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一个手机号码需要多久?
一个你曾经爱过的人的手机号,原本烂熟于心的。
1
忘记一个手机号码需要多久?
一个你曾经爱过的人的手机号,原本烂熟于心的。
郭力只用了不到半年。
1370679……
1370769……
指尖失去准心,在手机键盘上摇摆不定。郭力鼻翼沁出细密的汗珠,脑子里像被升腾的雾气笼罩,朦胧又模糊。原本呼之欲出、再熟悉不过的数字排列,像卡在喉咙里的断骨,只能呛出些零零碎碎。
即使拨过去,她也不会接的……
郭力心想,像有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了他的心脏一下。郭力放下手机,目光慢慢移向窗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漆黑的天空中看不到繁星点缀,黑压压的叫人郁闷压抑。
郭力刚才拨的,是前女友叶瑾的手机号码。
到现在,郭力仍记得第一次拨打时的情景:怀里如同揣着只被踹了屁股的小马驹,掌心湿透全是汗水。郭力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考古的老学究,目光反复地检查着号码,生怕有半点谬误,接着,拍拍胸脯壮胆,拨出。
爱意伴随着信号波,将彼此勾连。同一个班却鲜有交集的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从高中升大学,再到开始工作,这个手机号郭力一打就是八年。高中毕业,两人开始四年的异地生活,而后又各自留在大学所在地工作,手机成了维系两人之间感情的最好纽带。
郭力没有将叶瑾的手机号码存入通讯录,每次拨打,他都会重新输入一遍,好像在用心触摸每一个数字,要把它们永永远远地刻入脑海里。
八年,数千次拨打,郭力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忘却那11位数字。分手还不足半年,脑子里的数字已变得斑驳,像久经风霜脱落的油漆,难以辨认。
有时候,郭力觉得年份对于爱情真的没有太多参考价值。比如去年元旦,他不惜错过年终汇报会议,偷偷订了机票从武汉飞到上海,只为给叶瑾一个惊喜。
然后,他看到了那一幕——在叶瑾经常光顾的西餐店里,叶瑾和男同事面对面有说有笑地坐着,男同事用手指暧昧地触碰叶瑾刚做完不久的美甲,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谄笑。
这无疑是一种对好感度的初步试探,倘若叶瑾不反感、不拒绝,男同事便有可能得寸进尺,做出更暧昧的动作。而事实上,叶瑾的确没有加以制止。
郭力简直要爆炸了,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将右拳重重地轰在男同事的鼻梁骨上,然后不顾一旁惊慌失措的叶瑾,转身就离开。
“叶瑾,你还爱我吗?”
回到武汉后,郭力最后一次拨通叶瑾的电话。
“你能陪在我身边吗?”叶瑾那边沉默了许久,反问道。
轮到郭力一时无言。他叹了口气,才再开口。
“我需要点时间。你知道,工作刚稳定下来,我不可能马上要求换岗……”郭力变得支支吾吾。
“你就告诉我,我还需要等你多长时间?”叶瑾说。
“要过来上海的话……起码还要三年。”郭力说。
“如果我不能等了呢?”叶瑾说,语气很低落,“大学毕业,我只想早点安个家、有个着落,你觉得这样有错吗?”
