,每位讨论者都只是接触了达尔文主义的一个方面,然后就自以为掌握了它的真谛。然后每个人只取对自己观点相符的一部分作出反应,拿来作为支撑自己理论的后盾。迈尔告诉人们,达尔文主义其实不是一个整体的理论,而是各种零散的理论组成的一个体系,这个体系中的一部分甚至会和另一部分相抵触,与此对应的是,这个体系中就算有些部分是错误的,也不会影响到整个体系的科学性。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达尔文坚信无论从生物角度还是从社会角度看,人类都没有逃脱自然选择的黑手。人类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动物尽管有感情、讲道德、重伦理、会诗歌、醉心于爱情和亲情,甚至富有牺牲精神,可惜无论如何,仍然只是笼罩在自然选择魔爪之下的可怜虫,听任自然选择的摆布,毫无还手之力,是纯粹的凡夫俗子,并没有得到上帝的半只青眼。

逼着他写出了《物种起源》的另一位进化论先驱华莱士则不这么看。而要命的是,华莱士的观点代表了一大批学者的观点。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本来达尔文是想把人类起源与进化的题目让给华莱士写的,并答应免费提供相关资料,但没想到的是,一向坚决拥护正统的生物进化理论,并自称比达尔文还要坚持达尔文主义的华莱士,在人的进化问题上却走向了另一条路,他不愿意把人纳入到自然选择的体系中来,他在人类的智力和灵魂等问题面前退却了,转而寻求上帝的帮助,变成了一个“唯灵论”者。

唯灵论者主张灵魂和精神是世界的本原,他们宣称灵魂是唯一的,世界万物都是有灵魂的,连地球都有灵魂。所有万物的灵魂构成了一个“世界灵魂”,这就是上帝。所有一切小灵魂被这个大灵魂罩着。

唯灵论并不新鲜,在各国都有粉丝,但在理论上进行系统化表述,则是发生在达尔文以前不久的事情。他们相信各人之间可以存在心灵感应,灵媒这一骗钱职业因此而有了高尚的光环。那个创作了神奇无比的福尔摩斯的写手柯南道尔(ArthurDoyle)就是一个有名的唯灵论者,可见这一理论影响之强大。

华莱士本来并不相信唯灵论,也认为那是一种幻觉或骗局。但1865年7月,他不幸参加了一个朋友招集的降神会,亲眼见到了“神灵”的工作。不久,他又在自己家中对一位著名的通灵人进行试验,据说是看到了身肉体离地悬空现象。这件事把他彻底击倒了,只好向唯灵论投降了,并通过推理而把这一理论运用到了进化论中来。

华莱士相信,人类具有独立于身体的灵魂能力,如若不然,很多现象就无法解释。比如他认为人类光滑白嫩的皮肤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怪现象,而且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在自然选择中应该不占有优势,说不定还是一种劣势。

更严重的是,华莱士认为人类过剩的智力在竞争中也没有多大用处,比如音乐和数学。特别是在原始社会,他看不出具有这种才能的人有什么道理会活得更好,当其他猛男都出去抢食物茹毛饮血的时候,一个在那里自我陶醉的音乐天才或者数学神童不被饿死就已是天大的万幸了,除非真的有上帝罩着他。

华莱士并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他与达尔文不同,达尔文认为黑人很笨,而华莱士则坚信黑人一点都不笨,其智力潜能与白种人不相上下。也就是说,黑人经过教育,也完全可以取得与白人相同的成就,只不过黑人们还不会使用他们大脑中早已具备了的高端智能罢了。

现在第一个问题就出来了,黑人既然有同样的智能,可是他们却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为什么呢?此时华莱士的分析仍然具有科学性,他认为,这是因为过剩的智能在自然选择中不起作用。

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既然过剩的智能没多大作用,那么白种人也应该和黑种人一样过着愚昧而落后的生活才对。可白种人却把潜在的智能给利用了起来,又是科学又是哲学又是文学又是数学的,天上地下研究了个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问题提到这个份上了,回答起来也就简单了:上帝的引导呗。

也就是说,华莱士尽管坚信通过进化和自然选择,人类可以获得现在的形体结构,但难以获得现在的智力成就,无法只凭自然的力量而建起一座华美的精神家园。必然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赋予了人类思考和灵魂,并且,只有人类具备这种独特的能力。

必须指出,华莱士绝非笨蛋,他和那些思想懒惰的家伙们不一样,他思考得很勤奋也很辛苦,他也很激进,尊重女权,对社会主义理论非常支持,因为想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被看成是一个怪人。在自然选择的威力方面,他曾与达尔文有过激烈的争吵,华莱士主张自然选择威力强大所向无敌,所有生物的一切特性、哪怕是汗毛的粗细和蜗牛的壳内螺纹这样的小事,无不在自然选择的严厉监控之下并予以取舍夺杀。华莱士强调,如果生物表现出不适应性,那肯定是我们认识上的不足造成的错觉;生物体也不存在无用的器官,我们之所以认为那些器官无用,是因为我们很无知!

