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尼的早餐》:浮华世界的荷花梦

瘦,但强健

一九六一年的同名电影,制片方原本想请玛丽莲·梦露出演《蒂凡尼的早餐》里的霍莉,但梦露拒绝了,具体的原因我没有查阅,众所周知,最后定角的是奥黛丽·赫本,电影也成了一九六一年最卖座的电影之一。电影和小说我都看,可以负责地说,乔治·阿克塞尔罗德(他的另外一部名作是《七年之痒》)执导的这部电影和卡波特小说中的“霍莉”基本上是两个人,非要说二者有共同点,那就“瘦”。

一九五八年的纽约,姑娘们就流行瘦了。不但流行瘦,还流行养猫、星座、抽烟、不婚、焦虑、内心崩溃、寻找蓝颜知己以及在纽约“追寻梦想”。霍莉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在楼上那个同样讨生活的落魄男作家眼里“她的体态……跟上时髦风气瘦的可怜”。霍莉的老丈夫,那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医生来到纽约时,看到她是一个瘦的可怜的十九岁女孩:“他们不给你吃饱吗?你这么瘦。”

奥黛丽·赫本很瘦,她老年的照片显示她瘦了一辈子,但玛丽莲·梦露性感的胸围很难让人不将她物化并消费她,把她当做女神而非活人,不在乎或拒绝接受她除了美貌之外还有智商和自我,这当然是积极意义上的理解,毕竟我们很难想象雅典娜或阿佛洛狄特也需要看很多深奥的书,或坚持防晒、保养、微整形。梦露有很多照片显示其手不释卷,居然有乔伊斯和阿瑟·米勒,梦露还和文学界名人有往来,包含卡森·麦卡勒斯和卡波特——这直接损害了她的魅力,或许她的经纪公司想达到相反的目的,但“有智慧”的人物设计损害了她原本毫不费力的美。简单是种与生俱来的魅力。

霍莉就非常简单,她特别瘦,这种瘦必定会被赋予诸多涵义,如:她浮华却不贪婪,性观念很开放但不纵欲,她缺钱然而很慷慨,她抽烟喝酒但是很少吃东西。她是个极简主义者,体现在身体上就是非常瘦。

但这样瘦的一个女孩,却出乎意料的强悍,卡波特从各种角度展示了她的经历,听起来非常残酷:霍莉小时候父母先后病死了,她与哥哥被四处寄养,寄养家庭无一例外都相当糟糕,连吃饱肚子都无法保证。偶然寄养到一名善良的老医生家,为了他的善良就嫁给他了,当时她才十四岁。长大了的霍莉逃跑奔赴纽约,在纽约一无所长,因为漂亮当了伴游女郎,不想当明星而一心求嫁,后因与毒枭有瓜葛被捕,面临十年牢狱之灾,心爱的哥哥死了,她流产了,未婚夫抛弃了她,她弃保潜逃去墨西哥求生存,最后缥缈无踪,人们似乎在非洲见到过她。

这种经历,听着很有戏剧性,但真砸到谁头上过起来都是举步维艰,霍莉凭借她简单的力量一关关都闯过去了。没饭吃就偷,衣食无忧之后,她也带着“我”去商场偷东西,“目的是别让我的手生疏了”。这是个街面上长大的孩子,懂得怎么愚弄好色又吝啬的富商,如何躲避醉酒无德的男客,如何在抢她风头的女伴背后放冷枪,懂得利用女性身份来讨得一点无伤大雅的好处,她看得出两个富翁之间的区别,谁能得罪谁能嫁,下决心当个好太太之后她会织毛活、做饭、养花,为了能嫁到巴西,从来不看书、写得一笔烂字的她居然泡图书馆,学葡萄牙语,了解风土人情,她能临危不乱救朋友的命,也能果断弃保潜逃,在墨西哥寻找富豪战天斗地求生活,面对未婚夫的抛弃她保留了尊严,坚持涂好口红化好妆,流产了躺在医院,还面临着牢狱之灾,却叼着体温计对“我”说:“帮我一个忙,亲爱的,打电话问一下《时报》或者不管什么地方,给我弄一份巴西最有钱的五十人名单。我不是开玩笑。五十个最有钱的人,不管什么种族或肤色。”这种女人属于耐寒,耐旱,耐贫瘠,轻易死不掉。

