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相爱,任何人都希望双方心无旁骛地全情投入,不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能和谐而充分地结合为一体。这样,彼此眼睛里只有对方,为对方付出全心全意的爱,绝不容许花心、出轨,甚至目不旁视,对身边的花花草草不屑一顾。——这种爱,我们姑且称之为“绝对的爱”。
假设一味追求这种绝对的爱,结果会怎么样呢?
真正情投意合的爱侣,随着精神之爱加深,肉体之爱也必然不断得到深化,而肉体之爱的深化又会反过来促进精神之爱的不断升华。《失乐园》中的男女主人公久木和凛子之间可谓就是这种非常投缘的男女关系的典型代表。凛子通过久木初尝了性爱的愉悦,而随着两人性爱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她对久木的爱恋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强烈;反过来,久木对于因自己而闯入伊甸乐园的凛子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不断向纵深发展。
像这样随着男女双方感情的加深,爱对方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会很自然地产生独占的念头。就久木和凛子来说,双方各自有家庭,故此都因独占欲和嫉妒心交织在一起而痛苦不堪。但另一方面,偷偷幽会所产生的紧张感以及为社会所不容的罪恶感,又使得两人的情欲愈加亢奋,爱情之火越燃越炽烈。
然而,就算自认为已经通过爱情将对方彻底据为己有了,但人心却是漂浮不定的。事实上,只要有过爱上别人的切身体验就会明白,爱情之火有朝一日终究会减弱,直至熄灭。
久木和凛子各自都已结婚,说明他们过去也都曾被妻子或丈夫深深吸引,坚信与对方可以共度此生,但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之后,在安稳的虚幻景象之下,渐渐产生了倦怠,当初新婚时浓烈的爱情毫不留情地消逝了,恋爱时不曾注意到的对方令人厌嫌的一面开始无限放大,于是感情越来越疏远,性爱也变得索然无味。
曾经那样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变化如斯呢?这种爱情的不确定性以及对于岁月流逝的不安和恐惧,久木和凛子两人都已经感受得太多,品尝得太细腻了。在《失乐园》的后半部,有一段凛子去见久木妻子的情节,这里我们只引用其后的部分对话:
“她说要和您分手呢,”凛子像是在自言自语,紧接着又说道,“事情闹到这一地步,都是我的错。我见您夫人的时候,望着她就不知不觉地感觉害怕起来……”
“害怕?”
“大概是岁月的流逝让人害怕吧。经过十年或者二十年,人的心应该也会变的。恐怕您当初结婚时也是很爱您夫人的,希望和她共同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吧?可是现在却变了。”
稍稍停顿片刻,凛子又说道:
“有朝一日,您大概也会对我感到厌倦的。就算您对我不厌倦,说不定我也会对您感到厌倦的……”
如果“人活在世,爱情势必会变质”是一个逃不脱的宿命的话,那么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在爱情最轰轰烈烈、最情深意浓的那一瞬间,自己和对方一同离开人世,这样就能够确保将一份绝对的爱永久封存起来,除此以外,别无他方。凛子就是在她对久木的爱步步升华的同时,执着地向往着死亡的,希望在那一刻两人一同从尘世上消失。
两人周围的环境也助长了这种对死亡的企盼。同凛子结识之时,久木刚好被排挤出公司核心圈子,在目睹了好友患病去世后,他更加觉得生命中充满了虚幻。另一方面,凛子在性爱巅峰预感到了死亡,作为一个三十八岁的女性,人生已达顶峰,其后便开始走下坡路了,这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始终萦绕在她脑际。随着两人感情的加深,双方都面临着家庭崩溃的巨大压力,久木将受到社会舆论的严厉谴责,而凛子的母亲甚至和凛子断绝了母女关系,两人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社会的排斥和逼迫,使得凛子愈加渴望死亡。仿佛是要与此形成对比似的,他们深深陷入了感官世界,耽溺于其中,在深不可测的性爱深渊中沉沦。性爱的极致体验即是死亡,这或许是只有性爱高潮中的女性才能体会到的至上幸福。生活在清醒的现实中的女性或许会反驳道:“哪有那种至上幸福啊!”然而从这里再往前一步便是主观感受的世界了,那是无法用大道理来讨论的。总之,感受得到的人自然感受得到,感受不到的人再说也无济于事。