与华莱士这一观点相呼应的是,现在发现一直被当成废物切掉的阑尾,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免疫和激素分泌场所,并在人体发育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华莱士的这一观点,被称为“超选择”,也就是所谓的“纯达尔文主义”。而达尔文本人的态度则温和得多,他在《物种起源》绪论结尾也一再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我还相信自然选择是变异的最重要的方式,但绝不是唯一的途径。”华莱士正是因此而批评达尔文不是坚定的“达尔文主义者”。达尔文没有办法,只好仰天长叹:“误解的力量太顽固太强大了!”

而滑稽的是,后来进化论的发展似乎证明华莱士可能是更正确的,也就是说,更多的进化论者都在“误解”达尔文,可是这个理论的名字偏偏就叫“新达尔文主义”。

那么,如此坚持自然选择的华莱士为什么会走向“唯灵论”这条死路呢?根据古尔德的分析,原因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正因为华莱士太坚持自然选择,所以走向了“唯灵论”!

这话是怎么说呢?

如前所述,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华莱士相信所有种族在生理和智力潜能上是平等的,黑人并不天生地比白人低劣,他并且利用大量解剖学的证据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黑人与白人的大脑差不多大小,结构也没什么悬殊。哪怕是史前人的大脑,其容量和复杂性也毫不比现代人逊色。更重要的是,野蛮人经过教育和培训,完全可以过上现代人的生活,好莱坞众多有才华的黑人电影明星对此有很好的理解。如果华莱士活到现在,肯定要把小马丁路德金(MartinKing)和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BarackObama)列为他理论的见证人。

也就是说,在身体结构主要是大脑结构方面,自然选择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剩下的事情,是自然选择所无能为力的。

华莱士论证说:在满足自然选择的要求方面,大猩猩的脑已经足够用了。如果自然选择继续发挥作用,最多让人脑再大出那么一点点也就足够用了,可是人脑却比大猩猩的脑大了一倍半。纯靠自然选择的力量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头脑来。如果只是为了活着,实在也是用不着这么大的头脑,浪费不说,自然选择也不可能满足这种无理的要求,它有能力为人类提供一个比大猩猩大点的头脑,但没有义务提供一个哲学家的头脑。

华莱士理由是很清晰的:如果自然选择是正确的,人类就不该拥有如此大脑。即便拥有了如此大脑,也不该产生如此文明。因为三万年以前的克鲁马努人(cro-magnon)就已拥有了比现代人还大的大脑,但他们却一事无成。

不单是在智力方面,华莱士认为白种人的很多东西,比如女人美妙的声音和娇好的面容,也是很难用“自然选择”来理解的。歌唱这种高雅的东西,比如花腔女高音,只有文明人可以欣赏,可是精致的歌唱器官却早已在野蛮人那里装备完毕,野蛮人自己却并不知道如何使用,最多偶尔吼几嗓子,远算不上是歌曲。唱歌的天赋似乎是专为文明人度身定做的。

也就是说,大脑,或者优秀的声带,这些文明所必需的器官是在我们有这种需要之前就已制作完成的。因此,这不可能是自然选择而带来的产物,自然选择绝不生产无用的东西。

到这里,华莱士的结论也就水到渠成了:“我们从这一组现象中得出了必然的结论,一个更优越的智慧在指导着人类,按一定的方向,向着一定的目标发展。”

达尔文苦口婆心地劝华莱士“不要断送您自己和我的孩子”,后来又语气严厉地批评华莱士快要变成了一个蜕化了的博物学家。但华莱士仍然义无反顾地抛弃达尔文而奔向了上帝的怀抱。本来是达尔文最重要的支持者的华莱士,就这样成了达尔文难以解决的对手,最终蜕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然神学主义者。

古尔德对此有一个裁决意见,他认为超选择太夸张了,自然选择制造出来的一个器官可能会同时拥有很多功能,我们为了采集更多的食物而进化出来的大脑,同时也具备了欣赏音乐和思考天地哲理的能力,尽管这种能力在当时只是副作用。同样地,初装的喉咙可能只是为了偶尔吼几嗓子,但是不妨碍这个喉咙同时也可以唱出华美的高音。就好像是我们的牙齿,起初是为了撕咬猎物,但现在不应该被禁止用于轻轻叩击恋人的舌头。出于一种目的而出现的器官,完全可以顺带做点别的事情。这些顺带出现的功能,后来,有一部分喧宾夺主,反而变成了主要功能。大脑就经过了这样一个转变的过程。

