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妇人殷殷切切地恳求着。看着她皱纹满面的脸,庄静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狰狞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着: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这些日子,天气变化十分诡谲,才发了一会儿呆,抬头,净亮的天色已经罩上一层黑纱,远方云层里的雷声在耳边响起。“有台风要来吗?”庄静问护士。“没有听说啊,庄医师,应该只是夏天正常现象,最近常有雷阵雨,你没发现吗?”“是吗?”她一直待在手术室里,应付一双又一双被白内障蒙蔽的眼睛,完全忘了冰冷的手术室外头的阴晴。当眼科医师十年了,她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都在处理白内障,变化不大,工作有些无聊,但这种无聊中所包容的稳定感,却使她安心。走在狭窄的长廊里,巨大的雨针哗啦哗啦打下,一拳一拳痛击着大地似的。通往三等病房的巷子很暗,护士们总口耳相传,说半夜这条巷子里有些没有脚的鬼魂在这里窃窃私语,说得跟真的一样。她不相信这些,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就算与鬼魂狭路相逢,不要惊扰他们,也算是功德一桩。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有他选择存在方式的权利,就像她选择在这家医院安身立命一般。然而,她这几个月有时会往这里走动,有时还是半夜,偏偏没有看到什么。“有听说人杀人,倒没听过鬼杀人。”她总对年轻护士们这么说。老病房和崭新的主建筑物靠一条老旧的走道相连。护士们称这条巷子为“暗巷”,也有人说它是“鬼巷”。暗巷很长,最尽头再往地下室走,就是旧太平间原址。老建筑被规划成了病房。住院的病人们如果有点办法的话,都想搬出附近这几间“不祥”的病房。这些病房,等于是安宁病房,住的都是年老的重症病人,通常没有清醒着出院的。在她的想法里,这和不祥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医院私底下确实将这几间病房拨给贫病无依、只靠着社会救助奄奄一息的老人们使用。换句话说,也没有人会抗议些什么。自从发现这个叫做“廖篮”的老太太住在这家医院之后,庄静每隔一、两天就不自觉地往长廊走过来。“廖……廖阿姨,你还好吗?”叫了好几声,病床上的老人一动也不动。她屏住呼吸——她不会已经……庄静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老太太就醒觉了。“噢,”老人呻吟了一声,努力睁开眼睛,眼里却好像有一片云牢牢遮住她的视线:“吃药了?”“不是,廖阿姨,我是庄医师,来看你的。”她是一个独居老人,病得奄奄一息时,才被社工人员送来,庄静帮江主任整理资料,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病例。老妇人被送到医院时,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人可以病到这样的地步,竟还没有接受任何治疗。老妇人却很坦然,说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太久。看到老妇人的病例表时,庄静好像触了电一样。“噢……我想起来了,庄医师……眼科庄医师……”老妇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庄静按住了:“躺着就好。你还好吗?”“还好……再好,也不会太好……”老人力气微弱,连微笑的嘴型都撑不起来了。“庄医师,你告诉过我,你是眼科医师对吧?我……这几天想……想问你,是不是……可以让我开白内障?”“啊?”庄静很讶异老妇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是乳癌末期患者,癌症已转移,在她身体的许多器官年内都存在着,吞噬着她的肉体和生命力,病床附近的空气都飘着一种腐败的气息。不久前主治医师江主任才对她说,她应该撑不过这个月。“我想……我走以前,看清楚一点……”老妇人的语气很平和,好像死亡只是一个随时来探访的朋友似的,“我……也想把你看清楚,庄医师……你我非亲非故,你真好,这么常来看我……你真好,答应我好吗?”“我……要跟你的医师商量看看。”庄静想了想说。“要快,慢点就来不及了,好不好?”老人像个小孩似的,用一种略带撒娇似的口气要求着,颤抖的手往床边置物柜方向吃力地掏着。