霍莉是个瘦得非常强健的人,抓一把烂牌她也要凭一己之力打好。后悔是人之常态,但霍莉没后悔过任何事,她尽了最大努力,所有在她掌握中的资源她都用尽了,而且是以一种道德和体面的方式。卡波特写霍莉,说“她的身上有一种几乎像早餐麦片那样的健康气息,一种像肥皂和柠檬那样的清洁,双颊红彤彤的显得十分结实”。和漂亮姑娘对应的美大多是鲜花的美,因为花美得全无用处,既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丰富家资。整本《聊斋志异》里就全是花妖,没有一个粮食蔬菜水果变来的美女,整本《红楼梦》里,种瓜菜的是婆子下人,醉卧芍药魂化芙蓉的都是姑娘小姐,吹一吹就倒,碰一碰就碎,动不动就捂胸口吐血,在知识分子的审美中,有用就落了下乘。可霍莉是从美国南方的地里长出的庄稼,有强健的生命力和简单的生命态度。她的美好切实可感的,清洁得像肥皂,像柠檬,都是诉诸简单的感官就可以把握并确认的事实,而不是沉湎于抽象的概念,或她置身于语言的迷宫进行复杂化以便以美化,卡波特也直接写出这种简单(或肤浅)又强健的魅力。

蓬勃,但无根

十九岁的霍莉过得很热烈:半夜回来,带着或不带着男伴;

经常同巨富一起上报纸被称为“波士顿名媛”;出入纽约高级饭店,出手豪奢,在自家公寓里开party登门者云集,来往的人中间有著名作家、外交官、模特、好莱坞经纪人、黑手党、律师、巨富、演员、海军军官、空军上校,她有办法召集起这些人,更有办法让这些人和睦相处甚至愉快万分。她将一颗巨大圣诞树搬进小小的房内,她在中央公园骑马,每周四去监狱探望大毒枭,买极贵的花束、鸟笼送给心爱的朋友,去远处旅行,学葡萄牙语,带着老实巴交的小作家去大百货公司偷东西,她弹吉他唱歌,在高架铁道下面被几十号人围着在鹅卵石路面上跳舞——并不是任何一个十九岁的女孩都有机会和能力见识这样的世界。

但霍莉却始终活得像一个梦。她有一间公寓,但房间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家具就是手提箱和没有打开的木板箱”,“她的卧室同客厅是一致的:永远有一种露营的气氛;木板箱和手提箱,什么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动身,就像一个罪犯心里明白警察已经盯在身后不远,因此只带一些随身衣物”。霍莉每日进出房间,宴请宾客,招待朋友,在浴室洗澡,在窗口外的防火堤坐着吹干头发,男邻居既爱又恨她,而女房客们则讨厌她,她爬防火梯躲避讨厌的男客,在楼梯里遭遇小作家、老丈夫、经纪人、情敌、警察、爱人——但她从来没有和她的房间发生实质的链接:东西很少,随时启程。在楼下信箱的名片格里也清楚地写着:“霍莉·格莱特利小姐在旅行中”,她并没有外出旅行,同样的意思有句古诗描述的很贴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活就是客居,无论在哪里都是游客罢了,所以她的居所保持着“搭深夜航班的气氛”,虽然聚拢的人群随时都会散去,人人都是过客。

霍莉有一只猫,但是她拒绝给这只猫起名字,认为那便会建立一种所属关系,“可怜鬼连个名字都没有。她没有名字,有点不方便,但是我没有权力给它起名字,它得等到了属于什么人以后。我们是有一天在河边碰到的,我们谁也不属于谁,它是独立的,我也是独立的。”这只猫身上确实有霍莉的人格投射,它很漂亮,却始终没有名字,它虎虎生威喜欢作弄来往的宾客,但是它最终还是和霍莉分开了:她被卷入官司,确定弃保潜逃飞去墨西哥,在奔往飞机场的路上,在一处“野蛮、花哨又阴沉的地段”霍莉将它放生了,“你看怎么样?像你这样一个坚强的家伙,这地方应该很合适。垃圾箱,耗子,有的是。还有不少野猫跟你作伴。去吧。”