郭力愣住了,再度陷入沉默。
是啊,叶瑾有错吗?她曾不止一次请求郭力到上海、来自己身边,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无论薪资高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两个人在一起就能给她希望。但是郭力不能满足她。
郭力遇上叶瑾那年,叶瑾才刚满十六岁。一个女孩将人生中最美好、最青春的八年奉献给了自己,郭力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那就结束吧。”郭力说。
没等叶瑾回答,郭力狠狠心挂了电话,接着,删光了叶瑾所有的联络方式。
度过传说中的七年之痒,却止步于之后的头一年,真是莫大的讽刺。
郭力摸出香烟,点燃,用力抽了一大口,故意让自己呛出泪花。半年前的事情,恍如隔世。
空中有航班经过,机身上的探照灯划破漆黑的夜,在郭力视野里留下一条淡红色的印迹,不久又消融不见。
郭力想,或许连七年之痒也不过是主观赋予的,它并不代表任何事情。人们总喜欢赋予无序的生活一些主观含义,让它尽可能充满戏剧色彩,且看上去会善始善终,于是,偶遇变成了必然,巧合也被书写成了缘分。
七年也好,八年也罢,只是一串数字。若是两个人不在一起,再长的岁月也是枉然。
郭力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桌面上一只药瓶。瓶身是纯白色的,印着“阿普唑仑片”几个字,也就是俗称的“安定”“安眠药”。
郭力将安眠药片排在手心里,用清水服下,轻轻地躺倒在床上。
所幸,他还有清醒梦,一种神奇到有些梦幻的天赋。
郭力笑笑,闭起眼睛。不到二十分钟,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空中打着转。脑子里起先是混沌一片,后来像是近视患者忽然戴上眼镜,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睁开双眼,卧室里的摆设、家具全然变了样,连房屋结构也不是睡下时的构造。
郭力知道,清醒梦的世界被打开了。现在他身处的,是自己梦中的卧室。
所谓的清醒梦,即在睡梦中保持清醒状态,思维、想法主动参与到梦境中来,梦中的所知、所感,就像现实生活中经历的那样感同身受。
郭力赤脚站在地板上,沁凉的感觉从他脚底钻入,很是舒服。他张开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墙角的绿叶盆栽忽然就茂盛、饱满了。
暂时忘却真实生活中的艰难与身不由己,在睡梦的世界里,郭力就是万能的主,构筑梦境的工程师。
2
郭力人如其名,是个粗犷有力量的人。
这突出表现在打呼噜上,他可能是极个别呼噜响到能把自己都吓醒的人。他也苦恼过,虽说当时与叶瑾身处异地,但总有结婚睡到一起的时候,不能让叶瑾耳朵里塞上软木塞睡觉吧?
“说真的,前几天晚上你怎么受得了我的呼噜声?”一次暑假去外地旅游,在旅馆里郭力问叶瑾。
“有两个方法,第一,把你的呼噜声当羊数,一声就是一只羊。”叶瑾打着哈欠往上半身拉了拉被子,疲惫地说,“一只……两只……三只……就这么数。”
“然后呢?”郭力问。
“我数到两千五百六十只,然后天就亮了。”叶瑾说,黑眼圈好像看上去更深了。
“看来不是一个好主意……”郭力说,“那第二个方法呢?”叶瑾那边却没了声音,郭力微微偏过头看了下,发现叶瑾已经沉沉睡去。
“比我先睡着,应该是个好方法。”郭力说,帮叶瑾盖好露出的肩膀。
大学四年,郭力几次三番上医院就诊,症状都无明显好转。他也试过不少民间偏方,甚至强效安眠药,但从憔悴的同寝室友一如既往想打死他的神情里,他了解到自己并没有丝毫好转。
而当时的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呼噜声竟会成为打开奇妙之门的钥匙。
第一次做清醒梦是和叶瑾分手后。
郭力请了一周的假,颓废地蜷缩在硬板床上,茶饭不思,任凭络腮胡在两颊疯长。连续失眠多日,郭力却一点困意也没有,服了两粒安眠药,他才昏昏睡去。
梦幻世界由此拉开序幕。
郭力梦到自己来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天花板上好似嵌着一台陈旧的发动机,发出巨大刺耳的轰鸣声。
郭力马上意识到一件事情。
那并不是发动机发出的声响,而是——自己的呼噜声。因为没有发动机能伴随着磨牙声,还会吧唧嘴。
的确是我的呼噜声……这些年真是难为我的室友了……
郭力难为情地忖道,在梦里搓了搓鼻子,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等等,有呼噜声……说明我已经睡着了,那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现在是梦里,我在做梦!