“你要拿什么?我帮你。”庄静说。老人要她帮忙拿出一个花布小包裹。“帮我打开来……”一个镶黄金的老式女用翠玉戒指。“庄医师……我也没值钱的东西了,没钱付医药费,这是送你的,拜托你……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庄静着急了:“廖阿姨,不用的,不用医药费,你有保险,不……不用钱的……”她把戒指塞进老人的手里,找个理由告辞了。老妇人殷殷切切地恳求着。看着她皱纹满面的脸,庄静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狰狞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着: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爱的故事:在暗巷尽头相逢(2)
这算是报应吗?这么严重的病情……那个声音,让她打了个寒颤。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扼在她脖子上的一双手,始终企图左右她的一切。只要老太太比平常清醒些,护士们都说她只是回光返照。不过,老太太的生命力似乎比任何专业人士预言的来得坚强。清醒时间超乎寻常。只要她有意识,就不停地呼唤身边的护士,找庄医师来,帮她做手术,让她看清楚。“状况已经很糟了,她没有多久可活,你要帮她做眼科手术?”廖老太太的主治医师江存恩说。“能看清一刻是一刻。”庄静说。“没有这样的案例。病人的家属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帮一个濒死的病人动眼科手术。”江存恩挑了挑眉毛,说:“万一死在手术台上,那可是第一个因为开白内障而死的案例。”不管什么时候,江存恩都有一种奇妙的幽默感。这或许是庄静一直那么喜欢他的原因。十年了。她只有他一个男人。他算是她的前辈,从二十出头开始,他就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抹明亮色彩。这样的爱情并不公平。他一直有个家,而她,只是孤单一个人。她习惯了,总说一个人也很好,虽然所有的团圆节日却显得分外难熬。她未曾因此争吵。有婚姻又如何呢?她总会想,像自己的家庭,父母也结了婚,生了孩子,破碎时仍那么不堪。“我会小心。”庄静说:“生命再短,总还可以完成最后一个愿望。”“你真有慈悲心。”小小的休息室虽然关着门,但到底还是公共场所,他小心谨慎地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没关系,你要怎样就怎样,我支持你。因为是你。”他笑起来两个酒窝很深,那是他身上唯一还留着童稚之气的地方。谁都说他一脸聪明,很会讲好听话。虽然外貌并不特别英俊,已经快五十岁了,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有魅力,是那种走过镜子前还会停下来,故意挤出一个迷人微笑、打量自己的那种男人。“嗯,去看看门有没有锁好。”他用一种半带命令半带安抚的语气这么说。他的手揽住她的腰,顺势往下滑,撩起她的上衣,往上溜进她的胸罩里。这是他惯用的暗示法。他没有看出她心事重重。笑道:“来,我们别想那么多,来轻松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拒绝他。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虽然是他主动追求她,但应该说,她早就暗暗喜欢他了。那时她只是一个安静、单纯而瘦弱的菜鸟,而他本来就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医生之一。他所到之处,都有笑声,就算是在碰到最棘手的病例,就算是历时八个小时的马拉松手术之后,他仍然笑得出来。笑,她最向往的东西。她只迟疑了一下,她乖乖走到门口,看看门有没有锁好。“来,我的小乖。”他把她抱在怀里。“只有我知道你充满了女人味。”她喜欢拥抱所带来的感觉。在拥抱中,她的身体变得更轻了,像细细的羽毛飞进蓝天里,被暖暖的阳光融化,让她忘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冰冷且孤独。庄静自觉像是个冷宫嫔妃,总是等着他的垂怜。本来,至少每个月,他会“传”她到办公室里帮他整理一下病患数据,在这小空间里幽会。不过这几个月来,他似乎有许多繁忙公事,好像忘了她这个冷宫的存在似的。半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老是渴望和他在一起,虽然这个时候,她很犹豫。“太亮了,”她说:“我去把窗帘拉好。”