当然,这个问题不是华莱士一个人的困惑,这几乎是当时所有智者的共同困惑。面临着人类似乎很明显地在向着所谓文明的方向进步的趋势,纯自然的解释总是那么的苍白而软弱,不弄一个上帝来引着大家向前走路的话,心里总是不爽。

另一批有头脑的学者们,比如斯宾塞和马尔萨斯等人,不好意思总拿上帝来蒙事,所以就费尽心力地去证明,人类的进步其实仍是一种自然属性,要想活得更好,就必须进步,要想进步,就必需发展伦理和道德。这种称为文化进化论的东西提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单线的从低级向高级进步的方向。在进化论者听来,这要比华莱士的想法有道理得多。

可是,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强调进化是没有方向的,而文化进化论则强调了进步的方向,而且态度还很乐观,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而这个矛盾,到目前为止,似乎是越来越严重。

现代进化论学者们对人的生物学本性看得很清楚,也很不留情面。1967年,英国动物学家莫里斯(DesmondMorris)出版了一本研究人的行为的享有世界声誉的学术畅销专著,名字干脆就叫《裸猿》。莫里斯以惊世骇俗的表达方式把人类直接比作为一种没有毛发的裸着的猿猴。其明确的科学态度和无可争议的科学事实让人不容回避人类的动物本性。其直率的态度和通俗的语言也是该书畅销与传播的保证。据说,《裸猿》在全世界的销量已达两千多万本。该书也因其对人类肢体语言客观的揭示而被称为“肢体语言的圣经”。

这本书当时就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特别是其中关于人类性本能的演化和形成让许多人觉得难以接受,比如,莫里斯把女性鲜红的嘴唇和阴道做了某种联系,从而为女性涂口红寻找生物学起源,这在现在听来不免仍觉难堪,所以该书曾被许多保守国家列为禁书。在中国出版时,此书也有很多删节。

通过一些激烈的描写,莫里斯态度鲜明地把人类划进了动物的范围,他相信人类的动物本性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得多。并且,无论科学如何发展,人类仍然是相当简单的生物现象。他把那些看起来高动物一等的人类所特有的思想、矜持、骄傲等特征统统视为无物,那只是人类生物学特征的一些副产品罢了。所以,莫里斯一再强调:“我们仍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动物,受着动物行为一切规律的支配。”

莫里斯当然很了解,把人与动物放到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会激起怎么样的愤怒和指责,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有一些人“一想到自己卑微的起源和出身就不免觉得有些恼怒”,既然如此,那些风涌而至的怒骂当然也就不会让莫里斯感觉有什么奇怪了。

不仅如此,莫里斯还反驳了那些对人类的未来抱乐观主义态度的思想,他不认为科学的进步有能力压倒人类的一切生物冲动。因为人类原始的动物本性绝不允许这样做。换句话说,如果人类没有了动物的本性,那也就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了,那是神。

美国加洲大学生物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杰蒙德(JaredDiamond)于1992年出版了另一部打击人类自尊心的《第三种猩猩》,这本书的主题就在于书中之中:人类只不过是两种黑猩猩之外的第三种黑猩猩而已。

看来,这已是科学界对人类性质的主流看法,我们不是天之骄子,至多,算得上是有一点运气,在性享受方面比其他动物要更丰富一些,在其他的所有动物性方面,都没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们不但是凡夫俗子,根本的,我们就是一种动物。

动物最关注的,是不是关于性的话题?

下面就开始另一个更为头疼和不可分辨的内容:性选择。这个话题也首先是由达尔文和华莱士挑起。而且,一直争吵到现在,似乎仍没有一个完结。

恼人的秋风不断吹拂,年轻的恋人陷入了无尽的相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无时不在折磨着少女的心。

同样,也在折磨着进化论者的大脑。

达尔文:自然界里很多雄性动物都长的很华丽耀眼,是因为雌性对雄性很挑剔。

华莱士:什么意思?

达尔文:也就是说除了自然选择以外,还存在性选择。

华莱士:我反对!自然选择是生物进化的唯一力量,性选择理论是多余的!

达尔文:那你如何解释雄性动物鲜艳的外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华莱士:需要解释的不是雄性动物鲜艳的外表,因为那是自然界的正常现象,恰相反,倒是雌性动物灰朴朴的样子才需要解释。

达尔文:你能解释清楚吗?

华莱士:当然能解释清楚,雌性动物需要孵化和哺育后代,所以必需把身体做的很隐蔽,这样才能有机会生存,这根本就是自然选择的特点。

达尔文:你有实验证据支持你的理论吗?

华莱士:那么你有实验证据支持你的理论吗?

达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