类似的标识不胜枚举:她从来不带钥匙,带着也找不到;有钱却始终把居所保持为露营的气氛;巨富想娶她却不置可否。这当然和她从小流离失所、颠沛流离有关系,不停被送往各处寄养,客居才是她的常态,所以她尽量不和人与物建立连接,保持独立也意味着选择了孤独和寂寞。而生活始终发生在别处,她将这种感觉描述为“发毛,你感到害怕,直冒冷汗,但你又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只知道反正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发生了”,小作家则帮她找到了正确的词语:“焦虑”。为了对抗这种焦虑,她尝试过喝酒、滥用药物和吸毒。焦虑的培养皿并非“复杂的思考”或“纠结的内心”,霍莉甚至都不知道“焦虑”这个词怎么拼,但她感受到了,任何想对生活负责的人都无法避免焦虑,她和猫儿一起晒太阳日子会唱一首歌,歌词叫“不想睡,不想死,只想到天际的草原上去漫游”,一直唱到暮霭四合,万家灯火。

无家可归,总会是某些人的宿命。每一天都有无数人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那些有确切追寻的人,结婚买房赚大钱,得到了想要的生活时心也就得到安放;那些迫切逃离旧生活的人,离开就是目的。而霍莉既没有确切的追寻,也无所谓逃离。在家乡有爱她的老丈夫,她吃得饱穿得暖连家务都不用做;在纽约她有机会当电影明星,有机会嫁给巨富,但她都放弃了,即便这是任何一个纽约伴游女郎梦寐以求的结局,但显然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什么呢?自由。自由在哪里呢?也许在巴西,也许在非洲,她的身体在纽约东七十几号街的褐石楼房内,但心灵却一直“在旅行中”。

浮华,但纯真

霍莉是浮华世界的女孩,不是情窦初开的大学女生,不是未经世事的职场新鲜人,十九岁的年纪有过十一个情人,还不算十三岁以前的。甫一出场,就因为一个中年男人的吝啬而老实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她知道自己市价几何。她衣着讲究,在高级饭店都待得厌倦了,“男人不到四十二岁,我是不会动情的”,那她是不是在审美上就是喜欢成熟型的呢?当然不是。“我是硬着头皮把自己训练成喜欢年纪大的男人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纽约和今天我们所处的世界并无不同,巨富皆中年,霍莉并不是傻姑娘,她具备一切混场面人的嗅觉和行为模式,在得知“我”籍籍无名,就主动大包大揽要介绍好莱坞的名流给他,但事实上,她认识的无非也就是她的经纪人罢了。她很聪明,知道拉斯蒂这样的巨富不能嫁,因为他险些用刀子捅她,就把目光锁定了女友的男朋友,一起旅行后,女友怀疑她睡了巴西外交官(当然),姐妹因此失和,但这位姐妹一点不比她更清白,老实不客气地抢走了她的富豪。霍莉在世界上追寻的梦,并不是爱人清贫到老与世外桃源的,而是在蒂凡尼珠宝店吃早餐。她当然漂亮,但纽约漂亮姑娘太多了,一辈子在餐馆当女招待也不意外。她有野心,有手段,有经验,远不是奥黛丽·赫本呈现出的那个清丽少女。霍莉的头发五色缤纷,眼睛的颜色变化无端,她情绪化,作为演员相当不靠谱,“不论你怎么为她伤脑筋,他也不知好歹,反而端一盘马粪给你作为回报”。她在西海岸的赌场一夜能赢一万美元,女友称她为“好莱坞贱货”,深夜扰民,被邻居骂道“真不要脸!到别的地方卖淫去!”

