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部机器”这个观点并不新奇。事实上,它是唯一真正科学的观点,即一种以实验和观察为基础的观点。在19世纪末,所谓的“心理-生理学”曾经给人的机械性下了一个很好的定义。它认为人如果没有接收外来的印象,就无法有任何的活动。当时的科学家主张,如果有可能在人一生下来就剥夺他所有外在的和内在的印象,只维持他的生命,那么他连最微小的活动都不会有。
当然,我们不可能做这样的实验,即使用动物来实验也行不通。因为呼吸、进食等维持生命的活动会产生各式各样的印象。这些印象首先会引发各种反射活动,随后才会唤醒运动中心。
不过,这个观点很有趣,因为它明确地指出,人这部机器的活动取决于来自外界的印象,并且始于对这些印象所做出的反应。
人这部机器的每个中心都能很好地做出自我调整来接收与它们相应的印象,并且对它们做出相应的反应。于是,当各个中心正常工作时,我们就可以推测它的运作过程,预见和预言它未来的状况和反应,甚至对它进行研究和引导。
第三讲但是很不幸,即使是一个所谓“健康的正常人”,他的那些中心也很少能正常地工作。
这是因为所有的中心本来就能够以某种方式替代彼此工作。在大自然原本的设计里,这种相互替代的目的无疑是让各个中心能够持续工作,以保证整个机器的运作不会发生中断,因为在某些情况下,这种中断会是致命的。
但是,这种各个中心相互替代的能力在一个没有受过训练,发展也不健全的机器里——就像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这部机器一样——发挥得过度了,结果致使这部机器在运作时,所有的中心都很少能正确地工作。几乎每一瞬间都会有一个中心抛开自己的工作而试图去做另一个中心的工作。当真的需要它工作的时候,它又会去做第三个中心的工作。
所有的中心在某种程度上都能够替代彼此工作,但是却无法完全地替代。在这种情况下,各个中心的工作效率难免会降低很多。例如,运动中心多少能够模仿理智中心的工作,可是它只会产生一些模糊和不连贯的思想,在睡梦中和做白日梦时的思想就是如此。在轮到运动中心工作时,理智中心也能替它工作。比如在写字时,思考你要写的每一个字母,并考虑要如何把它写出来。你也可以去做其他类似的试验,试着用你的头脑去做那些四肢在不需要头脑帮助的情况下就能做到的事。比如说在下楼梯时去注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或者在用双手做一些习以为常的工作时,用头脑计划和准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你马上就会发现,这样工作是如何地困难,理智中心跟运动中心比较起来,是如何地缓慢、笨拙。在学习一种新的活动时——学习打字,或学习任何一种需要身体参与的工作——你就会察觉到这一点。一位士兵练习使用步枪的时候也是如此。人所有的动作,在一段时间内都要依靠理智中心来完成,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开始被运动中心接管。
每个人都知道,当动作变成习惯、不断调整变成自动化反应、每个动作都用不着人时时刻刻思索和计划的时候,人会有多轻松。这时,动作已经由运动中心接管,这才是正常的状况。
本能中心能够替情感中心工作,而情感中心偶尔也能替所有其他中心工作。在某些情况下,理智中心必须替本能中心工作,虽然它所能做的只是本能中心工作的一小部分——那些可看得见的动作,例如呼吸时胸部的起伏运动。干扰本能中心的正常机能是十分危险的。例如对呼吸的人为控制,有时被称为瑜伽呼吸法,如果没有一位称职且经验丰富的老师在一旁指导和照看,我们绝对不可以自己乱做。
回到各个中心工作不当的话题上,我必须说,我们的生活中充满这种情况。我们所获印象的迟钝、模糊与稀少,在理解许多事情时的迟缓、常有的认同与顾虑,乃至说谎都是由各个中心的不当工作所导致的。
在我们通常的思想和认知里,并没有关于各个中心工作不当的观念。我们不了解这种不当的工作对我们有多大伤害,也不了解我们以这样的方式不必要地消耗了多少能量,以及这会让我们陷入怎样的困境。
我们对自身这部机器的不当工作缺乏了解,是因为我们错误地认为自己具有统一性。我们一旦了解自己有许许多多的部分,就会认识到其中的危险性: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代替了另一部分进行工作,而我们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在自我研究和自我观察的过程中,我们所必须研究和观察的不仅包括各个中心恰当工作的状况,还包括它们不当工作的状况。我们必须了解它们各种不当工作的状况,以及它们不当工作时呈现的特征。如果不了解自身的缺点和有问题的特征,人就不可能了解自己。每个人除了具有普遍的缺点之外,还有着自身独有的缺点。我们必须在适当的时候对这些缺点加以研究。
在讲座开始的时候我曾指出,“人就是一部靠外界影响驱动的机器”的确是一种科学的观念。但科学所不知道的是:
第一,人这部机器的工作状况尚未达到标准,实际上离正常标准还差得很远。它的工作没有用到自身全部的力量,也没有获得自身所有部分的参与。
第二,尽管有很多障碍存在,人这部机器还是能够得到发展,它能够为自身创造出不同的承受力和行动力。
现在我们先来谈谈发展所需的几个必要条件,因为我们必须记住虽然人的发展是可能的,但却是极为罕见的,它需要许多外在的和内在的条件。
这些条件是什么呢?