坦率地讲,笔者并非不负责任地乱发议论,尤其是涉及性爱,有没有真实感受,势必导致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些姑且不提。
久木被凛子狂热的爱以及她对死亡的向往硬生生地拖向了死亡,最后两个人终于以紧紧交合在一起的方式殉情而死。
绝对的爱是存在的,但它只是极为短暂的东西,不是永世不变的。倘若企盼拥有永世不变的绝对的爱,那么就只有在爱的巅峰时刻将自己化作永恒。这便是《失乐园》所要表现的另一个主题,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或者说参考背景其实就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发生的“阿部定事件”。
在东京中野一家小饭馆里当女招待的阿部定,与这家饭馆的老板吉藏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吉藏而言,当初或许只不过想消遣一下,可是阿部定却执着地爱上了他,因为她从吉藏身上体验到了真正的性爱愉悦。
吉藏在与阿部定保持关系的过程中,也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就是说,阿部定与吉藏其实是一对极其合拍的性伴侣。于是,阿部定渐渐对吉藏的妻子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不能忍受吉藏每天回到他妻子身边。她疑神疑鬼地想,他回到家之后是不是同妻子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一想到这里,她便无法克制自己,几欲发疯。而吉藏也开始耽溺于同阿部定的性爱,两个人只要手头一有钱便将自己关进小酒店,尽情纵欲,尽情享乐。
越是相拥缠绵,阿部定越是眷恋吉藏,在快感蹿至巅峰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说道:“为了不让你再和其他女性这样,干脆我杀了你吧!”吉藏回答说:“为了你,我就是死也甘心!”闻听此言,阿部定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心想天下绝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对她说“为了你我情愿被你杀掉”这样的话,对他更加迷恋不舍。
于是两人一边交欢,一边互相扼住对方的脖颈,这样又诱发了一种施虐狂式的变态性爱快感,从而为两人浓厚的性爱增添了新意。如此反复多次,阿部定对吉藏的爱有增无减,她觉得要将这个心爱的男人永远据为己有,就只有杀死他,然后自己也随他而去。
一天,交合之后的吉藏昏昏沉沉正欲睡去,忽然又睁开眼睛,对阿部定说道:“喂!我睡着了之后你还会卡我的脖子吧?要卡的话就不要松手,省得醒来更难受。”阿部定心想:“莫非这个人也觉得活着太累,希望自己结束他的性命?不!这是不可能的。”阿部定揣摩着吉藏的心思,最后为了将其永远独占,还是决定杀死他。于是她用腰带勒住迷迷糊糊的吉藏的脖颈,含着眼泪说了句:“请你原谅我!”随后一用力,将吉藏勒死。接下来,阿部定又用菜刀割下吉藏的阴茎和睾丸,仔仔细细地用牛皮纸包好,外面再裹上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当她被捕时,那件东西依旧紧紧地贴身而藏。
为什么要割下被杀死的男人的阴茎?面对法官的审问,阿部定回答说:“那是我最心爱最贵重的东西,如果不把它割下来的话,他老婆一定会在为他擦拭身体的时候去摸它的。”还说,将吉藏的阴茎带在身上,就“有一种和吉藏待在一起的感觉,就不会感觉寂寞了”。