“你还是很害羞……有什么关系……看不到的……”他拉住她,在她耳边重重地喘着气。她闭起了眼睛,准备把现实一切抛在脑后时——电话响了,是他的。“王八蛋,谁打给我,不要理他。”江存恩诅咒了一声。“说不定有紧急手术……”庄静说。“我们这一科,哪有什么紧急手术,慢一点也不会送命……现在是午休时间耶——”虽然这么咕哝着,江存恩还是接了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沉重起来,应着:“嗯,嗯,嗯,我在忙……嗯……好,马上来。”是他的老婆打来的吗?不像。如果是他太太打来的,他的声音会更威严些。他挂掉电话后,脸色忽然变得阴沉了。一手轻拍着怀里的她,说:“抱歉,又有公事,想喘口气真难……”几秒钟后,外头有?猛烈地敲门:“江医师在里面吗?江医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头凄厉地大喊。应该是江存恩身边的小护士小朵吧。嗓门很大的女护士,才二十岁。“怎么办?”庄静慌张到差点把工作袍穿反了。“江医师!你在里头吧——”外头还在大嚷。“没关系,我出去就好。你先在洗手间躲一下。是……院长派来找我的。”他离开后,庄静果真在洗手间呆坐。
爱的故事:在暗巷尽头相逢(3)
回想这些年,她觉得自己好荒谬,而荒谬的无奈中,却又有叛逆的快感。她想到,自己三十岁那一年,还真的有点想要结婚。想要拥有一个家。自己想得内心激荡澎湃,却始终没有对江存恩说。所以他始终以为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要云淡风轻或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好。她没说,是因为自己并不确定要嫁给江存恩吧。他很有趣,是个好情人,但想必不是个太好的丈夫,说也好笑,她看过他太太几次,也常听见他接太太电话时十分不耐烦的声音。想结婚,却不知道要嫁给谁。从念书时开始,就有男同学形容庄静像一堵冰墙,她长得清秀,五官分明,可是就是没人有想要靠近她的欲望。她曾经听过男同学说她:“她太安静了,完全没有情绪似的。和她说话,好像自己在静坐一样。”如果不是江存恩,她这堵冰墙恐怕永远不会融化。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发自心脏的那种冷。可是又离不开他。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脸。母亲阴暗的脸。从父亲离开她们之后,母亲又活了三十年,但没有一天笑过。好像又回到充满酒气的房间。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走的时候,她才小三,两个姐姐都上中学了。父亲离开以后,本来就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母亲,忽然像一座被暴雨冲刷过的倾圮泥墙。她每天只想要复仇,不时到父亲的单位吵闹。为了躲避,父亲没多久就辞去公职,听说,和他的新欢一起到南部做生意。再也没有音讯。母亲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投资在寻找“仇家”上头。母亲消失的时候,多半是拿着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老照片,到某个“传说有人看到父亲”的地方打探父亲消息。坐吃山空后,家计落在姐姐们头上。姐姐们个性比较叛逆,都选择到外地工作,洗头打扫,半工半读念完高中,有一个在高中还没念完时就嫁了人。庄静年纪小,脾气最软,只好一直留在母亲身旁,听着她每天诅咒“那个老狐狸精”,千百次细说父亲对她的辜负。后来母亲酗酒,发起疯来完全难以控制。庄静的肩胛骨后方有一道十五公分的伤痕,就是母亲误伤的。那些话,她耳熟能详,作噩梦时还会清清楚楚地响在她耳际: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庄静看过那个女人和父亲的合照。那照片一直放在母亲的皮包里,照片里头还有别的同事,看来是父亲公司一起出游的合影,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弄来的。传说那个女人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打杂,比父亲还年长七、八岁,照片里的她留着短短的鬈发,五官平凡,看来并不像个工友,也没有那么大。母亲最不能原谅的是,父亲有外遇,还找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这对于一直心高气傲的母亲,是个很大的打击吧。