这些条件中的第一个就是,人必须了解自身的状况、面临的困难和自身的潜力,必须有脱离现状的强烈欲望,或者对随着改变而来的全新未知状态具有极大的兴趣。简言之,他必须要么强烈地排斥现状,要么被未来可能获得的状态所强烈吸引。
他还必须做好准备,必须能够理解自己所听到的东西。
此外,他还必须拥有适当的外在条件:有足够的自由时间去进行研究,并且他所处的生活环境也为此提供了可能性。
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必要条件一一列举出来。不过一所学校是一个值得一提的条件。这个条件意味着当地的社会和政治条件是允许学校存在的,因为学校并非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存在的。此外,有序的生活、某种程度的文化水平以及个人的自由,都是学校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个条件对于我们所处的时代来说是特别困难的。这样的学校在东方消失得很快。在许多国家中,学校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例如布尔什维克时代的俄国、希特勒时代的德国、墨索里尼时代的意大利、或凯末尔时代的土耳其。
我在《宇宙的新模式》书中谈到这个问题时,曾经引用下列《摩奴法典》(古印度的法典,译注)中的诗句。
摘自“家长守则”:
61.不得居住在首陀罗(印度种姓制度下的最低等种姓,主要充当仆役,译注)所统治的国家里,不得居住在不虔诚的人所居住的国家里,不得居住在被异教徒所征服的国家里,不得居住在充斥着低阶层人的国家里。69.不得跟被放逐的人来往,也不得跟最下等的人、愚蠢的人、自大的人、低阶层的人、掘墓的人来往。第八章。22.一个国家如果被首陀罗占去人口的大半,充斥着无神论者以及丧失重生可能性的居民,那么它很快就会因饥饿和疾病的袭击而灭亡。
《曼奴法典》里的这些观念很有趣,因为它们提供了一项依据,使我们能够从学校工作的观点去判断不同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从而明白哪些环境确实是进步的、哪些环境只会破坏一切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虽然拥护这种破坏性环境的人声称这些是进步的,并且设法蒙骗了许多意志薄弱的人。
然而,外在条件并不取决于我们。我们顶多能够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国家定居,虽然有时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如愿以偿。但是我们不能选择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我们必须设法在这个被命运安排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因此,我们必须了解,即使是在开始为发展做准备的阶段,我们就需要具有适当的外在与内在条件,而这是非常难得的。
同时,我们还必须了解,至少就内在条件来说,人并非完全受到偶然法则的支配。人的内在有许多亮光,如果他有心且运气不错的话,就能藉着这些亮光找到发展的途径。这种可能性是如此的渺茫,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运气这个因素纳入考量的范围。
现在让我们试着回答这个问题:是什么东西使人想要获得新的知识并改变自己?