这起案件一公布,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人们都觉得这是个离奇案件,并且认为阿部定是个淫荡无耻的恶魔。可是随着案件的审理,人们开始同情起她来。因为当年正好发生了“二·二六”事件,日本正疯狂地向军国主义突进,社会处于极度闭塞的状态,看不到出路,而从阿部定这种不惧自我毁灭、将纯粹的爱贯穿始终的人生信念中,人们仿佛发现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途径,因而产生强烈的共鸣。阿部定的辩护律师竹内金太郎为她辩护道:“两人凹凸相符、阴阳相融,这是千载一遇的结合。正是在这样罕见的宿命安排之下,由于造物主的疏忽才引发了这起案子。”由于受到社会舆论的影响,检察官本来主张判处阿部定十年徒刑,但是最终判处六年徒刑,后来因服刑表现出色,阿部定在五年后便出狱了。
回顾阿部定事件,我们从中可以感悟出一个结论:两个人由心底里深深相吸相爱而不能自拔,当爱到绝对排他的程度时,则势必破坏掉这种爱,并且最终会将其引向死亡。事实上,如果一味追求绝对的爱,势必对周围的人造成伤害,同时也会与社会道德伦理不断发生摩擦,将自我推入无可救药的境地。在现实生活中,对爱情如此执着且纯真的人毕竟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通过形形色色的妥协而生存下去。如果从绝对的爱的角度来看,丢弃那种自焚式的激情和性爱,争取眼前的安稳和宁定的爱情,不仅仅是妥协,无疑也是一种堕落,但现实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安于这种妥协却不失真诚的爱情。
探讨一下男女对于绝对的爱的态度可以发现,每个人的内心一隅都对其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但实际上谁也不愿走向那一步。
当然,要想堕入这种爱,首先便需要一个非常默契的对手,有了这样的对手,男人还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和实践能力。这一点,大部分日本男人都是胆怯的,只会在头脑中计划和想象,一旦真的陷入那样的爱情之中,他们非但会打退堂鼓,并且一定会产生腻烦和厌嫌。
造成这种情形的理由首先是男人们对于自己的感情缺乏十足的自信,即使真心爱上对方,期待演绎一场绝对的爱,但又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对方或自己会变心。这样说似乎有些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可是出乎人们的想象,其实男人大多就是这样,畏首畏尾,不敢付诸行动。反过来说,正因为男人们缺乏自信心,所以即使对于眼前的人十分珍爱,依旧难免三心二意或见异思迁,这种事例不在少数。故此,与其说男人们不敢断言自己现有的关系是绝对的爱,不如说他们对于这样断言本身就心存畏怯,这并不是因为笔者自身是男人所以才这样说,相信大多数女性一定也有同感。
毋庸赘言,“绝对”这个概念是以绝无仅有、世不二出为前提的。而男人的爱往往是相对的,或许眼下最爱这个女性,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冒出第二、第三来,这种可能性无时不在。无论眼前这个人多么优秀,多么可爱,偶尔总会心有旁骛,想着寻找点新鲜的刺激。这样一来,与其守着一个绝顶优秀的女性坚持所谓绝对的爱那么沉重,倒不如维持一种较为粗浅浮泛的爱情来得轻松些。男人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暧昧不清的特性,所以不具备追求绝对的爱的自信心,反而觉得那种爱过于沉重了。
与此相反,女性如果真心爱上一个男人的话,就会不断加深对他的眷恋,坚信两人之间的爱是绝对的爱,并期盼着这份爱能够天长地久。由此可见,女性对于爱情比男人更加纯真,更加一心一意。当然女性之中也不乏表面看上去只眷恋一个男人,其实内心另有所属的个例,不过这里我们讨论的是真心只爱一个男人的女性。
当然,男人们会因为对方对自己一心一意而欣喜,愈加觉得其可爱,但若超过一定的界限,男人则又会感觉到沉重和可怕。
女性中也有人对绝对的爱能否持续长久抱着疑问。例如《失乐园》中的凛子,虽然她同丈夫之间不像同久木在一起时那样炽烈,但是也曾有过令其感到满足的时光,只是经过漫长的婚姻生活,她终于意识到,是岁月的流逝以及婚姻这种形式使得爱情风化了。
年轻女性不曾有过婚姻的切身体验,所以往往对绝对的爱抱有过高的期待,当她们遭遇激情迸发的爱情时,便坚信自己找到了绝对的爱,并自信地以为自己“此生都可以将这种爱持续下去”。她们是为了让这种绝对的爱天长地久才渴望结婚的。
