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慧能禅师
有人曾问笔者,作为一个心理学从业者,最容易被人问起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当然是“人性是什么?”实际上,古往今来凡是跟心理学沾边的人,肯定都回答过这个问题。因为它出现的时间很可能跟心理学的萌芽一样早,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过程贯穿了整个心理学史——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整个心理学的发展史都只是为了回答这一个问题。
一个刚生出来不久的小婴儿,看起来肉肉的、嫩嫩的,除了扯开嗓子哭叫什么都不会。这样一个小东西长大以后,竟然有可能变成仁义善良的君子,也有可能变成残暴无耻的盗匪。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那样的呢?这个话题从一开始就吸引了那些哲人们的注意力。不过,中国古代对人性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了“善恶”问题上,这跟西方古代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
中国古人对人性善恶问题的第一次大讨论发生在战国时代,论战的双方是儒家的两位代表人物孟子和荀子。
首先出场的是正方辩手孟子同学,他一开场就提出,人生来就有所谓“善端”,就好像水天生就往低处流一样。人心没有不向善的,就像水没有不往低处流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为了论证这一观点,孟子又提出了每个人都应有的“四端”:“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
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社会上还有那么多“非人”和“衣冠禽兽”呢?孟子解释说,是因为社会上物欲横流,本来纯洁的人沾染了物欲就会变得放纵自己,从而产生恶念。所以要想保持自己的善性,就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
我们知道,孟子在儒家享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宋代以后被尊称为仅次于孔子的“亚圣”,所以他的人性观也在很长时期内成为了儒家的主流价值观。现在作为“国学经典教材”的《三字经》中一开篇就写:“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正是孟子性善论最典型的体现。不过在孟子生活的时代,他的理论并没有被所有人接受,比如荀子。
那么反方辩手荀子又是怎么说的呢?他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是小人,如果没有人教导,他就会变成只懂得谋求私利的坏人(“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荀子·荣辱》)。和孟子一样,他接下来也抛出了人性中的四种初始属性:“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荀子说,什么天生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都是胡扯,人一生下来知道什么呢?只知道饿了要吃饭、饱了要穿衣服、累了要休息、有了利益就上有了危险就躲开。所以啊,每个人都是天生就贪婪、自私和懒惰的,这才是真正的人性!
不过荀子说这话又不单单是出于纯粹的愤世嫉俗,他认为尽管人一生下来是恶的,但可以通过教育来感化。“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积善成德,圣心备焉。”——《荀子·礼论》,荀子认为人性是可以被环境改造的,只有国家施行“礼制”才能让全社会的人都成为君子。
如果你前面有认真读这本书,就会很惊奇地发现孟子的人性观竟然跟人本主义心理学大师卡尔·罗杰斯的想法如出一辙。他们都强调人身上的美好属性,相信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善良、纯洁和可以信赖的,如果一个人不那么善良也并不说明他本性多坏,而是受到了社会的沾染。
荀子的性恶论则在某种程度上很像是精神分析学派大宗师弗洛伊德和行为主义心理学观点的合体。一方面他强调人的生物属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能欲望,这些欲望很可能是比较肮脏卑劣的;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人是可以教育和改造的,生活在一个良好环境中的人,就很可能通过长期的学习,让自己摆脱那些原始的生物性欲望。
如果一定要在这两种观点中选一种的话,笔者估计还是会选荀子的“性恶论”。没有太多的原因,只因为笔者亲身养育了两个女儿,知道“熊孩子”这种神奇的物种到底有多可怕……
在孟子和荀子的时代,还有一位独树一帜的哲学家——没错,就是那位在对话中被孟子吊打的老兄。正是因为他提出了“性无善无恶论”,才引出了孟子的“性善论”。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呢?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告子下》)他认为,人的品性就像流水一样,东边决口了就往东流,西边决口了就往西边流,根本没有所谓的性善和性恶。
当然告子还说过更有名的一句话:“食色,性也。”意思是说不管是对食物还是对异性的追求,都是人类的本性,而这种本性本身是无善无恶的。
告子的这一观点虽然被孟子“怼”了,但在笔者看来倒是更符合现实中的情况——人生下来就如同一张白纸,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有的人接受了善的教育就成了善良的人;有的人接受了恶的教育,就成了邪恶的人。就如同行为主义心理学大师约翰·华生所说:“请给我十几个健康而没有缺陷的婴儿,让我在我的特殊世界中教养,那么我可以担保,在这十几个婴儿之中,我随便拿出一个来,都可以训练他成为任何一种专家——无论他的能力、嗜好、趋向、才能、职业及种族是怎样的,我都能够训练他成为一个医生,或一个律师,或一个艺术家,或一个商界首领,或者甚至也可以训练他成为一个乞丐或窃贼。”