通常,梦境中的人们不会感知自己在做梦,虽然可能剑走偏锋想出些新奇点子,但思维和逻辑总体处于模糊、混乱状态。郭力的头脑却异常清晰,他顺畅地将元素周期表背了一遍,甚至能回忆起请假前boss在会议上吃的薯片品牌。
我居然知道这是场梦啊。
郭力觉得十分新奇,他环顾周遭,探索起梦境。
梦中的世界像隔了一层烟幕,灰蒙蒙的。郭力拨开雾气,蹒跚前行,睡梦中的他身处一间屋子里,屋子空旷寂然,没有一个人,好像那种刚造好的毛坯房。
冷冷清清,哪里有房间的样子,还怎么住人啊?郭力心想。一念至此,黄花梨桌、紫檀凳、高档西餐具霎时出现,连地面也铺上了红木地板。
郭力抬头仰视,起先光秃秃的天花板下缀满了精致的小灯,每只都配以半透明灯罩,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的水母。
再低头,餐碟里已堆满了他平时最爱吃的奶油华夫饼,他拿起一块轻咬一口,牙齿与华夫饼接触时的松脆质感足以乱真,甜味在味蕾上舒缓绽放。
“这味道,和现实中吃的简直一模一样!”郭力自言自语,欣喜道。他一连吃了十多块华夫饼,刚拿起一块,餐碟里就自动补充、生成一块。
郭力拍拍肚子,这么多华夫饼下肚,口中残余着香甜的滋味,肚子却没有一点饱胀的感觉。
叶瑾要是来了这里,还不得乐翻天,她以前老担心自己吃多变胖,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想起叶瑾,郭力又有些难过,变出红酒,拔掉软木塞闷头喝了一口。过去他不胜酒力,喝上一两口就会脸红头晕,如今一口气喝了小半瓶,毫无影响。郭力不太喜欢喝酒,又啜了一小口,咂咂嘴,随手将酒瓶往窗外一扔。
郭力继续“装扮”自己的房间。走到窗前时,窗外能很明显地看到一座高大的建筑,很像上海的东方明珠。
郭力打开窗,一阵清风伴着桂花香袭来。他探出头,对面是滚滚江水,江面上有着往来的船只。视线下移,他发现梦里的屋子处于几十层的高楼,楼下行驶的汽车小得好像瓜子,行人简直如蚂蚁。不过,人行道上围了一些人,郭力拿出望远镜俯视,有人似乎被硬物砸到摔在地上,那人旁边是红酒瓶的碎碴和溢出的酒水。
抱歉!郭力双手合十,吐吐舌头,强行令自己忘记这一切。
前面都是一些正常的行为,既然是在梦里,是不是可以尝试许多真实世界办不到的事情,比如飞行?郭力突发奇想道。
他小心翼翼地坐上窗台,两脚悬在窗户外,迎着疾风看着对面滚滚江水,头皮忽然间就麻了。
在梦里胆子还是这么小,郭力想,即使没控制好摔下去也不会怎样吧?他握了握双拳下定决心,然后将双掌搁在窗台外部边缘,接着双手一撑,整个人就从窗边跌了下去。
郭力在空中急速下落,失重的感觉就像在游乐园里坐垂直过山车,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已虚化,眼泪不知不觉就飙了出来,他不自觉地闭上双眼,感觉稍微好了一点。郭力张开双臂,实实在在感受到腾空后气流在胳肢窝下急速穿流。凉飕飕的风,刮得他面皮生痛。
在即将落地前,郭力一蹬双腿,腰部宛如被某种力量向上托了一把,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如树叶,如蝉翼,没有一丁点儿重量,惬意极了。
郭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空中飘着,高楼大厦近在咫尺,表面的玻璃里映出了自己的身影,楼里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男人面对着他张大了嘴,手机从手掌里渐渐滑落,摔在地上。
前所未有的体验。郭力心中暗暗赞叹道,绕着大厦盘旋了几周,内心忽然一阵荡漾,一个主意从脑袋里冒了出来,心中像有数只小鹿乱撞。
这样好吗?郭力思想斗争了片刻,意志力马上败下阵来:只是在梦里,没事的。
郭力从空中慢慢飘回窗里,轻轻落在沙发上,桌面上已经为他备好了橙汁。
这时候,要是有个妹子帮忙捏捏肩,那就完美了,郭力想,马上响起了敲门声。
郭力去开门,脸颊如同醉酒般,忽地就红了。
门口站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身着日本动漫游戏中那种女仆装,正扑闪着眼睛对着他笑,手上还做出一个可爱的招财猫动作。
郭力咽了咽口水,目光不自觉地下移,看着她那玲珑的身段,呼吸都要停滞了。
“主人!”双马尾女生朝郭力抛了个媚眼。
“不行!”郭力大叫一声,关上房门,把女孩拒之门外。郭力双手撑着门喘着粗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打开红酒瓶软木塞,一口气灌下,十分钟之后,表示已经就绪。
“想不到,在梦里可以做这种有意思的事情……”郭力兴奋道,“这么说,不论是谁都能召出来……”
这是一个很对郭力胃口的能力,他酷爱历史,又是冷兵器战争的发烧友,早想和韩信、李靖、徐达等古代战神开个party,听听音乐交流一下。于是反复思考、抉择之后,他打开房门,将穿着学生装的日本宅男女神新垣结衣迎了进来,两人一边吃着华夫饼一边含情脉脉对视,画面美到叫人忌妒。
还是比较喜欢清纯的新垣结衣,之前那个对我而言,口味有点重了……
郭力悠闲忖道,从新垣结衣手中接过美食。
郭力刚吃完,新垣结衣又从桌上拿起一块华夫饼,小心地用手捧着,一脸娇羞顺从的样子。
“谢谢你,结衣。”郭力陶醉地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新垣结衣的笑容很明亮,好似一缕阳光,她说道:“哎吗大哥,我喂你,再吃点呗。”
郭力一口水喷出。
“大哥你咋了?”新垣结衣连忙关心地问道。
“没事没事,以后会习惯的。”郭力用新垣结衣带来的手帕擦擦嘴。
虽然是东北口音的新垣结衣,但还是很棒啊!