当然,期盼与心爱的人永远相伴、共度此生,是恋爱发展的必然结果,但其背后,不排斥也有着一种担心对方心有他属的不安,以及希望通过结婚构筑起一种牢固的关系,使对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永远保持与自己同等的爱的张力的那种期待。换句话说,多数未婚的年轻女性认为,结婚是成就绝对的爱的一种形式,只有结婚,绝对的爱才能得以完成。
然而,如果过多地期待以结婚来成就绝对的爱,并使之永久存续下去的话,则难免会事与愿违。《妇女公论》杂志就经常刊登这样的报道:结婚十年的女性,与丈夫已经毫无激情可言,因此许多人都在为这样的婚姻持续下去究竟有没有意义而烦恼。或许这些妻子们当初在结婚时,也都觉得这份爱是绝对不变的,结婚后爱情只会更加坚固、天长地久,至少她们坚信自己对丈夫的爱永远不会褪色。
无论多么相爱,男女之间终有相互倦怠的时候。
听到如此断言,正处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或许会说:至少自己身上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几乎所有的男女爱侣间都会出现倦怠,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只不过程度上有所差异而已。
恋爱的时候,两个人各居一方,有各自的生活,因而双方都迫切期盼相见,有时候仅仅想象双方小别重逢的情景便会激情澎湃,不能自已。另一方面,无论怎样相爱,偶尔也会涌起不安的情绪,疑神疑鬼,担心对方是否变心,怀疑对方和自己不在一起的时候是否与其他人有约。正因为这种精神上的紧张感,才会更迫切地希望两人整日厮守在一起。
可是一旦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融入由国家权力保障的婚姻制度中,精神上的紧张感以及期盼相见的迫切感也随之消失。假使将那种激情迸发的恋爱感觉的消失称作“倦怠”的话,那么倦怠可以说就是婚姻制度的副产品,是一种宿命般的存在,始终与爱情相伴相随。
所以说,如果想避免爱情的倦怠感降临,恐怕只有设法摆脱结婚这种制度的束缚了,而这也意味着男女双方虽然结婚,却彻底抛弃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模式了。
一般情况下,男人和女性在恋爱时都只将自己优秀的一面展示给对方,而结婚共同生活之后,双方便产生惰性,不再掩饰自己的另一面了。因为婚姻即意味着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人们不可能一直绷紧神经竭力伪装自己。
妻子理所当然地会在丈夫面前露出未经化妆的素颜,丈夫也会毫不在意让妻子看到恋爱时未曾暴露的随意和邋遢。这些最本真的东西不加掩饰地暴露得越多,双方的神经就越松弛,越不介意那些虚饰的东西,当然这样也使得两个人感到相处得十分轻松、安定。在外工作时,整天都得注意自己的仪容,精神高度紧张,造成了焦虑不安,回到家中,男女都希望彻底放松一下。
总而言之,恋爱是一种非日常性的东西,而结婚则是实实在在日常性的,彼此什么都无需掩饰,因此倦怠感会悄悄地不期而至,安逸宁静与倦怠感说穿了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换句话说,人们在获得安逸和宁静的同时,不得不付出一定的代价,舍弃掉激情、浪漫等等,并且以安逸的名义将其分身也就是倦怠感一并接受下来。
已婚男女或多或少都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倦怠,不过就程度来说,似乎男人更加严重一些。
个中理由不一而足,但其中重要的一点,恐怕是女性的筑巢本能强于男人的缘故吧。
多数男人即使结了婚仍不甘心受到束缚,强烈地希望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行动,与女性相比,他们的筑巢意识较为淡薄。女性则完全不同,一旦决定结婚,就会为自己即将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感到欣喜,与此同时,她们开始精心构筑两个人的爱巢也就是家庭,而男人此时除了欣喜还会有一点烦忧,觉得将不得不与她共度此生。
