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终于到了,二哥在浴室里头装了一组漏电设施,电线很巧妙地攀爬到莲蓬头,只要二哥在电箱里为它接上电,在里头淋浴的继父必死无疑。在警方验尸前,我们也可以用极少的时间就湮灭证据……我从十岁那年,第一次有杀人的念头。而且维持了好些年。杀人的念头,会那么自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像下雨天后蚯蚓自然而然出现在马路旁一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从小被认为是个有爱心的孩子,隔壁朱阿姨家的狗小黄给车子撞断了腿,我还每天帮着朱阿姨抱住小黄,帮它涂药,小黄太痛了,反咬了我一口,我并没有怪它。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不是人性本恶的那种人。我想杀掉“眼镜蛇”,一定是因为他有罪该万死的理由。那一年,我是个小三学生,成绩还不错。你也许会以为,如果我有这样的念头,一定是有人怂恿我。其实,这个主意是我第一个提出来的。我大哥念小学五年级,二哥念四年级。不过,我一直认为我比他们两个聪明许多。虽然他们个头比我大,但是我总是能够在许多争吵中出奇制胜。从有记忆以来,我们总是在抢东西,兄弟感情在爸爸去世之前从来没好过,我们人生中第一个达成的共识,就是:“眼镜蛇”一定得死!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够过着和以前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名义上说起来,眼镜蛇是我的继父。虽然我们从来不承认这一件事。我们也没搞清楚他跟妈妈有没有结婚,总之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举行婚礼。我爸爸在我小学二年级时去世了。那时我大哥四年级、二哥三年级,还有一个四岁的妹妹,那时她还在用奶瓶喝牛奶,不过她从小是个长舌妇,说话比我们都清楚。爸爸怎么死的?我不是真的很清楚。他是电力公司的技师,平常都藏身在中央山脉里。老实说,我没有看过他太多次,他偶尔回来几天,每次都来去匆匆,由于他妈妈(我祖母)就住在隔壁巷子,所以爸爸住在他妈妈家的时间,比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在我记忆中,每次祖母到我们家,几乎都会跟妈妈吵架。而爸爸回来的时候,也一样都会跟妈妈吵架。每一次大人吵架,我都低头假装在写功课。祖母和妈妈什么都可以吵:“哎哟,这里面这么乱,怎么活得下去?”祖母拿手指在厨房料理台上一抹,上头全是灰尘。“你没看到我又要顾小孩又要做生意?”妈妈那时在附近的菜市场帮忙卖熏鸡。“生意可以不要做,家里不能不顾。”祖母说。妈妈冷笑:“那也要看你儿子赚的钱够不够。”“省省用就够。”祖母最爱说教:“我以前一个人要顾八个孩子,你公公每一日只给我五毛钱!”“那是民国几年的事情?现在养孩子没那么容易!”“没才调养就莫生那么多!”“生都生了,难道可以塞回去?”……总之,说到最后,一定会吵起架来,吵起架后,一定会越来越大声,变成“泼妇骂街”。左右邻居的张妈妈、李太太就会来劝架。其实祖母对我们满蛮好的,她来看我们,都会带一些自己做的炸麻花、包子来给我们吃,只不过,她总会多讲那么一句话,惹得妈妈不高兴。祖母不喜欢妈妈。我记得祖母跟我说过,如果不是因为妈妈肚子里有孩子,她绝对不会让辛辛苦苦考上了公务人员的爸爸去娶市场里卖猪肉的女儿。“她小学都没毕业。跟你爸爸以前,交的男朋友一大堆。长得邪里邪气的,哪一点好?”就算在我们面前,祖母批评妈妈也一样的“不遗余力”。她甚至一直怀疑我大哥是妈妈和卖菜的小蔡生的。在我们家的小孩中,她对我特别好,因为我长得和爸爸特别像。单凭一对浓浓的眉毛,就可以确定我是爸爸亲生的小孩。而我的两个哥哥和妹妹都长得比较像妈妈。这一点,让我在祖母面前特别得宠。祖母骂妈妈时,好像我们跟妈妈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她只不过在讲一个隔壁家的三姑六婆一样。不过,我从小就清楚,这是“大人的事情”,如果我不反驳她的话,祖母就会良心发现,有点歉意的拿一块钱给我,摸摸我的头说:“你们这些囝仔也是真可怜啦。”一块钱可以买一个我最爱吃的奶油饼。当然,跟祖母拿钱的事,不可以告诉妈妈。我吃奶油饼时,大哥、二哥都会抽成咬一口,否则他们会向妈妈打小报告。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2)