听着新垣结衣的声音,郭力恢复了常态,整个人都要酥了。
这便是郭力的首次清醒梦经历。有趣的是,梦里的经历醒来后他依然记得,不像过去做普通梦那样轻易忘记。
此后,郭力的睡眠质量并没有好转,他像之前那样靠药物来进入睡眠。每次服下安眠药后,呼噜声总提醒着自己:那不是现实生活,你又跌入清醒梦的世界里了。
白天工作,在电脑前敲击键盘,连个喝水的空隙都难以觅得。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空荡荡的家里,郭力脑子里想念的,是清醒梦里那个多姿多彩的家。
不知不觉中,郭力期待起睡觉,尤其是压力大,愤懑无处发泄时。安眠药落进手掌,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何,竟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放松。
服下安眠药,清醒梦世界就在眼前。
现实中有太多的不如意,在梦中,他却是应有尽有的国王。
所以,当郭力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记清叶瑾的手机号码,心情跌落到谷底的那天,他在清晨便吞下比平时多一倍剂量的安眠药,慵懒地趴到床上。
那本是周一,公司开例会的日子。
去他的上班,去他的烦恼。郭力戴上眼罩。
清醒梦世界开启。
还是那间挂满水母灯的屋子,屋内家具摆设、装饰随着郭力的频繁到来、整饬显得越发雅致宜人。
郭力走到门前,在心里默念三遍新垣结衣的名字,开门。在清醒梦的世界里,默念任何人的名字三遍,再打开门,那人便会出现在门外,郭力对此已是轻车熟路。
不过,郭力终究是个老实人,半年里虽然邀请过数十位喜爱的女神到屋里做客,但都是规规矩矩地聊天、拉家常,手都没有牵过。
抱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郭力想,朝门外张开双臂。
“结衣,今天我有点难受,可以拥抱我一下吗?”郭力说,门外却一时没有回应。
“结衣……嗯?”
郭力举高的双臂忽然僵硬了。即使在梦里,他也清楚地感觉到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清秀的脸,脸颊上挂着邻家女孩般的笑容,蓬松的长发散落在两肩上,上身穿着洁白的碎花衬衫。
门口站着的哪是新垣结衣?
赫然是已经分手、半年未见的前女友——叶瑾。
3
“叶瑾……”郭力说。看到叶瑾,不知怎么的,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不争气地掉下来。
“好久不见。”叶瑾倒没有拘束,微微一笑。
“是啊,算是很久了。”郭力眼眶泛红,“很久了……”
叶瑾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抱?”
“没什么……”郭力赶紧说道。
“是不是,在等别的什么人?”叶瑾说,“我来得不是时候?”