女性结婚后,家务事便成了最重要的工作,生活节奏及生活内容与之前相比都大不相同,其中包括妊娠、分娩等与其自身生理相关的事情,总之,人生充满了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无暇对生活感到厌倦。孩子出生后,先是忙于抚养孩子,孩子步入学龄期后则忙于教育孩子,时常面对全新的事态,至少在孩子长大搬出去之前,女性可谓忙得天旋地转。
相比之下,男人无论婚前还是婚后,都是从家里到职场,再从职场回到家里,每天上班下班。由于没有经历过十月怀胎,他们同孩子之间始终有一点距离,所以孩子的出世对他们来说,生活内容并没有太大变化。与此同时,男人作为“工蜂”的作用却一味被强调,致使他们感到精神负担沉重,而现实生活单调乏味,因而极其容易对婚后生活产生厌倦。
让女性听了感到不快的词语中有这样一句:“钓到的鱼儿不给饵吃”。从某个角度讲,这句话恰好暴露出男人的真心。恋爱时,为了令对方的感情切实地指向自己,男人对其可谓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体贴,真心诚意地花费时间和金钱,拼命取悦对方。结婚后,对方已然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于是男人几乎不再带妻子去高级餐厅吃饭、赠送礼物、出门旅游,这种浪漫的事情从此便与之绝缘了。
经常听到妻子们抱怨,“结婚以前他是那么温柔”“一结婚,他好像就变了个人似的”等等。的确,结婚前后完全两副面孔的男人不在少数。
然而她们或许忘了,男人在恋爱时对女性大献殷勤、关怀备至,只是为了将对方揽入自己怀中。不客气地说,假如没有这份狼子之心的话,他们才不会虚掷金钱邀请女性去吃价格不菲的馆子,或者浪费时间开着车陪女性兜风哩。换句话说,男人若是对女性格外地关怀体贴,一定是期冀与对方有进一步的肉体上的关系,所以才会如此。而如果数次下来对方仍然不肯松懈防线,进入到肉体关系这一步,男人的态度就会急速地冷下来,不舍得再发出邀请了。
再进一步讲,当男人无法得手或者判断出将无法得手时的急速冷淡,同开始时的急速升温,两相对照足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男人的态度不是由女方的性格以及容貌决定的,而是由女方是否值得作为一个性爱对象而决定的。
当然,这种狩猎本能极强的男人对于被关入家庭这个牢笼的妻子便不再有兴趣,况且无需担心她逃出笼子,当自己愿意的时候却可以随心所欲进行逗弄。猛兽对于掌边的猎物失去穷追猛扑的欲念,说起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男人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地将夫妻性爱称为“晚上加班干活”“对妻子尽份义务”。对此,或许女性会勃然大怒:“不要侮辱女人!”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可以说是男人的心里话。
以前,笔者曾向一些四十来岁的男编辑问过这样的问题:同妻子做爱的频率是多少?绝大多数回答是: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有一位甚至回答说最近一年左右都没有做过,其中个别人或许难为情而有所遮掩,但与妻子性爱甚少应该是事实。再问其中缘由,回答则是“这事儿太累人了”“反正来日方长嘛,有什么好急的”……
恋爱的时候曾经不顾一切千方百计想与对方同眠共枕,现在对此却懒洋洋地一点也提不起劲儿来,这真让人瞠目。而这些男人,假使是同妻子以外的其他年轻女性在一起,恐怕性爱的频率会提高很多吧。
笔者并非要将所有问题的全都归咎于婚姻,但是日常化的生活会令男人们的性欲退化,却是不争的事实。
如此看来,夫妻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有过无数次肉体交合之后,男人开始对妻子产生倦怠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尽管这样,丈夫们不一定因此而打算与妻子离婚。也就是说,夫妻关系除了性爱这条纽带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仅就性的倦怠感而言,在一夫一妻的制度框架下,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但是不能立即断言这一定是坏事,倦怠感换一个说法也就是安逸感,也是一种息息相通、夫唱妇随的愉悦感,而这种虽不温不火、激情不再,却可以悠闲放松的氛围,难道不正是家庭带给人们的恩赐吗?
