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生活在继续,就会有相互对立的力量、相互矛盾的利益、相互冲突的诉求。生命总会向死亡屈服,而成长就是生命避免屈服于死亡的力量。对于整个生命,乃至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是如此。对于单个细胞来说如此,对于整个生物体来说,亦是如此;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如此,对于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来说,也是如此。冲突和碰撞并不一定意味着痛苦。即使是死亡也很少是痛苦的。我们的悲伤和苦涩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由真正的不幸导致的。这话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上,死亡、疾病、战争和贫困,如今只是人类苦难之源的一小部分而已。人天生就有非常惊人的适应力,哪怕处于最恶劣的环境也能存活。我们的痛苦主要源自我们自己。它来自我们对待事实的态度,它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中。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应该无视生活的环境。相反,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事实与精神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知道人的思想能创造出事实和环境,而它本身又是由环境和体验激发出来的。一个人与其生存环境之间存在着持续的相互作用。但是,某个具体状况是令人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仅在很有限的程度上取决于状况本身。我们的态度意味着接受或拒绝——某种状况引起人不愉快的感觉只和拒绝相关。
我们的态度决定了某件事实的意义。事实本身、生活本身,不论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并没有好坏之分。我们对它们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几乎每件事情都包含着一切可能性。哪怕死亡或者痛苦,也会有人坦然接受,甚至是满心期待。疼痛作为愈合或进展的标志,可以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比如分娩,比如瘫痪后恢复的第一个感觉。善可能源于任何事物,恶也可能如此。某种境遇既可能是破坏性的,也可能是激发性的。我们自己的决定和先入为主的观念,使我们对同样的境遇产生不同的看法,认为那是美好的或丑陋的,那能给我们带来帮助还是灾难,都取决于我们自己。我们“有偏见的感知”会将眼前的现实变成虚构:我们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找到自己期望找到的。我们能通过自己的体验学习,但真正学到的东西很有限,因为我们往往会“创造”出我们的体验,也就是说,我们选择和决定了自己的体验,并对体验做出明确的解释。
有人批评说,这种对生活的“唯心”的解释,忽视了自身之外的环境可能导致的任何冲突。按照我们自己的日常体验,生活似乎被环绕在我们身边的各种强大力量左右,相比之下,我们的个人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遗传因素、卫生条件、经济状况、失业、战争或者繁荣,都对我们的生活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一群被迫害、被打压的人当中几乎找不出快乐的人,也无法吸引来快乐的人;一群饥饿的人当中也很少有人是乐观的。难道来自社会的力量不比个人的态度更重要吗?
在心理学的研究和治疗过程中,对此有很多相互矛盾的观念,也导致了对人际关系的诸多误解。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代表了生活的不同方面。长期以来,从经济学和社会学角度来解决人类问题的各种手段几乎都是唯物主义的;宗教的和哲学的观念则与之相反,或多或少是唯心主义的。然而,如今我们正朝着各种观念的融合迈进。在心理学和社会学中,我们已经看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种倾向。例如,行为主义者只承认对个人的看得见的影响,而语义学者则将个人的理解和观念视为决定性因素。这两种观点似乎很难统一起来,看上去似乎都是正确的,但又相互矛盾。在我们努力试图将两者结合的过程中,现代物理学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帮助。物理学家指出,我们所说的因果关系是大数定律,最好将其称为“统计概率”(虽然单个粒子的运动与速度似乎是不确定的,无法预测,但从统计概率的角度看,数量足够多的粒子的轨迹,却存在可预测的因果关系)。将这种因果关系论的概念应用于人类问题的研究,会产生有趣的结果。
社会因素对于决定芸芸众生的命运有着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对整个群体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但对每个个体却并非如此。比如,美国的失业人数取决于经济条件和社会环境,其影响不但明确而且显著。这些条件只要有所改善,就业率就会相应提高,反之就业率就会相应降低。这种关系是极其明确的。但是,人们是否失业,既不是由经济和社会的因素决定的,也不是由美国失业率决定的。能否挣到钱取决于个体自身。如果我们更加努力、更加有效率,就有可能找到一份工作,尽管代价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因此而被解雇,或者我们也可以创造出一份新的工作。
以上就是唯心主义与因果关系论这两种视角的对比。这两种视角各有其价值和意义,只不过我们要明确的是,前一种适用于个人问题的分析,后一种适用于普遍问题的分析。某个社会群体中自杀人数的比率每年都惊人地维持在一个相当恒定的数值,这与经济状况(例如粮食价格)或者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有关,而这些因素中任何一项的改变都能导致自杀人数的增加或减少。在革命时期或者战争期间,自杀人数则会普遍减少。但是,某个人是否会自杀,完全与粮食价格或者战争局势无关。虽然他会受到所有上述普遍因素的影响,但是他的行为并不完全是由那些因素决定的,而且也没有任何其他决定性的因素或不可扭转的力量能逼迫他。每个人可以自由地制定自己的计划并采取相应的行动。他自己的态度是瞬时产生的,是与他一向的生活方式一致的,决定了他会怎么行动以及行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