当爸爸好不容易回家时,到了晚上,通常又有爸爸和妈妈的战争。“你又要去睡你妈那边?”妈妈冷冷地说。爸爸拎着一小袋换洗衣服,保持沉默。“她是你妈,不是你太太。”“你干嘛讲话那么难听。我好不容易回来,去陪陪妈妈也是应该的。”爸爸不高兴时,声音都压得很低。妈妈会把声音拉得很高,像开机关枪一样大声轰炸。爸爸好像菜市场里买青菜还偷抓了把葱的欧巴桑,低着头离开家,还是跑到祖母那里去了。然后,我们就惨了。妈妈会故意找理由惩罚我们,即使只是作业本上的一个小错字,也可能挨上一顿打。有一次,我因为数学考了九十七分被打。我只错了一题。那一次考题出得很难,我是全班最高分,妈妈完全不听我说,藤条就哗啦哗啦落下来。“错就错了,还强辩!”我妈跟我祖母、我爸跟我妈那种总是把话越说越乱的感觉,在我和妈妈之间也一直存在着。我们总是鸡同鸭讲,喳喳喳呱呱呱,越解释越离谱。我从小很不爱唱“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兄弟姐妹很和气,父亲母亲都慈祥……”那首歌。偏偏我是合唱团的团员。有一次督学来学校听合唱团唱歌,校长强迫我们唱这一首,我唱着唱着,脑海里忽然出现妈妈昨晚和爸爸吵到拿菜刀出来说要自杀,我的眼泪竟然当场掉了下来。我自己吃了一惊。督学却来摸摸我的头说:“这位小朋友很棒,唱得真情流露。爸爸妈妈很伟大,你很感动对不对?以后要好好孝顺爸妈,做个有用的人。”大人常常忘记,当小孩也有当小孩的辛苦。而小孩的辛苦并不是他们自找的。当小孩的时候,最辛苦的事情,就是一直被误解吧。虽然我爸爸从来不知道我念几年级,现在我甚至也记不得爸爸曾经和我讲过什么话,但是,当我怀念起他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的好处,至少,我们从来不曾鸡同鸭讲,他也从来没有误解过我——因为他从没跟我们好好说过话。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他们说,他是在高压电工程时触电而死的。大人们不让我看爸爸的最后一面。我只听说,他的样子很可怕,来家里替我们办丧礼的婶婶说,他像一块烤焦的饼干。我小学二年级时,根本不知道人死掉有什么严重的。办完丧礼后的那一顿饭,我还和大哥、二哥为了抢丧礼上的波蜜果菜汁喝而吵架,被妈妈打了好几个耳光。妈妈一直在哭。祖母一直在哭。她们一边哭,一边嚷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过了几天以后,她们就吵起架来。我问大哥,她们在吵什么,大哥说:“嘘,是为了钱的问题,我们最好假装不知道,以免自找麻烦。”“为了什么钱?”“爸爸公司给我们的钱。”为什么会有钱?她们把爸爸卖掉了吗?我不敢再问。祖母骂妈妈:“你就是希望他死,他死了你就可以再去找客兄对不对?”妈妈骂祖母:“你这个人没血没眼屎,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那么一点钱你也想要分!囝仔你要分一半去养吗?”这一场战争,不知道谁获得胜利。后来祖母那边的亲戚还来把我们家里的玻璃都打碎,妈妈的么弟听说是个有点地位的流氓,也到祖母家里以牙还牙,把她家的大门踢破。从此以后,祖母不再到我们家来。妈妈卖掉了原来离祖母家很近的房子,从桃园县搬到三重市,早上在附近市场里头帮忙卖肉羹饭,晚上在黄昏市场里帮忙卖北港鹅肉。我们的房子变小了,只有两个房间,妈妈和妹妹睡一间,我和两个哥哥一起睡。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大人偷偷叫我们“拖油瓶”。不久,眼镜蛇搬进我们家。妹妹被赶出妈妈的房间,我也被迫离开哥哥们的房间,因为那个房间很小,哥哥们睡觉都翻来翻去,每天晚上我都会莫名其妙的被打被踢,与其这样还不如另谋出路的好。我从此和妹妹一起在小客厅睡榻榻米,直到我离家。眼镜蛇当然是我们帮他取的别号。他姓严,名进士。念快一点就是眼镜蛇。他在搬进我们家之前,只来过一次,妈妈要我们叫他严叔叔。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3)
他的个子矮矮的,比我爸要矮十公分左右,而且还有点驼背。一张脸像被杆面棍杆过似的,扁扁的鼻子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妈妈说他在石油公司工作,是公务员。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妈妈的妹妹秀蓉阿姨也在家里,妈妈本来要把他介绍给秀蓉阿姨当男友,努力地推销着那小矮子,口气十分兴奋,和她从黄昏市场打完工回家时,人家把剩下的菜全部送给她那种兴奋的语气一模一样。当她开心的时候,我们跟她要个一块、两块的零用钱,多半是会成功的。我后来从隔壁三姑六婆(虽然搬离了老家,但三姑六婆是无所不在的。新的三姑六婆又形成了一个言论暴风圈,常因为我们太皮跟妈妈打小报告)的聊天里了解了案情:妈妈在黄昏市场里卖北港鹅肉,年过三十五而未婚的单身汉老严天天去买,和妈妈常常“打情骂俏”(妈,对不起,这是三姑六婆的说法),妈妈有天提议要把自己的妹妹秀蓉阿姨介绍给老严,老严同意了,于是到我家狭窄的客厅来相亲。秀蓉阿姨和我妈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有关上上一代复杂的历史理解起来对我们来说太费力了,我大约理解的是,妈妈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公)在去世的时候,妈妈的妈妈才发现他还有另外一个家。我妈和秀蓉阿姨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妈十八岁就生了我大哥,直到她变成四个孩子的妈时,还有一张水嫩嫩的鹅蛋脸,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材在菜市场的女人中鹤立鸡群,我一直跟同学说,看,那个最漂亮的就是我妈。