母亲曾经当过小学教员,和她那个年代的女人比起来,学历高,也长得漂亮,嫁给父亲,已经算是低就,无奈丈夫竟然还敢选择一个比她差的女人。母亲在她念高中时死于意外,在家门口的马路上发生车祸,司机说是母亲狂奔过街自己撞上她的。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小静,你一定要帮我报仇……”让庄静最遗憾的是,打从她出生以来,母亲没有这么轻柔地唤过她小静。而这最后的一声呼唤,却也送给她一个远超过她能力的叮咛。此仇应该不共戴天吧。只是庄静不懂,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撑到至死方休?她不是这种人。母亲过世,父亲也没出现。从此,她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一个人活,没什么事必须牵挂,没有娱乐,只有好好读书,应该是后来她可以念上医学院的最大原因。她回过神来。想起下午还有两个手术要做,洗了把脸,悄悄走出江存恩的办公室。这一段恋情多年来都是隐秘的,同事们只知道她归入江主任的人马而已。她是个身上嗅不出奸情味道的女人。没有人怀疑过她可能是江主任的情妇——该自卑还是自豪呢?走出办公室时,刚刚千军万马般的雨,已经变成了温温吞吞的雨丝。天空还是灰的,像她的心情。虽然,大家都说,是她自找麻烦。庄静还是帮老太太做了手术。老太太的白内障很严重,眼睛里头水晶体的晶核已经很硬了,本来该用传统手术摘除的。但怕老太太撑不到伤口痊愈,她还是用超音波帮她把白内障乳化,再植入人工水晶体。效果可能不是很好,但至少可以改善老太太的视力状况。手术时间很短,但她战战兢兢。好几次,老太太一动也不动时,她都以为她走了。老太太只是睡着了。一个人活到随时都可?像死亡一样地睡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庄静想。她请人帮忙将老太太推进病房。“庄医师,刚刚你在开刀时,你的手机一直响。”走出手术室时,护士说:“我帮你接了,留话的人说,她是江太太,口气有点急,请你回电。”江太太?她还是有点紧张。她认识的江太太,只有江存恩的太太一个。她在公开场合看过江太太几次,江太太和江医师同年,据说他们是大学同学。一直当家庭主妇的江太太,体型已经相当臃肿,在气质上,也显得比江医师老气些。江太太为什么会找上她呢?难道……她心里有一百种揣测。还在犹豫要不要回电,江太太就打来了:“庄医师吗?我是江医师的太太。”她的口气果然焦急。“……有什么事吗?”“庄医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江太太忽然在电话那头啜泣了起来:“江医师——江医师最近这几个月都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还不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别急,慢慢说……”
爱的故事:在暗巷尽头相逢(4)
“你知道,我从来不怀疑他的,他是个好丈夫——他平时很有洁癖,连洗手都要洗好几遍……我相信他不会……不会有另外的女人。可是最近很奇怪,半夜,如果他还没回家,就会有个怪声音打电话到我家里来——说江医师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要我小心一点,说话的声音怪腔怪调的……我好怕……”“……江医师知道吗?”庄静心里比江太太更迷惘。“我……我不敢告诉他,我怕是有人恶作剧,他已经这么忙了,我不要他操心,乱猜疑会让他生气的……我也不认为他外头会有女人,我怕是像报纸社会版上所说的,有人要勒索他……”“嗯……”“或者像电视剧里头演的那样,或者……其实是你们医院在斗争……有人在搞鬼……庄医师,你不要告诉他,我打了电话给你,好吗?我怕他生气……”从江太太的语气听来,她的先生应该是她的天吧。她宁可找先生的同事来商量,却不敢告诉先生自己到底怎么想。好值得崇拜的美德。庄静心想。“你有发现江医师最近在医院里有什么异常吗?”江太太问。“嗯……好,我会帮你留意。”庄静深吸了口气,说:“江太太,对不起,我有下一个手术要做……”“……不要告诉江医师我有打电话来,麻烦你了。”事态很严重吧。不过,江太太的疑团也是她的谜,这件事和她似乎毫无关系,她多虑了。她也不知道江存恩在忙些什么。她不过是个“三不管”的隐形情妇。手术室位于高楼层,她走到窗前,望着下方壅塞的马路和像乱七八糟拼凑的建筑物发呆,喝了一大口冷掉的黑咖啡后,她继续走进手术室。她真心喜欢动手术,眼科手术是丝毫不得闪失的手术,迫使她必须专心,必须忘记现实。在她的专业里,她是左右一切成败的独裁君王,不必看任何人眼色。相对之下,这世界也比手术放大镜下看到的复杂混沌许多。而现实中的自己,是那么的徬徨而懦弱。