霍莉要是你的邻居,她就是一个问题,太吵,但霍莉如果是你的朋友,她就是一个宝贝。整本书里,没有一个人不爱霍莉,无论是屡次被骚扰的日本邻居汤濑、脾气相当不好的酒吧老板乔·贝尔、挖掘霍莉的好莱坞经纪人O·J·贝尔曼、被称为福瑞德的小作家邻居、巴西外交官,那些被她接受或拒绝的男客们,甚至是那个被她抛弃的老医生,无一例外全都喜欢她。当然不仅仅因为漂亮,而是她身上有种特别不和谐的调性,作为一个纽约高级伴游女郎尤其不应该有,那就是纯真。

霍莉严格来说是已婚的,她结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对方善良:“唉,我是没有办法呀。你知道,大夫真的爱我,而且我也爱他。你可能觉得他是个糟老头,但是你不知道他心地多么善良,他能使小鸟、淘气鬼等弱者有信心。无论谁给了你信心,你就欠了他的情。我总是为大夫做祷告的。”霍莉所谓的爱,包含着“恩”,她和哥哥在颠沛流离中被医生收留,作为报恩她嫁给了他,这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情感,按照世俗的衡量,这样的施与受是失衡的,毕竟两者的差价太大,霍莉离开大夫并不是意识到这种差价,而是仅仅能够衣食无忧的生活并不能满足她。

给霍莉当经纪人也是噩梦,O·J·贝尔曼用尽办法给霍莉安排好了电影试镜,霍莉却跑到纽约去旅行,贝尔曼为她掉过眼泪,得罪过人,花了大价钱培训她,但最后却什么钱都没赚到,花了大价钱把霍莉保释出来,她又弃保潜逃了,可他始终都爱霍莉,“我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我是个情感细腻的人,所以才喜欢她。你只有自己情感细腻,才能欣赏她;她有诗人的气质”。他认为霍莉是个“疯子”,放着富豪不嫁(因为她不爱他),好莱坞的明星也不当(因为她不爱当),和这些瘪三混在一起,最大梦想是带着心爱的有智障的哥哥住在大海边——在他看来,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有这种观念,就叫不务正业,不好强,挂不上挡,赶不上趟。霍莉称他为窝囊废,因为贝尔曼无法离开她,却又无法改变她。贝尔曼看过浮华世界,看过无数好莱坞的漂亮女孩吞药自杀,他知道霍莉与众不同,这种面对名利时始终清晰的自我,懂得拒绝,从来不肯为了富贵把内心的自己掐死:

“既要做明星,又要有强烈的自尊心,这本来可以同时做到的,但是实际上你却必须放弃自尊心,放弃得一点不剩。我并不是说,我不要钱,也不要名。这是我追求的主要目标,我总有一天会达到目标,但在达到的时候,我愿意自己还保持着自尊心。我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在蒂凡尼吃早饭的时候,我仍旧是我。”玛丽莲·梦露有句名言,说你可以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只是不能同时。霍莉当然不是因为自卑或懵懂而错失机会,她头脑非常清晰,好莱坞女明星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即便名利双收,但那必须要拿你自己的尊严去置换,而当一个人没了尊严,她就谁也不是。这对她是不可接受的。

人普遍会有一种心理,叫“我可以做到”。面对权力和富贵,很多人都认为,有人陷落是因为他们心智不成熟,意志不坚定,人格不健全。为何当了明星就不能保持尊严了呢?别说泼天的富贵了,仅说基本的温饱吧,一个人为了得到它能把自己异化到什么程度,难道我们没有因此丧失了几乎全部自由?“上班”这件事几乎是一切行动的阻碍,同时也成了一切安全感的来源。霍莉的纯真来源于她不认为名利值得用尊严来换取,这就是贝尔曼说她像个诗人的原因。尊严到底价值几何,他们为了捧她做明星,甚至花钱给她看心理医生,企图强迫她放弃这种念头,当然他们失败了。

霍莉喜欢钱,但她不在乎钱。她自己住的非常简陋,但为了给小作家送礼物她无所谓花大价钱。每周四去监狱探望黑手党头子托马托,也不是为了钱,那要占掉一整天的时间而且价钱也并不高,她之所以答应去探监,原因是她一直爱他,“我没法拒绝,这太罗曼蒂克了。”最后她被捕入狱时,坚决拒绝出卖朋友,“也许我是一个烂透了的女人,但是,要我作证控告一个朋友,我决不干”。她在纽约多年一无牵挂,哥哥死了,房子是租的,未婚夫跑了,孩子流产了,猫扔了,可在逃亡之时,她坚决要带上小作家送给她的圣克里斯多夫像章,那是他用尽积蓄在蒂凡尼给她买的礼物,这是一份珍贵的情谊。