而秀蓉阿姨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圆嘟嘟的脸上,眼睛小到看不见,说话也总是吞吞吐吐的,直到二十五岁连一个男朋友也没交过。我妈帮秀蓉阿姨相亲,产生了一个她自己应该也可以预见的悲剧,那就是,其实居心叵测的眼镜蛇,根本就是看上她、为了接近她,才答应和她妹妹相亲的。此后眼镜蛇常来我们家,每次都会虚情假意的带一些点心给我们。有一次还送给我们三兄弟一个任天堂游戏。那一刻我们差点上了他的当,感觉到他那张泛着菜刀般寒光的脸上有一点慈祥的色泽。为了超级玛璃,我们三兄弟在家里打了一架,眼镜蛇走了之后,我们被妈妈用竹子追打出家门去,直到半夜才偷偷溜回来。“我告诉你们,你们不可以说出去哦,”有一天放学回家时,五岁的妹妹在我们玩任天堂时忽然说:“今天中午,严叔叔跟妈妈,在房间里面睡觉。”妹妹一岁半以前已经会从一数到十,从小口齿伶俐,甚至比我们更会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和大哥一起转过头去看她。二哥还在玩超级玛璃,被大哥打了一下头。这是我们家兄妹第一次的圆桌会议。“睡觉?”“睡觉之前,他们还在玩亲亲,我在门缝里看到的。”妹妹很清楚地陈述了她的观察:“就在吃过午饭的时候。”妹妹如果没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原来眼镜蛇每天中午,都溜到我们家吃午饭。我们这一代当小孩子最辛苦的地方,在于我们没有任何的表决权。眼镜蛇就这样偷偷摸摸搬了进来。而从早餐开始,我们就和眼镜蛇不对眼。他要吃热腾腾的稀饭,而我们已经习惯喝冷牛奶和吃一个波萝面包。如果这是民主社会的话,我们有四票,而他只有一票,但在他搬进来之后,我们的四票都是废票。好几次起床起得晚,为了吃下那热腾腾的粥,又怕迟到,我像小狗被热油烫到一样哀哀叫。我一点也不喜欢稀饭配脆瓜。哥哥和妹妹也一样。“每天一定要吃稀饭吗?”最不会看脸色的二哥先发出抗议。“有的吃就不错,不想吃可以不要吃。”妈妈冷冷地说。我们曾经集体拒吃早餐抗议,跑出去买菠萝面包,但是零用钱全部用光之后,只好投降。从眼镜蛇搬进来之后,我们就很清楚,对女人来说,爱情是比什么还重要的,妈妈对眼镜蛇越来越有爱心,对我们就越来越没耐心。他变成家里唯一值得重视的人。而我们的重要性就像被煮沸的茶壸里不断冒出的水蒸气,不断地消失无踪。我也发现了一个谎言:妈妈向秀蓉阿姨介绍时曾说眼镜蛇“没有不良嗜好”,根本是谎话。抽烟应该算是不良嗜好吧?不然,为什么隔壁那个念国中的哥哥,会因为抽烟被记大过呢?眼镜蛇根本是个大烟枪——他早也抽、晚也抽、心情好也抽、心情闷也抽。“根据我的研究,他一定是想要让我们得肺癌,把我们全都害死。”大哥说。当他搬进我们家以后,他就不再讨好我们,这使我们更加确定,他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以前他还会送我们电视游乐器,把我妈追到手之后,他就开始嫌我们打太久的电玩,怂恿我妈把任天堂收起来,?有在月考过后才能够小玩一下。最让我们看他不顺眼的理由,是他和我妈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哼,他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没看到他和妈妈鬼鬼祟祟的小动作。他和我妈一起看电视时,常常把手放在妈的腿上,然后慢慢地往上爬。这时候,如果我们在旁边的话,妈妈就会勒令我们“去房间读书”,叫妹妹去睡觉。我曾经发现他和妈妈一起进浴室洗澡,在浴室里头发出嘻嘻吼吼的声音,恶心得让我们都想吐。我妈看上他什么呢?“她一定是因为爸爸忽然死了,就疯了。”我这么推测。“要不然,就是他给妈妈下了什么迷药。”二哥说。“我觉得他一定会作法。”大哥说。电视连续剧都是这么演的。要不然,像我妈妈那样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绝对不会爱上猥琐矮小的眼镜蛇。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4)
不要以为我们还在念小学,什么都不懂!大哥曾跟邻居的哥哥借了“国中健康教育”,仔细地研究“小孩怎么出生”的那个章节,我们早就懂了。“他一定是想要妈妈帮他生一个小孩,然后把我们都送进孤儿院!”没错,他变得越来越啰嗦,常嫌我们成绩不够好,房间太乱,没有礼貌。他开始嫌弃我们了,这就是前兆!白雪公主有个想害死她的后母,后母都是坏的准没错。继父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一直想提醒妈妈,这个家伙看起来不是好人,长得跟她爱看的电视剧中的奸臣很像。可是妈妈一点也不担心,她认为她有四个拖油瓶,我们家也没什么财产,而这个男人竟然愿意住在我们家,比连续剧里的英雄还可歌可泣。妈妈对他的态度,甚至比对我爸爸好得多。除了被下符咒之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我们决定要杀掉他。在我升四年级、二哥升五年级、大哥升六年级那年,我们吐口水为盟,要为武林除害。只要把他杀掉,他替妈妈下的符咒就会失效。我们三个人团结一致,决定非常理性地进行这件事。我们非常留意社会新闻版上的杀人犯,看他们是怎样把仇家干掉的。案件里常常提到法条,不懂的地方,我就去问隔壁家在法院当书记官的朱伯伯。不过,问多了有关杀人案的细节,朱伯伯总会起疑心。