庄静心想,自己的人生真是一种讽刺:让每个患者的眼前大放光明,自己却一味装瞎下去。“老太太说,她看得见了,她想看你,好好谢谢你。”第二天早上,护士来回报,说老太太一定要找庄医师。她到了老太太床前,客套地问候了一番。老太太连声道谢。“看清楚了吗?”“庄医师吗……你就是庄医师,好漂亮,好端庄。”廖老太太说。已经好久没有人说她漂亮了。庄静自觉像个一身素袍飘在医院里的鬼魂。“谢谢你,庄医师,我终于看清楚了。你知道……我这辈子活成这样,就是因为眼睛看人看不清楚……唉……”“嗯。”庄静明白,老妇人另有所指。“庄医师,你还是得收我的金戒指——反正,我万一走了,也没有人会来看我。”老妇人摊开手,金戒指就在她手掌里,她颤抖着,想把戒指塞进庄静手里。“不可以的,”庄静说:“廖阿姨,你会害我被开除。”“我……不知道怎样谢你。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没有……”“那,”庄静终于提起勇气,提出要求:“给我另外的礼物,可以吗?”“你要什么?我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老人有些惊慌。“别误会了,廖阿姨。这样吧,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你有时间听我的故事?”“嗯……今天休假,廖阿姨,我有足够的时间。”廖老太太说:“我很年轻的时候,也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可惜我在念中学时,爸爸生意垮了,家里的人要我休学嫁人,给人家当继母……我那时候很乖,只想解决家里的问题……“我命不好,嫁过去之后,要带先生前妻留下的五个小孩,又生了三个孩子,我先生大我二十多岁,我以为他会疼我的,可是他的脾气坏得要命……生意垮了之后,他每天借酒浇愁,骂我,骂孩子……家里的重担落在我身上……”老妇人的眼里流出了膏状的黄浊泪水。“我后来……出去工作赚钱……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爱我的男人。我那时才知道,什么是……什么是……你们年轻人说的爱情……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那个男人跪着求我——请我跟他一起离开,他说他跟他太太之间没有爱情,爱上我之后,才知道——没有爱的婚姻有多痛苦。我们……闹了很大的风波……”然而,讲起这一段时,老妇人的眼睛里好像点燃了一把火炬。“你要知道……那时候,两个有家庭的人在一起,是罪大恶极的……我以为,我得到幸福了,可惜,那个男人……那个为我抛妻弃子的男人,后来因为没了工作,越来越丧志,后来……变成一个每天愁眉苦脸、发起疯来就会想活想死、还怀疑我偷人的男人……我那时已经五、六十岁了,哪里还能偷人?想来也真好笑——后来,他中风了……几十年,我为了他,六亲不认,吃了好多苦……可是五年前,他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爱的故事:在暗巷尽头相逢(5)
“为什么?”“医师,你是个傻ㄚ头,我想这就是爱。不怕你觉得恶心。”原本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妇人,话越说越是流畅,说着说着竟然笑了:“我爱过他,他也爱过我,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困难。我们都是……坏人,他放弃了他的家庭,我放弃了我的。他的太太不原谅他,孩子也和他没联络,我也是……我先生后来死了,我想要回去奔丧,其实……是想回去看孩子,他们却不认我了。我的女儿说,是我先不要他们的……她说的对,从此我们就没有联络了……“庄医师,你说,我是个坏人,我现在孤单在这里等死,活该……对不对?”老妇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廖阿姨,才刚动完手术别用手揉眼睛——”庄静说。“噢,我忘了……就是这样,我的故事就是这样……”老妇人说:“我活了七十多岁了……老天爷啊,当时那么难熬的日子,好像……几分钟也讲完了……”庄静沉默着。“庄医师,谢谢你听我讲……我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听你的声音,很有一种好像……很安心的感觉。”老妇人拉着她的手:“认识你不久,却好像认识了很久——好像你比我的女儿还亲……”“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庄静轻拍老妇人的手:“你——后不后悔?”“唉……”老妇人闭起了眼睛。答案却是出乎意料的:“我也想过这件事呢……我曾经很后悔,现在……快死了,却不后悔了……“因为……我至少有一个还要花几分钟讲完的故事。