“才没有呢。”郭力说,却又没有了下文。叶瑾的出现,对他而言始料未及。
“不请我进去坐坐?”叶瑾手背到身后,俏皮地弯腰往郭力身后看,身上的兰花芳香更浓了。
郭力愣了愣,侧过身子,示意叶瑾进屋。
叶瑾微笑着迈动步子,轻盈地走进郭力梦中的屋子。看着叶瑾的背影,郭力心中很复杂。她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并不是真的。郭力使劲提醒自己,为的是不让眼泪流出来。
“没想到,你把屋子布置成当初咱们设想的那样。”叶瑾打量着屋内,说道。
“咱们设想的那样?”郭力不解。
“难道不是吗?”叶瑾转过身,笑着说,“屋内所有东西都那么熟悉。”
郭力一惊,大量记忆瞬间复苏。
大学毕业,郭力曾有过去上海和叶瑾一起工作的想法,往那边投了简历,甚至还和叶瑾去看过房。于是学装修设计的叶瑾亲自为两人以后的爱巢规划起设计图。后来,武汉一家颇有名声的外企聘用了郭力,这一计划也只好搁浅。
梦境中的房间,几乎是叶瑾当时设计图的翻版。可是,郭力在装饰时并没有意识到。或许,那幅设计图这些年来也一直紧锁在郭力潜意识深处吧。
叶瑾在沙发上坐下,郭力静静地站立着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这半年,过得还好吗?”见郭力默不作声,叶瑾问道。
怎么不好,每天在梦里和新垣结衣谈恋爱呢。郭力本想这么说,忍住了,转移话题道:“喝点咖啡吧。”
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草拿铁立刻出现在桌子上,叶瑾过去常点的咖啡。
“梦境真是神奇的东西,不是吗?”叶瑾说。
“原来你知道这是梦。”郭力显得很拘谨。
“我还知道这是你吃安眠药才能营建的清醒梦。”
叶瑾笑笑,端起咖啡杯。郭力注意到她手腕上绑着的那根红绳,穿起一片薄薄的、长命锁状的铜牌。
那是郭力的出生纪念牌,上面刻着他出生的具体时间:1990年3月1日0点48分,以及重量:5.3斤。很难想象魁梧的郭力出生时这么小。
“抱歉,分手后没见过面也就没有机会把它还你。”叶瑾留意到郭力的眼神,解下红绳后却又自嘲一笑,“差点忘了这是在梦里,还你也是没多大意义的。”
“送你的时候,我们才高一吧。”郭力若有所思,轻声说道。
“高一圣诞节。”叶瑾补充道。
“嗯,咱们认识的第一个圣诞节。”郭力眨眨眼睛。
“你带我到商场里挑礼物,我却只想要你的出生纪念牌。”叶瑾轻抚着手腕上的铜牌。
“你说,把它戴在手腕上,就像我随时都在你身边。”郭力的心里涌入一股暖流。
虽是同班,郭力起初对坐在第一排一心学习、中规中矩的叶瑾并没太多印象。在那个不羁、叛逆的年龄,郭力喜欢晚自修时偷偷溜出校,骑上自行车到三四公里外未施工完的绿化带,点上一根烟,面对赵河水装正经思考人生。
而有一天,他竟在河岸边发现了叶瑾,课堂上文静的她正朝着河面笨拙地扔水漂,一下,两下。月光下,叶瑾的皮肤如细瓷般细腻。
原来她这么好看……
两人视线交汇,郭力的目光倏然变得无处安放起来。
这以后,了无人烟的绿化带成了两个人课余最秘密的小天地。
而接到郭力的表白电话后,叶瑾仿佛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将手机贴着脸焐得温热,舍不得放下,哪里还有一点女神的高冷范儿?
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固然不易。你喜欢的人愿意迈出第一步追求你,才真正应该谢天谢地。
因为一秒钟的迟疑,错过的可能就是一生一世。
“那时候的爱情总是最纯粹的,不必考虑现实因素,甚至不必在意未来在哪里,需要的,只是不顾一切地去爱。”叶瑾用调羹触碰着拿铁上方的奶泡,笑得很幸福,“还记得表白成功后,你在课堂上做的那件荒唐事吗?”
郭力怎么可能忘记?
那天上完晚自习,他伙同死党返回教室,将黑板上方烫金校训“明德厚学,爱校荣国”中的“校”字拆下,换上同样材质的“Y”“J”两个字母。
第二天,所有同学连同老师都瞠目结舌地抬着头,像一只只欲引吭高歌的鸵鸟。
黑板上方不再是死板冰冷的校训,而是郭力发自肺腑的爱情宣言。
明德厚学,爱YJ荣校。
YJ——叶瑾名字的缩写。
回忆过往,郭力有些哽咽。
八年恋爱,的确有太多美好的记忆,又怎可能像按住Delete键那样轻易删除呢?