我只好到旧书店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六法全书》自己查阅。我想,我应该是全世界最早看过《六法全书》的小孩。我仔细地研究了一条有关“三兄弟抢劫杀人,全部被判死刑,家长跪求法官,恳求留下香火”的可怕事件,并且把故事说给哥哥听:为了不要让我们赵家因为谋杀了眼镜蛇而绝后,我们绝对不能变成谋杀案的“共犯”,一定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样吧,我们每个人分别想一个点子,如果那个点子成功了,就由想出那个点子的人吃下所有的罪。其他的人,都假装不知道。要被警察抓走的话,只要抓走一个就好,不必三个人一起坐牢,那样很浪费。”大哥说。“好,就这么说定。”二哥和我附议。“……我也要参加。”妹妹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不行,你年纪太小,你不懂。”可是,我那个天资聪颖、念幼儿园的妹妹竟然说:“我懂。”然后,把我们刚刚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重述了一遍。“如果不让我参加,我要去告诉妈妈。”她开始假惺惺地大哭起来……女人!我从小就拿她们没办法!为了让她闭嘴,我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地答应让她参加。“好吧,让你参加,但是你也要发誓,不可以泄露秘密。”“好,那我也要玩吐口水发誓游戏。”原来,她从刚刚我们把口水吐进同一个碗里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于是,我们的谋杀案多了一个拖油瓶。她是个真正的拖油瓶。响叮当的拖油瓶。我们各自进行谋杀计划。从大哥开始。我们住家附近,三个月内就发生了两桩自杀事件:巷子头在菜市场卖菜的李大婶是喝农药自杀;隔壁两条巷子的朱妈妈吃老鼠药自杀的。这件事给了大哥“灵感”。“到底是农药还是老鼠药好呢?”虽然大哥是主谋,但个性比较犹豫不决的他还是不能够决定,找我和二哥商量。我们很快地搜集了情报回来。“李大婶没有死,”二哥说,“她从医院回来了,可是再也不能讲话。以前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难听了,现在更难听,比哑巴阿强发出的声音还像乌鸦,只会呜呜啊啊地叫。”听说李大婶是为了抗议她丈夫跟卖水果的阿味嫂睡在一起而自杀的。不过她丈夫从她自杀后就没有再回来。可怜的是李大婶的女儿小玲姐姐,她休学在家照顾她妈妈。她妈妈从前常骂她“赔钱货”,现在却要小玲姐姐照顾她。而朱妈妈家已经在办丧事了。老鼠药的效果显然比农药来得厉害。“朱妈妈吃了两大包卫生所发的老鼠药,像方糖那样的老鼠药,听说老鼠吃了那种药之后,会慢慢地脱水而死,死的时候很痛苦,最后它们会变成木乃伊。”大哥说。朱妈妈吃了老鼠药之后,还挣扎了好一段时间才死,朱爸爸把她送进了医院洗肠,不过,朱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所以还是没得救。朱妈妈不是因为朱爸爸犯错才自杀的。朱爸爸是个军人,穿上军服好威风。朱妈妈一直在生病,大人们说她是“久病厌世”想不开?朱妈妈去世后,最可怜的也是她的女儿小瑞和小君。她们是双胞胎,小瑞和我同班,小君在我隔壁班。听说朱妈妈还留下遗书给朱爸爸,要他“娶个新太太,为你生个儿子”,小瑞哭得很伤心,她认为,妈妈会自杀,是因为她们不是“男的”的缘故。“比较起来,是老鼠药比较有用。”大哥想了想说。“不过,要吃多少才会完蛋呢?”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5)
人比老鼠大得多,而眼镜蛇的身体又比朱妈妈好得多。为了调查“剂量”问题,大哥跑到卫生所去拿老鼠药使用手册。他又和附近那个长得像弥勒佛的李兽医攀交情,去帮李兽医打杂、提包包,好几个礼拜后,他才大致肯定,以卫生所发的剂量,至少两大包才够。可是,哪里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老鼠药?又怎么让眼镜蛇乖乖吃掉两大包老鼠药呢?眼镜蛇先生不是老鼠,他显然不会把老鼠药当糖果一颗一颗吃下去。拿老鼠药的计划又拖了三个月才执行。哥哥到卫生所假借“家里有很多老鼠,妈妈要我来拿老鼠药”的理由,免费领了一包,又从李兽医那儿弄到了半包,在学校福利社的角落里零零星星捡到了几块,勉强凑合到两包时,他都已经快小学毕业了。第二个问题比较难。他决定把老鼠药混进眼镜蛇最喜欢吃的番薯稀饭里。不过,要把两大包混进去而不被发现是不容易的。那一天早上,我们比妈妈还早起床。妈妈煮稀饭时,我们要妹妹分散妈妈的注意力。“你就说你要大号,大不出来。”“好恶心。”妹妹说。“你不是将来想当明星吗?那你现在就要学会演戏。”“明星不必演大号大不出来的戏。”“拜托拜托,”我们差点跪下来求我们家唯一的大小姐,“你只要演十分钟就好!”“那告诉我你们要做什么?”妹妹才刚要念小一,已经比我们三兄弟都懂得谈交换条件。我们只好告诉她,我们要把老鼠药混进稀饭里。早上一定不要吃稀饭,一般来说,眼镜蛇早上六点半就出门去上班了。都是眼镜蛇先吃稀饭,而且他都会吃两大碗。等眼镜蛇出门,妈妈才会开始催我们上学,自己很快的扒几口稀饭。因为老鼠药发作需要一小段时间,所以眼镜蛇“应该”在他上班时才会毒发身亡,我们认为:这样警察就不会怀疑我们是凶手,他们会认为眼镜蛇是因为“江湖恩怨”才被杀的。