然而,近来却有不少妻子抱怨对丈夫已经没有激情了,或是丈夫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待。既渴求家庭带来的安逸舒适,同时又不肯失去激情,这样似乎也太贪婪了。
如果硬要二者兼得的话,倒不妨观察和思考一下美国家庭的情形。
美国的夫妇之间经常爱语嗫嚅、互诉衷情,外出时也基本上是两人同行,令日本女性羡慕不已。然而,在这种现象背后却潜藏着冷酷的现实:一旦爱情冷却下来,美国夫妇会毫不犹豫地离婚。夫妇同去参加派对时,不论已婚未婚,男人可以随意搭讪其他女人,女人也可以随意搭讪别的男人,丈夫会不时遭到其他女人的挑逗进攻,妻子也会频频地遭到其他男人的挑逗进攻。正因为时常怀着一种紧张感,夫妇间才会时常保持着激情,而一旦爱情降温,不等它消失,双方便迅速解除婚姻关系。
当然,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经营方式。夫妻相互对对方不敢放松,因而需要极大的精神能量。事实上,因此类不安和紧张而接受精神治疗的美国人俯拾皆是。为了维持婚姻关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尽管这样,离婚率还是居高不下,并使得子女教育问题也变得极为复杂。
两种家庭形态究竟孰优孰劣不能简单地下结论。至少就日本目前的情形而言,即使夫妻间的性爱消失,也不必急于断言这便是倦怠期,从而将情况看得非常消极。
结婚后性爱次数逐渐减少,从男人的性的角度来看是很正常的。所以当这个时期来临时,与其觉得是一种倦怠,不如因此而感到安心,因为这正说明双方的信赖关系在一步步深化,这才是一种更加现实、更加积极的态度。
当然,讨厌这种不温不火、没有激情的生活方式的人可以选择离婚,去探索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究竟何种生活方式更适合,取决于各人的性格、价值观念,无法笼统地判定孰优孰劣。
如前所述,精神和肉体都像火焰一般炽烈燃烧,即全情投入的爱,是不可能永远持续的。加上置身于婚姻这种安定的状态中,爱情之火自然会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必定是熟悉和倦怠。婚姻原本就是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的单调重复,双方都会逐渐视对方的存在如同空气和水一样,而那种所谓“绝对的爱”终将渐行渐远,这便是婚姻背后潜藏的危机。
所以说,结婚数年后丧失了激情是极为正常的结果,如果因此而认为结婚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则等于是否定了婚姻本身。说得更简单些,绝对的爱历经岁月的洗礼,最终也会变得像日常的爱一样平淡无奇。
凛子是通过婚姻生活痛切地认识到这一点的。爱是飘忽不定的,所以她并不期待与久木再婚,而为了追求绝对的爱,她宁愿选择死亡。当然,因为她是个有些偏执和自恋的女性,所以对死怀有一种向往,而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为了绝对的爱去死。
可是当夫妻间失去了激情的时候,大多数妻子却不认为这是婚姻制度的必然宿命,而是抱怨丈夫负有责任,或懊悔自己当初太年轻,错看了人。她们坚信,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一个更加深爱自己、可以成就绝对的爱的人在等待自己,如果不是现在的丈夫,而换成这个男人话,即便结了婚也一定能够保持绝对的爱。结果,这种绝对的爱的对象另有其人的期待,导致她们渐渐产生了出轨的念头,这种情形也不少见。
如今,“适龄期”的观念日渐淡薄,什么不结婚就会不被社会接纳、自己也会觉得羞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不过正因为如此,多次恋爱却不轻易结婚的女性也多了起来。她们中间,有的人并不奢求绝对的爱,只希求一种不会陷入倦怠和惰性的爱,她们期盼着令人愉悦而又充满张力的婚姻生活。在这种期待的作用下,尽管反复恋爱多次,却总觉得:“不是他!一定还会有人比他更理解我。”由于理想过高,而迟迟结不了婚。而且年龄越大,她们对于爱情越发苛求完美,男人在其眼里不是有这个毛病便是有那个缺陷,横看竖看不满意,挑挑拣拣,眼光越来越挑剔。