霍莉简单,但不鄙陋。鄙陋的人生只需要名利就能满足,她丰富的内心却总是做着最简单的选择。霍莉从不说“身不由己”或“别无选择”。她的悲惨出身,漂亮容貌,唾手可得的机遇,人人可见的浮华世界,都允许她为自己开脱来回避真正的人生问题。但她却选择在通往名利之路上调转车头,绝尘而去,这需要多纯真的心灵,多简单的自我!自由只在选择之中,一个人说出“我别无选择”之时,就是选择了放弃自由甘愿为奴,这当然谈不上不道德,甚至无可厚非,但从此她就不能再要求被人理解、尊重和同情。霍莉是浮华世界的叛逃者,在她没有念过书、缺乏良好教育的心灵里,尊严和自由比任何浮华都更有价值,她跳上暴雨中的飞机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

美丽,但野生

霍莉漂亮,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爱上她。她是个高级伴游女郎,会在大桥下和不认识的人跳舞,也会在高级酒店里和巨富们百无聊赖的待着,会养花做饭,也会把全城的熟人叫来开舞会,她有她的方式,但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拉斯蒂·屈劳勤用钱,O·J·贝尔曼用名利前程,老医生用安稳无忧的生活,小作家用真诚的爱,还有那些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用喧嚣和浮华,都没有使她迷失,她自始至终忠于自己——“你没法劝她放弃这些念头”“她真的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

她有“一只像老虎那样长着红条纹的公猫”,这只猫不和任何人亲昵,哪怕在霍莉的怀抱里,“这仍是一只阴沉的猫,脸部像海盗一样凶狠,一只眼黏糊糊,是瞎的,一只眼炯炯发光,令人感到行为不端,深沉莫测”,卡波特把这只猫写成了蕴含在霍莉体内清醒的自我,它没有名字,也不太像个宠物,始终像个野生的。

霍莉家里乱糟糟的,但她总能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的头发五色缤纷,总那么漂亮。她不准备过多的家当所累,随时可以拎包走人。她不但保持着兽类的生活模式,而且脑子里似乎没有任何成见:感激老医生就和他结婚,但对婚姻的认识也很明智“人家叫你某太太,好像就是抬高了身份,不对!”。身在保守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却对同性恋没有任何成见,认为爱不分性别;她并不歧视监狱,甚至喜欢探监时的气氛,妻子打扮的得体,孩子们干净整洁,一家人隔着柜台有说不完的话。她甚至也对法律表示不屑,当警方想要让她转为控方证人时,她宁可面对牢狱之灾也不干这件事,“我的衡量标准是别人怎么待我,萨利人不错,我宁可让那胖女人早些把我抓走,也不愿帮助警察给他判刑”。

她毫不讳言自己喜欢蒂凡尼珠宝店,事实上却又对钻石没兴趣,她喜欢的仅仅是那里的安全感,“你在那里不会发生非常不幸的事儿……要是我能在实际生活中找到一个和我在蒂凡尼感觉一样的地方,我就会买些家具,给这只猫起个名”。一切坚固都将烟消云散,人心似海,世事如谜,除了物质能给人带来安全感,还有什么呢?卡波特时代的纽约如此,我们的时代依然如此。她被悲惨的生活围猎过,始终会去偷东西保持技艺不生疏。金钱和物质带来的安全感,是她逃离焦虑的唯一办法。