妹妹一开始还算合作。她在妈妈刚开瓦斯煮稀饭时,开始大哭,让妈妈陪她进了厕所。哥哥溜下床,把老鼠药倒进锅子里,我在客厅里假睡,表示这一切与我无关,其实是在负责把风。不过,大哥混完半包老鼠药时,我就听到妈妈在浴室里发出:“妹妹等等,稀饭快要焦了。”的声音。哥哥立即溜回房间,把剩下的老鼠药塞进我的被子。半包老鼠药会成功吗?“也许会,”在眼镜蛇端起稀饭时,大哥假装叫我起床,在我耳边小声说:“那一包上面有写‘超强效,必杀鼠!’说不定药效比我想象中要强。”然而,一声不预期的哭声粉碎了我们的第一个计划。是妹妹。眼镜蛇拿起碗的时候,她惊天动地地哭了。“怎么了?一大早哭成这样?”“她大便不通。”妈妈说。在我们的屏息期待中,眼镜蛇再度把碗凑进嘴边。妹妹竟然又哇哇大哭,还说:“那里头有老鼠……”“什么老鼠?”眼镜蛇问。我们面面相觑,这下完了,真的不该让她参加这个游戏。“刚刚……老鼠在里头大便……”妹妹一边哭,一边说:“我有看到……”妈妈用勺子翻了翻那锅粥:“没有啊。”“有,我真的有看到。”反正,只要眼镜蛇或妈妈想要把碗凑到嘴边,妹妹就大哭。“她晚上大概作了噩梦。没关系,我出去买个馒头吃,”眼镜蛇叹了口气说:“真是的,一大早哭成这样,触霉头。”妈妈只好把稀饭倒进厨余桶里。“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计划?”我们一起责怪妹妹。“我……忽然想到……他昨天……有买红豆饼给我吃……他是个好人……”“啊?”原来昨天妹妹接受了他的贿赂,而我们竟不知道。没错,眼镜蛇对妹妹特别好。他只会说我们不懂规矩、不守秩序,都给妈妈宠坏,但是从来没有嫌过妹妹。可是,那也可能是有目的的。说不定,他想像很多社会新闻写的那样,在妹妹长大一点以后,把她“推入火坑”。看样子,对于天真的妹妹,我们还得多多洗脑才行。她太容易同情陌生人了。过了几天,我们在厨余桶附近的水沟旁发现了三只死老鼠。它们是谋杀案的无辜牺牲者。大哥的谋杀计划宣告失败,换二哥上场了。二哥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从小他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拆东西,他最喜欢去?圾堆里捡人家丢掉的坏收音机,把所有的零件拆掉,重组一遍,发现问题在哪里。他总是有办法把东西修好。我不知道是谁教他的。可能是我死掉的爸爸。爸爸最喜欢二哥,因为二哥最崇拜在电力公司当技师的爸爸,以前每次爸爸一回来,二哥就忙着问他:“电灯为什么会亮?”“为什么收音机会发出声音?”之类的问题。我记得我们念小学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教过我们怎样修好收音机。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6)
爸爸死了之后,二哥就转而求教于收破烂的阿宏伯。阿宏伯家后院挤满了从垃圾场捡来的破铜烂铁,远远的就发出一股霉味,我们经过的时候都得捂住鼻子,可是二哥一点也不怕那股臭味。只要做完功课,他就往阿宏伯家里钻,问阿宏伯:“有什么东西我可以帮忙修理的?”有时候他会带修好的遥控车回来给我们玩。那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同学——家里开瓦斯行的张大成丢掉的坏玩具。他和眼镜蛇之间的冲突也是因为遥控车而引起的。眼镜蛇不了解二哥的特殊专长,当他发现二哥带了一个遥控车回来,生气地问他:「这是哪里来的?」二哥闷着头不说话,眼镜蛇很激动的骂他是小偷。二哥竟然说:「我就是小偷,也不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爸爸。」这件争执是在我的调停下才落幕的。二哥看起来很木讷,可是他从小就是那种表面上什么都不说,但心里想得很多的小孩,他捡来修好的红色遥控车,还被他漆成蓝色,更改了局部设计。因为他怕张大成发现了,诬赖他偷东西。大哥计划失败后,我们有稍稍检讨了一下。“计划不够周全,”二哥说:“其实仔细想起来,破绽挺多的。比如,如果把他毒死了,有人验尸的话,一定会发现他是被毒死的,而且他不会一下子就断气,会有充足的时间想到,我们其中一定有个人是凶手。那么,我们一下子就会被抓到。”“还好没成功。”大哥这样安慰自己。二哥打算发挥他的专长,电死眼镜蛇。而且,他跟我们约定,这个秘密一定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不要再让妹妹知道我们的计划。“女生只会感情用事,”二哥说:“她已经给眼镜蛇收买了,不知道他的可怕。”对于眼镜蛇和妹妹的关系,我也非常担心,尤其是在社会版上看到一则“继父性侵害继女”之后,我更担心同样的悲剧会发生在我唯一的妹妹身上。只要眼镜蛇牵起妹妹的小手,说是要带她出去买东西或散步,我一定会想办法跟踪他们,这使我的脚程、跟踪技术和找掩蔽物的功夫突飞猛进。是的,继父对继女不会有什么好心眼。他一定另有所图。他只对妹妹好,不对我们好,这一点就是证据。二哥的计划默默进行着,在两个礼拜的执行期间,我只听过他对执行内容说了一句话:“真可惜,我们家没有浴缸,否则,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那天终于到了,二哥在浴室里头装了一组漏电设施,电线很巧妙的攀爬到莲蓬头,只要二哥在电箱里为它接上电,在里头淋浴的继父必死无疑。