总之,和男人比起来,女性对于绝对的爱的希冀更加强烈,有时即使明知绝对的爱难以持久,但绝大多数恋爱中的女性都切盼至少能将其保持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那么如何才能实现这一愿望呢?答案可能是残酷的,那就是不结婚。让·保罗·萨特与西蒙·德·波伏娃就是如此,弗朗索瓦兹·萨冈[1]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也是如此。然而在守旧且缺乏浪漫主义氛围的日本,这些会被斥为有悖道德的行为,因而只会遭到人们的唾弃。
于是众多女性只能在婚姻的框架之内寻求安逸和绝对的爱,企望两不落空。她们或许认为,结婚之后,可以同心爱的人朝夕相处,这样有利于培育更加亲密无间的绝对的爱吧。换句话说,作为成就绝对的爱的手段,结婚也不失为一条很不错的途径。
然而婚姻生活并不能保证顺畅地一路直达绝对的爱。
让我们再回到绝对的爱的定义上。两个人心无旁骛,肉体与精神同时全情燃烧、全情投入,相互深爱——这样的爱情我们称之为绝对的爱。毋庸赘言,这种爱除了炽烈的精神之爱,同时包含了浓烈的肉体之爱,要想维持这样的爱情关系,双方都必须倾注相当的精力且投入不懈的努力。
在家庭生活中,女性时刻保持美丽的容颜和优美的举止,使丈夫永远也不生厌倦,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婚前约会的时候,女性自然是精心打扮自己,但是结婚后步入了平稳的生活,难免会头发凌乱、衣装不整,加上对对方不必再近乎神经质地反应敏感,因而结婚前竭力克制的一些习惯和任性的毛病逐渐暴露无遗。此时,男人怎么可能依旧以同样的张力时时刻刻对妻子怀有性的欲望呢?
女性可能会觉得,就算有这些毛病,但是丈夫爱自己,就理所应当连同自己的缺点一起包容、一起接受、一起爱,这样才称得上是绝对的爱。但是对男人来说,这样委实太强人所难了,坦率地讲,这是做不到的。因为男人这种动物假如对女性缺少了性的美好幻想,就无法与对方持续保持性爱关系,而且这种性幻想是极为精神性的,一丁点的小事就可能将其彻底摧毁。
以下是从某个女性那里听来的真实故事。有段时间,她与一名A男子恋爱,两人在性爱方面也算美满,本以为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她对此充满了期待。某日,两人上床的时候,A男子突然悻悻地冒出一句:“我看我今天可能做不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当时她臀部粘上了一小片卫生纸。大概是她上洗手间的时候,不慎将卫生纸弄破了,不知怎么的就粘在了身上。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尽量躲着我,最后两人还是分手了。可是男人因为这点小事就至于那么败兴吗?他和我分手,真的是因为我身上粘了一点卫生纸的缘故?”她这样问我的时候心里一定将信将疑。对此,回答绝对是“YES”,男人对此都会有同感的。因为就在那一瞬间,A男子对她的性幻想破灭了,自然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如果反过来,男人臀部粘上卫生纸的话,相信女性不至于因此厌恶原本深爱的男人并与之分手吧。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巨大差异,也可以说是男人的任性之处,但男人的性幻想的确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霎时间破灭。