人们的生活受制于两类影响。我们必须很好地理解这一点,并且对它们加以明确地区分。
第一类影响由生活本身创造出来的兴趣和吸引所组成,包括对健康、安全、财富、快乐、平安、虚荣、骄傲、名声等等的兴趣。
第二类影响由来自另外一个层面的兴趣所组成,这些兴趣是由那些源自学校而非生活的观念激发出来的。这些影响无法直接接触到人。它们被投入到生命的长河中,经由许多不同的心灵,透过哲学、科学、宗教和艺术的形式传递给人。它们总是与第一类影响混合在一起,从而使自身变得面目全非。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认识不到这两类影响的不同起源,常常把它们的起源说成是相同的。
人虽然不知道有这两类影响的存在,但还是受到它们的影响,并且以各种方式对它们做出反应。
人可能会比较认同于第一类影响中的一种或是几种,而对第二类影响浑然不觉。或者他可能被某种第二类影响所吸引、所触动。这两种情形所产生的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我们把第一类影响称作“A类影响”;把第二类影响称作“B类影响”。
如果一个人完全被A类影响或其中的一种所控制,与B类影响完全没有连接,那么他就不会有任何成长,他发展的可能性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并在某个年纪——有时候是相当小的年纪——完全消失。这就是说,人会在身体还活着的时候死去,就像一颗无法发芽和生长的种子一样。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来,如果人没有完全处在A类影响之下,被B类影响所吸引并有所感触、有所思索的话,那么B类影响产生的印象所带来的结果就会汇聚起来,吸引更多同类的影响并得到发展,从而在这个人的心灵和生命中占据比较重要的地位。
如果B类影响所产生的结果足够强大,它们就会融合在一起,并在人的内在形成一个所谓的磁性中心。我必须立即说明,这里所提到的“中心”与“理智中心”或“运动中心”所指的“中心”意义不一样,后者属于本质的范畴。而磁性中心则属于个性的范畴,它仅仅是一组兴趣。当这些兴趣变得足够强烈时,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一种引导与控制的要素,把人的兴趣转移到某个方向去,并协助他保持这些兴趣。但它的作用是有限的。一所学校是必要的,磁性中心无法取而代之。不过它却能帮助人意识到对学校的需求,帮助他们开始寻找一所学校,或者帮助在人偶然遇到一所学校时能够将它辨认出来,并设法避免失去它。因为学校是最容易失去的。
不言而喻,拥有磁性中心是一所学校的首要要求。一个人有可能没有磁性中心,或拥有一个弱小的磁性中心,或拥有几个互相矛盾的磁性中心,即同时对许多不相容的事物发生兴趣。当这样的人遇到一所学校时,他不是对学校不感兴趣,就是在能够有所了解之前马上加以批评,或者在学校中工作时一遇困难就迅速丧失兴趣。这是学校的主要防护机制,如果没有它,学校势必会充斥着不对路的人,他们会很快对学校的教学加以曲解。一个正确的磁性中心不仅会帮助人认出学校,而且会帮助人吸收学校的教学内容。这样的影响与A类影响和B类影响都不一样,我们可以把它称为C类影响。
C类影响只能以口述、直接的指导、解释和演示作为传递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遇到C类影响并且能够吸收它,我们就可以说,他在内在的某个部分,即他的磁性中心,能够免受偶然法则的支配。从此刻起这个磁性中心便开始真正发生作用:把这个人带进学校并在他学习的初步阶段中给与他帮助。从那时起,学校里的观念和教导便取代了磁性中心,然后慢慢开始渗透到他个性的不同部分里,再逐渐地渗入本质。
在生活中,通过阅读以及研究那些学校比较容易被发现和接触到的历史时期,人可以学习很多与学校有关的东西,比如学校的组织和学校的活动等等。但是某些与学校相关的东西只能在学校里面才能学到。对学校里各种原理与规则的解释,在学校的教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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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学校里才能学到的一条最为重要的原理就是:真正的学校工作必须分三条线同时进行。只有一条线或两条线的工作都不能叫做真正的“学校工作”。
这三条线是什么呢?