在警方验尸前,我们也可以用极少的时间就湮灭证据。漏电是很多家庭都可能发生的事。这个想法既轻松又科学。执行前一天,二哥才邀请我和大哥观摩他的计划。二哥先用捕鼠笼抓了一只老鼠,把它当成实验品。果然,这只老鼠在浴室里被电得抱头鼠窜,虽然没有完全电死,至少也到了疯狂的边缘。“我觉得它可怜,所以只电一下就放了它,否则它一定见阎罗王去了。”二哥说。还有一个理由可以断定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那就是:妹妹什么也不知道。我们骗她,我们已经放弃了计划,她不是好共犯,因为眼镜蛇对她还不错。那天我们一放学就回家,没有在路上逗留,连同学们邀我玩弹珠我都假装没听见。一回家,我在极短时间内写好了功课,屏气凝神地等着大事发生。如果电死了眼镜蛇,那么,家里一定会大乱,不会有时间让我写功课。我可不想在第二天老师问我:“为什么功课没写?”的时候,说出“因为有个叔叔死掉了”这样的话,老师是个长舌妇,她一定会追根究柢地问:“叔叔?哪个叔叔?”我总不能对她说,就是每天晚上陪我妈睡觉的叔叔吧。这样说,我宁可自杀。把这个理由告诉大哥、二哥后,他们也跟我一样,很早就写完了功课。眼镜蛇都是在吃完晚饭后立刻洗澡的。而妈妈一定会等眼镜蛇上桌之后才叫我们吃饭。我们也尽早把饭扒完,默默地等待着。“你们三个是不是心情不好?为什么今天特别乖?”眼镜蛇丝毫不知大难临头,竟然欣赏起我们的沉默来。他平时最爱在餐桌上数落我们吃饭没教养、挑食、拿筷子姿势难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记得老师说过这两句话。“不要同情他。”我对自己说。就等眼镜蛇进浴室。我们各就各位,大哥负责带妹妹到隔壁家看卡通录像带,二哥就战备位置。我还是负责把风。这个计划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妈妈。她不该在眼镜蛇进入浴室时,啪的一声打开浴室的门,用一种像鼻涕一样黏黏的声音说:“我身上都是汗,一定要马上冲一下……”她是说给谁听的呀?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7)
二哥听到这句话,只好立即断电。我们家浴室的隔音很不好。我听到眼镜蛇在里头说:“我觉得刚才好像被电了一下,好像水会通电似的。”“哪有?我看看……”妈说:“不会啊,怎么可能?好好的,你太辛苦、太累了,才会有那种感觉。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好,哪天你应该去做健康检查……”接着,他们在浴室留了很久,水声中似乎有喘气的声音传来。我和二哥留在客厅里对看,把电视开得很大声,表情既沮丧又尴尬。我想我非得杀他不可。最令我们无法忍受的是,她对眼镜蛇明显的比对爸爸好。我们从来没有看过妈妈在爸爸洗澡的时候挤进浴室里。眼镜蛇逃过两劫后,他的态度越来越嚣张。经过训导处事件之后,我想杀他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不是故意打老师的。整件事情根本就是张大成和王士刚他们的错。是这样的。我跟张大成他们的恩怨已经很久,从某一次考试,我不让张大成看的时候已经开始。我的成绩在这事件之前并不好,在班上排中等。那天我好不容易读了书,觉得考试并不太难,为什么要让张大成看呢?张大成那一次考十分,他说我是班上唯一敢不让他看的人,他要给我好看。张大成和王士刚是一伙的。张大成家里开瓦斯行很有钱,而王士刚是我们学校唯一的铅球选手,长得比班主任任陈老师还高。那天放学时,张大成在我刚离开教室后叫住我:“喂,我新买的咸蛋超人不见了,在你那边吧。”我说没有。转身要走,王士刚伸脚把我拦住,害我跌了一跤。接着,张大成跑来搜我书包,很得意的拿出咸蛋超人!“就是他,赵志兴是小偷,赵志兴是小偷!”我想爬起来,但是王志刚却压住我的手肘反转,害我痛得哇哇叫。这时级任老师刚好走了过来。“怎么一回事?”也戴着眼镜、长得像乌龟一样的陈老师至少有六十岁了吧。听说他快退休了。我们觉得他的脑袋早就退休了。他的脾气很坏,会拿粉笔丢上课讲话的同学,却常常因为视力不好丢错人,我就被他误丢过好几次。“他偷我的东西。”张大成说。“他乱说,他打人!”我大喊。“我有证人,”张大成指着王士刚:“大家都亲眼看到!”大人一定想不到,小学生的世界就有这么阴险的派系斗争。老师把我们叫进训导处。训导主任根本不愿意听我解释,他只问陈老师:“赵同学成绩好不好?”陈老师老实回答:“不太好。”“那你就是小偷!”他狠狠打我两巴掌。“我不是!”“你还顶嘴!”他又打我两巴掌。“我说不是就不是!”我气疯了。我知道自己生气到极点的样子,应该跟妈妈在跟祖母叫骂时差不多,像一只野兽,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没有错!是他们诬赖我的!张大成和王士刚在那边奸笑,我受不了!“你敢对老师这么凶!”他又踢了我一脚:“跪下!”“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跪下?”我咆哮。“你还敢狡辩!”训导主任说:“东西是从你书包里拿出来的,大家都有看到!”你怎么不问是谁把它放进去的呢?我的腿好痛,整个人蹲了下来。训导主任说要把我退学。他把二哥叫来,对他说:“叫你爸爸来学校!”我说不出口:“我没有爸爸。”