“即便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出现呢?”郭力舔舔干燥的嘴唇,苦笑道,“我的梦,本该是一片净土,现在你却来打扰我。”
叶瑾有些惊讶地看着郭力。
“你安的什么心?如果真的留恋我,现实生活中就回到我身边啊,别放弃我啊!你给我带来无限的痛苦,我躲,都躲到梦里来了,你还是不愿意放过我?”郭力越说越激动。
叶瑾眼波流转,没有说话。等郭力冷静下来,她才徐徐说道:“这是你的清醒梦,你如果不想见我,我又怎么会出现呢?”
郭力语塞,干瞪着眼睛。
“是我自己想要见你?”郭力喃喃道。
“你的潜意识。”叶瑾说。
郭力怔住了。他终于明白,从一开始,他的心里就未曾放下过叶瑾。强迫自己删除联系方式又如何,叶瑾在郭力心中早已生根,八年的情感,怎么可能在一朝放下?
为了逃避已分手的现实,郭力才将自己置身于清醒梦中,过了几天奢靡无忧的生活。现在叶瑾闯入梦境,他又该往哪里逃呢?
也许,根本不需要躲。
现实中两人就算相爱,还有太多事情要考虑,需要顾忌。
那么睡梦中呢?
“我明白了。”郭力说。
“明白什么?”叶瑾问道。
忽然间,细沙、粉尘从天花板漏下,发出“嘶嘶”声响,如灵蛇吐芯。紧接着,整个屋子都剧烈摇晃起来,梦境在扭曲坍塌。
“怎么了?”叶瑾问,有沙石落入到咖啡杯里。
“我就快醒了。”郭力说,“清醒梦每次维持的时间并不会太长。”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叶瑾问。
“当然。”郭力笑着说,“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
4
郭力没有食言。
每晚下班后,郭力匆匆扒拉上几口饭,没有洗脸就迫不及待地服用安眠药躺到床上。
打开梦境里的房门,叶瑾总是微笑着站在门外,像个下班回家的白领,亲切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丈夫。
而头顶大厨帽、围着围裙(虽然用不上)的郭力,早已准备好一桌佳肴,只等着和叶瑾一同享用。
异地的两人曾经最理想化的相依相伴生活,竟以这种方式得以实现。
虽然在梦里,叶瑾的一举一动在郭力看来都与真实无异,包括她腼腆时会用指尖轻点额头的细微动作。凑得近了,郭力甚至能感受到她温暖的鼻息。
渐渐地,郭力沉溺于清醒梦中无法自拔。结束梦境醒来,反倒成了郭力的噩梦。空虚感油然而生,菜肴放到嘴里如同嚼蜡,一点胃口也没有。
有清醒梦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回到孤单的现实世界呢?
望着镜子里眼眶凹陷、面黄肌瘦的自己,郭力毅然将安眠药放入口中,喝一大口水,咕咚咽下。
安眠药的使用频率,也上升到每日两次,有时刚从清醒梦中醒来,为了尽快回到叶瑾身边,郭力不加迟疑又吞下两粒。
也许你的出现并非对我怀有善意,即使我的世界从此天翻地覆,我依然甘愿深陷其中。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天,在梦境中用过晚餐,叶瑾像往常那样开始收拾餐具。虽然这些琐事可以用意念瞬间完成,但郭力却没有那么做。
看叶瑾认真的样子,郭力被温馨所包围着。这样的场景,自己不知道曾向往过多少次。
“叶瑾,我们不收拾了。”然而今天,郭力却忽然这么说道。
“怎么了?”叶瑾停下忙碌的手,温柔地回望着郭力。
“我们去看富士山吧。”郭力提议道。
“好啊。”叶瑾兴奋得脸颊微红。
富士山是叶瑾向往已久的地方,从高中起,她就盼着和郭力一起去。不过,由于两人假期总是不合拍,这一计划一直没有实现。
“可是,咱们要怎么去呢?”叶瑾皱皱眉头。
“嗖,飞着去。”郭力用右手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你别忘了,这梦境可是我的地盘!”说着,他走到窗边,坐到窗台的外沿。
这些天,郭力利用上班时间收集了不少有关富士山旅游的资讯、图片,他努力将各条资讯要点,最主要是富士山的外形、地貌特征记到脑子里。了解得越多,梦里的富士山也便模拟得更加真实。
“来,坐到我旁边来。”郭力向叶瑾伸出手。恐高的叶瑾稍稍迟疑了一下,把手交给郭力。
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金黄色,好似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你说,这些要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叶瑾与郭力并肩坐在一起,忽然叹道,“只可惜,这只是在梦里。”