如此看来,所谓绝对的爱其存在形式对男人和女人来说也是不同的。女性爱一个男人爱到极致,便坚信自己的爱是绝对的爱,对于对方的一切她都可以包容接受,胸襟变得无比开阔。换句话说,女性在其对异性的爱之中,还包含了一部分类似母爱的感情。反之,男人不管多么深爱一个女性,也会因某些琐事令其激情消退。或许女性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不论是无意还是有意,她们会出于不安而企盼以结婚这种形式将感情定格。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只要走进婚姻这个“牢笼”之内,绝对的爱就必然会逐渐淡薄。因为男女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受到法律保护的安定环境下,爱情的张力理所当然地就会减弱,况且日常生活中能够摧毁男人性幻想的因素多得实在数不胜数。即便结婚之前两人之间确实存在近乎绝对的爱,但随着婚后共同生活的持续,丈夫对于妻子的性幻想也会逐渐消逝,爱情变质为一种亲密无间的亲人关系。
很多以性为业的风尘女子深知男人的这一特性,故此处处小心,事事谨慎,竭力不去打破男人的性幻想。据某个酒廊的女老板说,她和交往多年的情人一同去旅行时,绝对各住各的房间,即使做爱,完事之后必定回到自己的客房,因为她担心自己夜晚睡觉时发出鼾声,或是睡相不好,会给对方留下坏印象,从而击碎其性幻想。第二天一早,她又会精心打扮,穿戴得整整齐齐出现在情人面前。她就是这样时刻注意。
写到这里,笔者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女性满脸怒容的形象来:“这不是媚悦男人吗?丢失做女人的尊严!”女性为此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女性即使结婚后在这些细节上的确还是应当注意,男人从某个方面来说其实是很天真的,仅仅此类小事就能令其心中大悦,又何乐而不为呢?当然,这不仅仅是针对女性要求的,作为男人也应当时刻注意。
尽管如此,男人们并没有彻底否定婚姻,即便结婚是作为对绝对的爱的一种妥协,它仍然具有存在意义,对于男人而言,依旧是件值得重视的事情。不过男人在婚姻生活中同妻子长期保持性爱的关系,或许并非是因为对妻子存有性幻想,而是为了生育子女、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传宗接代的目的所占比例更多一些吧。当然,他们是对妻子有爱意才想到做爱的,但随着岁月流逝,爱的内涵也会慢慢发生变化,男人渐渐对做爱敷衍了事,视其为一种义务。因此,结婚之后男女之间的爱渐渐变成了一种妥协的爱。
但妻子们没必要对此深恶痛绝,除了爱,现实生活对于她们也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孩子降生后,又会以孩子为中心构建起一种新型的家庭之爱。这种爱已经完全不同于以性和肉欲为前提的绝对的爱了。但这无关紧要,夫妻关系中性爱当然重要,而一旦性爱逐渐减弱、逐渐消失,他们依然是对方最重要的生活伴侣。
总而言之,想要维持绝对的爱,男女双方都必须付出相当大的努力,使之保持张力,而在目前的婚姻生活形态下,这或许是极度困难的事情。
如之奈何?
作为一种解决之策,平安时代贵族间流行的走婚式通婚或许是较为理想的婚姻形态,但是考虑到日本如今的居住条件,也绝非易事。
如此一来,所谓绝对的爱仅仅是一种瞬间的幻影,完全不足以对抗岁月而成为一种永恒的存在。
尽管人们逐渐认识到这一点,但仍然对绝对的爱怀有深深憧憬,拥抱着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无论两个人是否真的同生共死,但为了对方甘愿舍身的爱情本身就是可歌可泣的,爱一个人爱到燃尽自己生命的程度,并由此而获得其他任何事情无法替代的精神上的充实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中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有的人曾经拥有燃烧生命的那么一瞬间,有的人却不曾拥有过,作为一个人,谁更幸福?哪种人生更加丰富多彩?想必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1]弗朗索瓦兹·萨冈(FrancoiseSagan,1935-2004):法国畅销女作家。1954年发表小说《你好,忧愁》,荣获当年法国“批评家奖”,并被翻译成二十多国语言,在全球销量高达五百万册,还被改编成电影,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