二哥悲哀地看着我。我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眼镜蛇就进了训导处。他一进来,听级任老师说了几句话就说:“我们还没有穷到要偷人家东西!”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了我一顿:“该死,该死!不学好,该死!”这时,我伤心到根本哭不出来,也不想躲他的拳头。一个没有爸爸的小孩就要被人家这样糟蹋吗?这时我充分怀疑,上帝根本不长眼睛。“你们把我退学啊,我反正也不想念了!”我那时真想放把火把学校也烧了。“啪!啪!”我气得咬了眼镜蛇,几个大人气得把我绑在椅子上、堵住我的嘴,我就像是个被绑的肉票一样。接着眼镜蛇开始对他们骂我,替我承认我的罪状,说他是我的继父,说我们家有一阵子没爸爸,所以小孩都不像话,他还和训导主任讨价还价,让他们记了我两大过,留校察看。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8)
我不明不白被记了两大过,都是眼镜蛇的功劳。他所做的最狠的事,是在那件事过后两个月,我生日的时候,买了一个便宜的咸蛋超人给我。他故意用那个难看的超人垃圾,来提醒我:我人生中有一件洗不掉的不名誉事件。根本是他的阴谋!我在一个台风天跑出门去,把那个垃圾丢进大圳沟里,让他跟着一只死鸡一起浮浮沉沉,漂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发誓,这个仇一定要报。这件事当然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不过,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的,它让我体会到,一个功课不好的小孩,在大人眼里是没有尊严的。如果不是嫌麻烦的话,我想把老师一起杀掉。我早该看到这个新闻的。有个十二岁的小学生杀了他的同学,结果他并没有被判死刑,也没有被判终身监禁,只是被关到少年监狱去。仔细研究过那本《六法全书》,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忽然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眼镜蛇死了,而人们发现凶手是我,也不是什么太重的罪行。我还没有满十四岁,就算是杀人,也不会被判死刑,按照“少年事件处理法”,如果我在杀掉眼镜蛇之后,还可以假装我疯了。那么,大人们就只好把我送到医院去治疗。也就是说,我甚至不一定要进少年监狱,还可以到医院休息休息。也就是说,我可以不要上课。跟我们学校那些老到说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师上课,实在很浪费时间,我情愿每天舒舒服服地躺在白色的床上,有漂亮的护士阿姨来喂我吃东西。也许不能够离开病房。反正,我也不喜欢上体育。我不必再担心球课时,张大成、王士刚他们拿球砸我。只要我在十四岁以前杀掉他。我想过很多方式:拿菜刀杀死他。不,不太美妙,那会流血,我曾经因为看过大哥跌倒,膝盖流了很多血而晕倒,还被大哥骂:“是你受伤还是我受伤?”不,不是我怕血的问题。我也不想沾到他的脏血,他不配!吊死他——虽然眼镜蛇很矮小,但我比他更矮,目前还没法用这招。如果做个活结让他踏进去,把他的脚吊起来的话,他被倒吊还会呼救很久,一定会失败。烧死他——那一不小心,我们会成为没有家的可怜虫。让瓦斯漏气毒死他!这显然是场面最不恐怖的一种。这是他自己提醒我的,有一天我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想事情,结果他竟然在外头大叫:“怎么还不出来啊?瓦斯涨价了,知不知道?”他不过是个客人,竟然来管我洗澡洗多久?岂有此理!这个绝佳灵感,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我每天都在等时机,等妈妈出门,眼镜蛇独自在家睡午觉的时候。眼镜蛇之所以能多活很久,是因为他很少睡午觉。星期一到星期五,他根本不在家,星期六中午,他跟妈妈到另一个黄昏市场卖卤味,星期天,他不准我们出去玩,强迫我们把周记拿给他签名(他竟然伪造妈妈的名字),还规定我们把前一个礼拜的考试中写错的字,答错的问题都写一百遍。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9)
没关系。只要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得很惨,我就可以忍耐这一些折磨,这些帐阎罗王都会跟他慢慢算。我等了很久,就在我怀疑我会等到超过十四岁的时候,好时机降临了。那天,他感冒了,他说头昏昏的,所以没有跟妈妈到市场去。妈妈把妹妹带走了,而哥哥们还没回家。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打算一个人下手就好。他进房睡觉,房门是开着的。我们家不大,如果从厨房打开瓦斯,让家里充满瓦斯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他会慢慢吸进有毒的气体,这样,一点挣扎也没有,他就会从梦乡里渐渐地僵硬了。我仔细研究过用瓦斯杀人的步骤。正是冬天,窗户都紧闭起来。然后,我用老早准备好的手套——我很专业,新闻里为了湮灭证据都用手套——慢慢转开瓦斯。