“你错了,这就是真的。”郭力说,“你在哪里,哪里才是真实的世界。”他将叶瑾搂在怀中,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要飞了哦。”郭力说。叶瑾点点头,害怕地闭上眼睛。两个人的身影微微前靠,郭力喊口令“一、二、三”,两人重心向前,轻轻一纵。
风声凌厉,在郭力耳边呼呼作响。他看了眼怀里的叶瑾,叶瑾仍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因兴奋刺激而涌出的泪滴。
你就是真实的叶瑾,我一直知道,我终于没有再错过你。
郭力忖道。
“好了,不怕了。”郭力抚慰般拍拍叶瑾的肩膀。叶瑾睁开双眼,耳边迅疾的风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两个人像被无形的手托着,凝滞在空中,周身遍是橙黄色的云,时不时翻滚着,将他们裹在其中。
“我们……在飞?”叶瑾欣喜道,伸手轻抓一把,云雾像流沙一般从她指尖缓缓流逝。
“是的。”郭力笑道,“我们正在飞向富士山。”
“还要多久?”叶瑾问道。
“应该还需要些时间吧。”郭力说。不知为何,叶瑾脸上浮现出一丝遗憾之色。
“怎么不高兴?”郭力将叶瑾搂得更紧。
叶瑾担忧地说:“清醒梦持续时间有限,以往这个时候你已经快要醒来了,我怕来不及……”
“这次不一样。”郭力缓缓说道,“今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指针指向夜晚十点,现实中的郭力进入梦境足有两个小时了。
郭力依然在沉睡,面颊看不到血色。在他的床边,有一个灰黑色的茶几,上面摆放着的,是一只被掏空的药盒。
入睡前,郭力吞下了一整板安眠药。
一共十二粒。
再多点,也许永远就不会醒来了,虽说,这对自己不一定是坏事。
郭力挽着叶瑾,缓缓穿越云层。晚霞似锦,像在两个人的脸上印上鲜艳的油彩。
“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叶瑾说。
“再等等,再等等我就来陪你,不再回那个令人失望的世界。”郭力说,心里想:只要再加大一倍的剂量。
“真的吗,是什么时候?”叶瑾期待地望着郭力。
“就快了,不过现在不行。”
郭力知道,还有一件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必须在明天中午醒来。
郭力没有看叶瑾,偏侧过头。他的眼帘被泪水打湿,变得有些模糊。
“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法来陪你。”郭力在心里忖道。
因为,明天中午我还要去参加葬礼。
现实中,你——叶瑾的葬礼。
叶瑾的葬礼在两人的家乡举行。
刮掉浓密的络腮胡,换上准备好的黑色西装,郭力乘飞机从武汉飞赴老家杭州。
上出租车的时候,郭力觉得“殡仪馆”三个字好陌生,他一直觉得那里离自己还很遥远。
告别厅中人很多,大多数是叶瑾的亲戚。郭力环视四周,没有看到叶瑾的那位男同事。
水晶棺里的叶瑾平静安详,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与活生生的叶瑾分毫无差。
郭力凝视着叶瑾,胃部有一根带刺的铁棍在肆意搅动。
那还是在一周前,郭力接到高中老班长的电话。
“叶瑾走了。我想应该通知你,来见她最后一面吧,具体时间、地点短信给你。”老班长在电话里告诉郭力,叶瑾因车祸去世。
郭力像忽然短路,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老班长已经挂断电话,电话在耳边发出嘟嘟的鸣音。
郭力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倒在地上。他一手支撑住桌子,一手拿起电话,明知道叶瑾不会再接,他还是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久违的数字。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再也记不起叶瑾的号码。
是的,这就是叶瑾忽然出现在清醒梦中的原因。
一切,都是郭力潜意识中的强烈思念造成的。
郭力抬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
等参加完葬礼,我就去梦中世界陪着你,不再醒来。
他吐出一口气,打算最后看水晶棺中的叶瑾一眼就离开。
有红色物体进入郭力的视野,他偏转过头细看。
是自己的出生纪念牌,被红绳穿着,依旧缠绕在叶瑾的手腕上。郭力走出告别厅,在厅外遇上几个老同学,打过招呼后,又被一个穿职业装的女孩叫住,郭力依稀记得她是叶瑾的同事,与叶瑾曾合租过房子。
“怎么不见他来?”彼此寒暄过后,郭力轻声问道。
“哪个他?”女同事一脸不解。
“叶瑾的……新男友。”郭力从口袋里掏出烟,装作不在意地点燃。
女同事一脸茫然:“哪来的新男友?”