我在第一次的讲座中说过,这些讲座不算是学校。现在我可以来解释为什么它们不能算是学校。
在某一次的讲座中有人曾经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研究这个体系的人到底是为了自己而工作还是为了他人而工作?现在我也会回答这个问题。
一线工作是对自己所做的研究以及对本体系或这种特殊“语言”所做的研究。这条线的工作当然是为了自己。
二线工作是与学校里的其他人一起所做的工作。这时,一个人不仅与他人一起工作,而且也为了他们而工作。因此在二线工作中,一个人会学会与他人一起工作和为了他人而工作。
这就是为什么二线工作对某些人而言会特别地困难。
三线工作是为了学校所做的工作。要为学校工作,一个人必须先理解学校的工作、理解它的目标和需求。这需要很长的时间,除非有人确实准备好了,因为有些人的工作确实是从第三条线开始的,或者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很容易地发现三线工作。
当我说这些讲座不算是学校时,我指的是这些讲座只是为一线工作,即对这个体系和自我进行研究,创造了可能性。不过,在一起学习的确可以学到二线工作的起始部分,至少人们可以学习互相容忍。如果他们的思想足够开放、感知力足够敏锐的话,也能够在此领会到与二线和三线工作有关的一些东西。但一个人还是不能对这些讲座抱有过多的期望。
在组织完善的学校里所进行的二线工作中,人们不仅要一起交流,更要一起工作。这种工作的形式可能会不尽相同,但必须要对学校有所贡献。这意味着人们在进行一线工作时也会学习到二线工作,在二线工作时也会学习到三线工作。稍后你们就会明白,为何这三条线的工作都是必要的,以及为何只有三条线的工作并行时,工作才能有所进展,并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
如果你能意识到人在沉睡时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很快失去兴趣,并且以机械的方式进行下去,那么即使是现在你也能够理解必须将工作分为三条线进行的主要原因。三线的工作是必要的。首先,如果人在一条线的工作中陷入沉睡,他所参与的另一条线的工作就可以把他唤醒。如果一个人切实地在这三条线上工作,他绝不可能陷入完全地沉睡。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欣然地沉睡,他会不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工作停滞了。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三条线的工作之间明显的差异。
在一线工作中,人主要是对这个体系或自身进行研究,并进行自我观察。他必须在工作中表现出一定的主动性。
在二线工作中,人会参与到一些有组织的工作中来,他必须服从指挥。在二线工作中,主动性是不被需要和不被认可的,重点是纪律和服从指挥。人不能带入自己的观点,即使他的观点看起来要更好。
在三线工作中,人可以表现出更多的主动性,但他必须常常检视自已,以保证自己的决定不会与各种规则和原理相违背,不会与学校的要求相违背。
我在前面说过,学校的工作从研究语言开始。现在,如果你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了解这种新语言中的一些词汇,并且能够把它们都数出来和写下来,将会对你很有帮助。你只是不加注解地把它们写出来,也就是不加任何的解释——所有的注解、解释或说明都存在于你自己对这些词汇的理解之中。你无法把这些注解也写在纸上,如果可以这么做,那么学习心理学就太容易了,只要出版一种字典或词汇表,人们就可以了解所需的知识了。无论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它都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必须亲自去学习、去工作。
让我们再来谈谈我们的各个中心,设法弄清楚为什么没有在学校中长期的工作,我们就无法快速的发展。
我们都知道,每当我们学到一些东西,我们就在自己的记忆里积累了新的资料。然而,我们的记忆又是什么呢?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把每个中心看成一个单独的、独立的机器,它由一种类似于磁带的敏感物质所构成。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所看到、听到、感觉到和学到的一切,都被记录在这些磁带上。也就是说,所有外在和内在的事件全部在这些磁带上留下了某种“印象”。“印象”是个非常好的词,因为留下的东西确实就是一种印痕或印记。印象可能是很深刻的,可能是很肤浅的,也可能仅仅是一瞥的印象,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无论是深刻的还是肤浅的印象,它们都是印象。这些在磁带上的印象,就是我们所获得和拥有的一切。我们所知、所学和所经验到的一切,都被记录在这些磁带上面。我们所有的思想活动、计划、推理只不过是在将磁带上的记录加以比较、反复阅读、或通过把记录拼凑在一起来尝试获得理解等等。我们无法思考任何新的,我们的磁带上所没有的东西。我们的言行都必须与磁带上的记录相符。我们无法创造出一种新的思想,就好像无法创造出一种新的动物一样,因为我们对动物的所有观念,都来自于我们对实际存在的动物所做的观察。
磁带上的记录或印象是通过联想连接到一起的。联想机能会依据同时性或相似性的原则把接收到的印象相连接。
我在第一次的讲座中说过,记忆全靠意识,我们只有在意识闪现的那些时刻才会真正留下记忆。显然,那些因同时发生而连接在一起的不同印象,要比毫无关联的印象在记忆中存留得更久。在自我意识出现的瞬间,或者意识状态很接近自我意识状态的时候,那一刻所有的印象都会连接在一起,并且在记忆中保持这种连接。同样,对于那些因内在的相似性而连接在一起的印象也是如此。如果人在接受印象的时刻能够比较有意识的话,他就能更加明确地把新的印象与旧有的类似印象连接在一起,让它们在记忆中保持连接。与之相反的是,如果人在接受印象时是处在认同状态下的,那么他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些印象,在他能够觉察它们或做出连接之前,这些印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认同的状态下,人无法真正地看见和听见。这时,他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哀伤、欲望、或想象之中。他无法将自己与事物、感受或记忆分开,他把自己从整个世界中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