霍莉不喜欢动物园,花巨资送给小作家买他喜欢的鸟笼,也严禁他在里面圈养任何活物。深爱着她的老医生,为她驯养了一只乌鸦,但最后它和霍莉一样野性发作,飞走了。霍莉则认为医生不应该爱上“野东西”,“你不能把心掏给野东西:你越是那样,他们恢复得越快……要是你爱野东西,你最后只有抬头望着天空的份儿”。霍莉心存内疚,可又无法违背内心,她不属于南方乡村衣食无忧的生活——行文至此我突然想到,美国的霍莉就像出走了的包法利夫人,她俩都曾经嫁给木讷善良的乡村医生,一八五〇年沉重的爱玛走了一百年成了一九五〇年轻快的霍莉,她们依然清丽漂亮,依然无法放弃生活在别处的迷茫,那格格不入的天真,却依然是别人眼中的悲剧人物,但霍莉永远不会自杀,活着是野生动物的本能,活着就是霍莉的本能。

那只有着红色斑纹的公猫被扔在“野蛮、花哨而又阴沉”的西班牙街区,像是霍莉被命运扔进了陌生而遥远的巴西,她是否活着,过得好不好,是否找到梦想中有尊严、有自由、有安全感的生活?卡波特也不知道,他把它写得言之凿凿但又扑朔迷离,真假难辨。但有一点作者和读者都坚信,那就是霍莉会活得很好,她生而自由的天性无法改变,她强健的生命力能在任何地方活得虎虎生威,正像文章结尾处,“我”到底又找到了那只被抛弃的猫,它活着,而且找到了家,“它坐在一间看上去很温馨的房间的窗台上,两侧是盆栽的花木,还挂着洁白的挑花窗帘。我不知道它如今叫什么名字,但它肯定已经有了名字,找到了归宿。”

浮华世界的童话

卡波特二十一岁就爆得大名,成为时尚界最受欢迎的作家,出入众多上流沙龙,结交无数名流,时尚中人的身份甚至超越了作家身份,《冷血》出版后他为了犒劳自己,邀请五百位名流参加一场假面的黑白舞会,来宾包括诺曼·梅勒、米亚·法罗(当时她还是辛纳特拉的太太,还没有和伍迪·艾伦相爱相撕),还有华盛顿邮报出版人卡特琳娜·格拉汉姆和总统的女儿——据说这场舞会的灵感来源于《窈窕淑女》的场景,蒙面而且身穿黑白二色——总之,霍莉就生活在卡波特的世界里,《蒂凡尼的早餐》就是他身处的浮华世界的倒影。

这样的世界常人难以接触,但在越战之前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霍莉居然和一个籍籍无名、等待飞黄腾达的小作家共租一栋公寓,这样的设计当然是童话式的。霍莉的美貌,难以置信的机遇,戏剧性的经历(与黑手党的瓜葛),都令人称奇,但不可否认,浮华是每个人都会做的白日梦。据说此小说一出,很多上流社会或正在拼命挤进上流社会的姑娘们都心有戚戚,都认为霍莉就是自己。什么使得她们产生共鸣呢?是无根的生活?是纯真的天性?是追求自由的心,还是在名利场上败下阵来时聊以自慰的“诗和远方”?

卡波特一生结交名流,最后却因实名描写名利场的众生相而被整个上流社会排挤、抛弃,一九八四年他因为吸毒过量死在友人家中,时年五十九岁,距《冷血》出版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十七年来除了酗酒吸毒、穿梭时尚名人界、上电视接受采访之外,他一本像样的书都没写出来。卡波特少年时期同霍莉一样被四处寄养,敏感、复杂、多思,这些品质对于想成为作家的他来说是优势,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少年成名也是他应得的。但同时他似乎一生也没处理好自己的悲观和厌世,尤其是在为《冷血》投入那么多心力之后。但一九五八年的卡波特还没有走进暗处,他给了霍莉另外一个方向,另外一个出口。她在浮华的大海中以自己为锚,保持简单,保持纯真,保持乐观,不卑不亢,百折不挠。卡波特做出了选择,他的路上是红毯、香槟、闪光灯、沙龙、派对、名利、毒品、八卦、焦虑、酗酒和死亡,他的一生相当精彩,写出了《冷血》,时至今日都是犯罪片的典范,而《蒂凡尼早餐》留下的是一个逃离童年悲剧而又未深陷浮华的卡波特,而霍莉就是他放生的那只无名的猫,终将会在世界的某处找到归宿,而辞演《蒂凡尼早餐》的梦露,同样在花花世界载浮载沉,连同她的美貌和死亡一起成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