“就是那个和她走得很近的男同事。”郭力说,“我都知道的,不需要替她隐瞒。”
“哦,你说的是大刘。”女同事说,然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摇摇头,说道,“女人不比你们男人,哪里拖得起?一边是相爱多年的男友,另一边是能给予自己安定生活、事业平稳的男同事,就像站在人生十字路口迷茫的人,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郭力冷笑:“背叛也算人之常情?”
“什么话,什么叫背叛?理想和现实有时候不能两全,难道不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吗,迟疑一下又怎么了?只要,她最终还是决定和你在一起。要不然,她怎么会辞了工作到武汉去找你?”
“去武汉……找我……”郭力错愕道。
“叶瑾是在武汉出的车祸,你不知道吗?”
5
从杭州回来,郭力顾不上换衣服,服下安眠药,便躺在沙发上开启了清醒梦。
梦中的世界如常,静谧得有些冷清,冷色调的视野里没有一分人气。
叶瑾,叶瑾,叶瑾……
郭力站在房门前,在心里默念起叶瑾的名字。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充满了忐忑,仿佛心脏里蕴藏着一颗带刺的苍耳子,不时生痛。
郭力长吸一口气,打开房门。
这一次,叶瑾没有现身。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
梦中的郭力喘着粗气,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门把,开门、关门,一连试了十多次,才终于看到叶瑾的身影。
门外的叶瑾与往常不同,目光空洞,平视前方一动不动,像一具躯壳。
“叶瑾……”郭力轻声道。
“……”叶瑾没有说话。
郭力将叶瑾抱起,她的呼吸气若游丝,吹在郭力脸上凉丝丝的。郭力走进屋,将她轻放到沙发上。
沉默。
郭力看着叶瑾的眼睛,叶瑾的瞳孔像一潭死水,停滞不带生气。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告诉我你要来武汉?”郭力忽然说道,“告诉我你也依旧爱着我……”
叶瑾歪着脑袋,无神的双眼盯着空气,宛如被线穿起的木偶。
“难道你又想制造什么命中注定的偶遇,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咱们重新开始吧?”郭力握紧右手,指甲嵌入皮肤,“就像高中时河岸边的相遇,要不是特意注意我的行踪,一个女孩子又怎么会大晚上出现在那种荒芜的地方?”
依旧沉默,叶瑾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眼神呆滞。
郭力起身,将叶瑾拥入怀中。
让我最后再拥抱你一次吧,叶瑾。
我知道,正因为你还爱着我,所以不愿意让我再在这虚无的梦幻中沉溺下去。希望我迎着真实的朝阳开始新的一天,望着最迷人的星辰沉沉睡去。
“叶瑾,再见了。”
郭力在叶瑾耳边低语。
泪水终于再难止住,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当爱人已逝,一切都无法挽回。
我们能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放过自己。
忘记一个手机号码需要多久?
一个你曾经深爱过的人的手机号,原本已烂熟于心的。
郭力只用了不到半年。
并且,他想,自己或许再不需要纠结于此。
郭力缓步走在河岸边,那是他和叶瑾高中时的小天地。
空气新鲜,碎金般的斜阳印在他脸上,暖暖的。
人们总应该赋予无序枯燥的生活一些主观含义,不是吗?让它尽量充满戏剧色彩,尽可能朝着善始善终的方向前行。
所以,我与你的偶遇变成了必然。
冰冷的巧合,也被温暖动人的缘分充分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