确定闻到了臭味之后,我溜出家门,口袋里装着我所有的零用钱。也许我要逃亡一阵子,我想。我一直冲到两条街之外才停下来,好像背后有人追我似的。这时,我只需要安安静静,好像没事人一样等待我的实验结果就好了。可是,不知怎么的,虽然这样的情节在我心中重复过千百次,但我一点也不镇定,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似的。我怎么一点快乐的感觉也没有呢?走在街上,我只觉得自己像个飘在半空中的飞碟。我以前对街角游乐场的弹子机最有兴趣,我本来打算打两盘来等待胜利的,然而,现在我看着它,像一个吃得很饱的人看着馊水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到哪里去……看来,眼镜蛇死掉这件事没能让我跟想象中一样开心。我在街上转了好大一圈,喏,看看电子表,才十分钟不到!我决定冲回家看看。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我的鼻子太敏感,我一爬上楼梯、走近家门就感觉到一股呛鼻的瓦斯味。我好像昏了头似的,连嘴巴也不受我控制了。我大叫:“救命啊,救命啊,好臭,瓦斯外泄!”我们家巷子很窄,对面人家立刻听见了。我一边对外吼叫,一边用钥匙打开门,然后轻轻推开窗户。这时,几个大人冲了进来,似乎有人问我,你家的电风扇呢?我还告诉他:“不可以开电扇,会爆炸的!”“有人在里头吗?”“有。”我呆呆地回答。“谁呢?”“眼镜……”我一时想不起该怎么正式地称呼他。大人们冲进去摇他。他睡得很熟,没有应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后来,有人打了他两巴掌:“快醒来,快醒来,你家瓦斯漏出来了。”不久,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等着他们抓我逼供。一切和我料想中的不太一样。没有人向我逼供。眼镜蛇被打了两巴掌后应了一声:“唔,别吵。”“还是把他送到医院,以防万一。”有个大人说。眼镜蛇神情恍惚,不久才说:“不要,我只是感冒而已。我想睡。”看来,他中毒不深。
爱的故事:第一次谋杀(10)
“你命大,”有人对他说:“还好你儿子发现了,否则你一条命就没了。”“是吗?”他已慢慢清醒。转头看看我,脸上挂着朦胧的笑意。“瓦斯怎么会没关好呢?”有人问。“我……”我正想要招供,但立刻发现并没有人在看我。“可能是我感冒,刚刚煮水喝,没关好的吧。我真是粗心啊。”眼镜蛇看着我说:“谢谢你,阿兴。”大人们讨论着我刚刚是多么镇定、多么临危不乱,甚至说出“不要用电风扇”这么科学的话。警察伯伯过来摸摸我的头,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小朋友,很厉害哦。”瓦斯事件之后,他似乎对我另眼相待。他对我好了些。后来我考上高中,我妈希望我去念高职汽车修护科,早一点开始赚钱,他还骂我妈:“这孩子有良心又聪明,他应该要念大学才对,你小学都没毕业,你不懂啦。”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我大哥、二哥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并不是眼镜蛇的救星。我只不过是个失败的刽子手。之后,除了有一次跟妈妈吵架,有次妈妈对他挥舞着菜刀之外,眼镜蛇过了好些年平安的日子,不再成为谋杀案的目标。他当然不晓得,我们曾经多么想杀他。我妈到中年之后,整个人开始发福,脾气也越来越坏,我们常都给她逼得发狂,自己打工赚钱以后,连暑假都很少回家。真亏他还住我家住得惯。后来我才知道,他跟我妈其实并没有合法结婚。他们自己把结婚证书盖了章,又拿了邻居的章盖,就去登记了。从法律观点看来,这是无效的。不过,我也没告诉眼镜蛇,这是无效的。我妈几年前轻微中风,常无故发脾气,变得更难相处,我们都忙,只有退休了的眼镜蛇看顾她。我怎能跟他说:其实你的婚姻无效,你可以走了,不要做白工了?想来,我们兄妹现在的工作,似乎都从当时谋杀眼镜蛇的方法中得到了灵感。我大哥念农专,后来当了兽医。二哥念高职电机科之后,又去考插大,后来还念了研究所、拿了奖学金留洋,现在是个电机博士,刚回国在技术学院教书——其实,我一直以为他能够当个水电行老板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一点,眼镜蛇很有贡献,至少他对挡住妈妈的唠叨蛮有用的:“你懂什么?孩子爱念书就让他念,干嘛一直提到钱。钱,钱,钱?多念才会有赚钱!”我是个律师。现在,每天跟《六法全书》为伍。我敢打赌,没有人像我那么早开始翻《六法全书》。我妹妹步上我的后尘,不过,她正打算考法官,她从小是最讨厌人家做坏事的。有空时我就会回家看妈妈,眼镜蛇常会把左右邻居叫来,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法律问题要问我,每次都不忘对他们说起我救他的那一段:“多亏这孩子救我,否则我的命就没了。”我只能看着他那仿佛日渐缩小的身子,保持沉默的微笑。因此,我从小知道,好人与坏人,都可能是同一个人。而想杀一个人与想救一个人,只不过是念头一闪。律师也可能是个杀人犯,呵,只是念头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