到了东汉时期,又有一位提出了新的人性善恶观——有善有恶论,他就是王充,一位在历史书上以“唯物主义哲学家”知名的人物,我们前面讲到灵魂时也提过一次。他的观点看上去跟告子针锋相对,但其实怼的对象却连孟子和荀子也都包括在内了。王充认为,由于先天禀气之不同,人的生理素质是有差异的。他在自己的作品《论衡》中说:“实则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意思是说,实际上每个人的人性都是生下来不同的,有善有恶,就像人的才能有高有低一样。又说:“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
王充的思想就比较接近皮亚杰的儿童发展心理学观点了。他认为每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在出生的时候是不太一样的,但是经过后天的教育和改造,就算是天生的坏人也能变成好人——所谓“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是也。不过王充那个时代还没有遗传学的知识,所以他不知道人天生的性格来自于哪里,只能简单归结成了“天生元气”。
写到这里我们不妨回头再复习总结一下当代各大心理学派对人性的解读:
精神分析心理学(特别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人性论强调人类的生物本能,认为人的任何心理过程都是由“力比多”驱动。人之所以能够表现出“人性”而不是“兽性”,全靠人格中的“超我”约束,如果哪天约束不住了,就会呈现出只凭好恶行事的“本我”状态。简单来说,人性本恶。
按照行为主义心理学的观点,人一生下来是无所谓人性的,不管是性格、爱好还是特长,都是在成长过程中从周围环境中学会的。不管是华生简单的“刺激-反应说”还是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抑或班杜拉的“社会学习论”,说到底都是把人性当成是一块璞玉,可以在学习和教育中随意打磨。简单来说,无善无恶。
而在人本主义心理学看来,人的本性是善良的,恶是环境影响下的派生现象。任何人在正常情况下都有着积极的、奋发向上的、自我肯定的无限成长潜力。简而言之,人性本善。
最后在认知心理学的观点中,用信息加工的观点等研究人的接受、储存和运用信息的认知过程。既然是计算机,当然也就无所谓人性善恶了。不过在广义上的认知心理学中,也把皮亚杰的“发生认知论”包括进去了,这样一来就比较接近“有善有恶”了。
明代大哲学家王守仁(即王阳明)把前人的善恶观总结到了一起,并且加上了自己“心学”的看法,凑成了四句口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什么意思呢?解释起来又要写一本书,还是请各位读者善用搜索引擎吧!
和中国古代对人性善恶的持久关注不同,西方古代的先哲们更关注人的思维更加理性还是更加感性。古希腊的人性理论可分为三个主要派别,即以普罗泰戈拉为代表“感性学说”,认为人性在于人的感性欲望,强调对个性的解放;以德谟克里特为代表“理性学说”,认为人的本性是通过理性认识外界事物、指导自己行动;还有以柏拉图为代表的一派,虽然认为人有理性的一面,但是必须排除欲望的干扰、接受法律的约束才可以达到真正的“理性”。
古希腊哲学家还把“理性主义”称为“神性”,那么相对应的,“感性主义”就可以称为“兽性”了。比如柏拉图就曾有一句名言:“人类必须有法律并且遵守法律,否则他们的生活将像野兽一样。”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在总结前人关于人性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了他的人性观点。他第一次把人与动物加以区别,肯定了人与动物相区别的属性,得出了“人是理性的动物”和“人是政治的动物”两个重要命题。
亚里士多德说:“动物中只有人知善与恶、正义与不正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而在这些方面的合作关系造就了家庭和城邦。必须要对这些合作关系进行好的管理,从而实现人的优良生活。”他进一步指出,人是具有理性的,要实现幸福,就必须充分发挥理性活动的作用。
进入罗马时代,特别是基督教称为罗马国教之后,整个西方世界的人性论被同一种学说统治了,这就是基督教的“原罪说”。按照基督教经典《圣经》的说法,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这种罪来自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他们违背与上帝的约定,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这种悖逆带来了罪,也带来了罪恶感和羞耻感。正如《圣经·诗篇》中所说:“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胎的时候,就有了罪。”
在长达一千多年的西方文明史中,这种源自于宗教的“性恶论”观点几乎贯穿始终,甚至16世纪的欧洲宗教改革带头人马丁·路德和约翰·加尔文等人还都对“原罪说”深信不疑,这种情况一直到了17~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才有了改观。
西方第一位提倡性善论的是18世纪的法国大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他提出了“归于自然”的自然主义哲学,否认人的不完善性,信任人类个体的“性善”能够关注并克服社会群体的性恶,达到“以善治权,以善扬善”的最终目的。卢梭的思想对后世影响非常大,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几位大师后来回忆说,他们很多人都受到了卢梭思想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