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看到他在床边看我,笑着看我……因为白内障的缘故,他的样子我看得模模糊糊的……我知道,不会太久了,我会看到他的……这是我要动手术的原因,我怕我到了另一个世界……还看不清楚他……”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慢慢地,她闭起了眼睛,庄静知道自己该告辞了,老妇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该让她休息了。她离开前,护士还是悄悄告诉她,老太太应该是回光返照,因为入院后,她精神从没这么好。长廊还是阴暗无光,寂静无人。她始终没有告诉老妇人,他想看清楚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那个名叫“廖篮”的病例,像尖锐的钩子挑出了她的记忆。她曾在母亲去世时整理她的记事本,看到这个名字,下头标明的是一行辱骂的字眼:老狐狸精……她也想起母亲过世时那一双疯狂想要复仇的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暗巷尽头的病房里相逢。然而,她不是一个能够报仇的人,不是一个擅长记恨的人,她想,如果她有如此潜力,她早就像母亲口中的姐姐一样,没心没肺地走了。不会留到最后,忍受一切折磨。母亲精神最不稳定的那些年,除了曾经拿刀砍过她的背之外,还常常翻倒桌上碗盘,怀疑她有意害死自己的生母。没想到,廖阿姨所形容的父亲,在晚年时的精神状况,竟然和母亲差不多……算来,发生事情的那段时间,应该就是廖阿姨安详过世的时候吧。庄静做完三台白内障手术走出手术室时,廊外的护士们正聚拢着窃窃私语,说江医师出事了。“什么事?”“刚刚你在动手术时,江太太打电话给你,说她正往医院赶来。我说你在动手术。”护士说:“十五分钟前,就听说她来了。”“有好戏可以看啰,他太太到医院来抓人了。”她们说:“正在江医师办公室吵闹呢。江医师那么花,真是夜路走多了,一定会碰到鬼……”庄静按捺不住好奇心探看。她看到的江太太,两眼血丝,几乎披头散发地坐在江医师的办公室里,旁边有警员,还有几个陌生男子,有人忙着东翻西找。江医师气得咆哮,要他们不许动。但没人听他的。就坐在那张她熟悉的沙发床上。“我这么信任你,你竟然……”“我说过好几次了,你误会了!”“那她在你办公室里做什么?”江太太说:“人家查得千真万确!那些半夜打到我们家的电话,都是你办公室里打出来的!你和她一直在这里偷腥,她故意打来的,对不对?”站在众人身后,顺着江太太的指尖望过去,庄静看到小护士小朵的脸。小朵的衣服显然是在匆忙间穿上的,扣子都扣错了。“他很早就对我说他要和你离婚,”小朵也一脸凶悍:“我只是想早一点通知你,你老公并不爱你。”?太太暴跳如雷,抓起东西就摔,旁人忙着劝她。江医师冷冷站在一旁,对两个女人相斗束手无策。这时的他看来一点也不幽默。庄静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江医师还有第四者。她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一点受害者的情绪,甚至,有点庆幸,出了丑的当事人不是自己。她只是遗憾,如果有一天,她跟廖阿姨一样老,不知该怎么跟人家讲起这一生的故事。廖阿姨的故事,还有惊心动魄的情节,而她的故事,应该是个更难以启齿的笑话吧。对于人生的选择,廖阿姨比她勇敢。她默默地离开现场。手术房里,还有病人等着她呢。那天下班后,她想跟廖阿姨打招呼再走,走过了医院最阴暗的长廊时,她已有奇妙的预感。天已经黑了,暗巷更显阴森,在静寂无声的角落里,她仿佛看见,有人站在那儿注视着她。走到病房,果然发现她的床空了。护士说,下午时,廖阿姨走了,走时她的嘴角挂着微笑,表情很安详。而那个晚上,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第一次,母亲温和地对她笑着。她像一尾金鱼一样在她梦境的水域里游走飘移,好像要告诉她,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一切恩怨都忘了算了。从小,她极少有平静的梦。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她很理性地想:这样的梦或许只是天赐的礼物,用来安抚自己的失落与悲伤。然而,仍然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在多年之后,翩翩然降临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