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牵挂,就是幸福

从前,回乡是回家,今后,回家就是回乡,

只是,故乡不在远方,

而在身边、在心里,有亲人和爱人的地方就是家。

父亲和母亲都是少小离家的人,两个人在香港这个小岛相遇,终老,相继离去。父亲的故乡在广东开平,母亲是安徽人,家在婺源,她离乡的时候,婺源还是属于安徽省的,后来才归入江西。我不知道她算是安徽人还是江西人,不过她似乎一直认为自己是安徽人,喜欢安徽的一切,也爱听黄梅戏。那时她和舅母,还有大表姊,每次结伴回安徽探亲都兴奋得彻夜无眠,如今,这三个人都不在了。

我儿时到底有没有吃过安徽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假如有的话,也是在舅父和舅母家里。母亲早已被父亲同化,只会做广东菜,舅母做的菜倒是像家乡菜,跟我平日在家里吃的很不一样,而且他们一家和我妈妈都很能吃辣,也很爱吃猪肉,尤其是肥肉。我的口味倒是跟了我爸爸,不爱吃肥肉,也不能吃辣。

父亲九岁离家,对故乡的记忆比较模糊,而且是愈老愈模糊,也愈离奇。小时听他说起故乡的种种,都是围绕着祖父的。祖父是私塾老师,据说生前吝啬成性,一个咸蛋要切成四块,分开四天吃。一个咸蛋分开四天吃,这个我还能想象,一小块咸蛋可以用来下饭或者拌粥。可是,父亲后来又说,祖父就连一颗豆豉也要分开四天吃。一颗豆豉怎么可能切成四颗,每天吃四分之一颗呢?父亲记忆中的故乡的豆豉应该是巨型的吧?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北京、西安、上海、云南、广西、成都、兰州、南昌、佛山、深圳、珠海……可就是没去过开平和婺源,而今父母都不在了,我也许更没机会去。

我们都是无根的一代,尤其是在香港土生土长的人,只有籍贯,没有故乡,不像我的台湾朋友,过年可以回去宜兰,回去台南,回去花莲和台东,也不像我内地的朋友,春节可以回老家过年。虽然路途遥远劳累,那毕竟是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回去就可以吃到想念很久的家乡菜,也可以看看儿时读书的学校和小时候爬过的那棵树。对了,小时觉得很高的那棵树,现在怎么变矮了呢?是一直都这么矮的吗?

当一代一代的人都在城市里出生,春节回家过年的习惯也会慢慢改变吧?然后,回家过年变成了外出避年,日本、韩国、泰国、美国、欧洲、大洋洲、南非和北非、大溪地……满世界地跑。跟回家过年相反,去的时候带着一个没装满的行李箱,回来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箱子也装满了。

渐渐地,年味不一定是回乡过年,而是跟家人和爱的人一起过。从前,回乡是回家,今后,回家就是回乡,只是,故乡不在远方,而在身边、在心里,有亲人和爱人的地方就是家。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写道,他下乡当知青的那些日子,最渴望的就是下雨,只要下雨,大家都可以放下田里沉重的工作,躲到雨棚下避雨和休息。他对雨的回忆是幸福的,可是,他在城里出生和长大的十多岁的女儿,跟他相反,完全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雨。她最讨厌下雨,下雨就意味着许多有趣的户外活动都得取消,而雨,却是她父亲的青春。

回家过年,也是一代人跟一代人不一样吧?孩子跟父母的故乡素未谋面,应该无法理解那份感情,只能想象,下一代和再下一代,连想象都不可能了。而今回家过年是愈来愈简单了,年夜饭也不敢吃太多,怕吃胖了要减,真是悔不当初。

过年的意义应该是团聚和团圆吧?一家子,只要能相聚就是团圆,有家人的地方才算是家,有家可以回去的人都是幸福的。

为什么浪荡的人最终还是想要有个家?为什么不相信爱情的人最后还是走进婚姻里,管它以后会不会是个错误?人生总有一些时刻,无所谓理智或不理智,你说不出地想家,或者想要一个家。

有些人在家里得不到爱,跑很远去找,有时找到,有时找不到;有些人是受伤之后才明白毫无条件的爱只能在家里,离家远了,才知道家里的好。

有些人一生都在修补童年的伤口;另一些人,一生都想要复制一个像自己家那么好的家。

人最早的爱和恨、最早的哭泣和欢笑、最初的幸福和不幸福,不都来自家庭吗?

家是受伤的地方,也是疗伤的地方;家是爱和痛;家是年少也年老。今年回家过年的、没回家过年的、不能回家过年的,大年夜,祝福你平安喜乐,团团圆圆。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跟谁一起过,心安就是归乡,有人牵挂和被人牵挂的,都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