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楠的计划

我会因为一个人,

爱上整个校园、整片街道、整座城市。

1

我叫司楠,研究生在读,业余时间写点小说。

十五岁之前我的名字还是司遖。当时市里举办青少年作家作品研讨会,我有幸作为代表参加,落座后才发现桌上的姓名牌被写成了“司南”。

对此我倒无所谓,在这样的会议上露个脸我都觉得很光荣,哪里还会吹毛求疵?会议流程,有一项是代表们自我介绍,相互熟悉。没想到在我起身自我介绍的时候,主持人多了句嘴。她问我:“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实话实说:“是爷爷取的。”没想到因此掉入了主持人设置的话题圈套。

主持人点点头说:“司南是一种古代辨别方向的仪器,常用于航海,你叫司南,想必其中有什么典故吧,是因为爷爷曾是一位光荣的海军吗?能给大家说说吗?”

这也行!我内心大吼一声。

我被主持人这种“机智的联想”逼到了思维的墙角,当着众人的面紧张得直冒汗。

我的爷爷不是海军,他只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工人。三十多年前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小叔在城里走丢,从此音信全无。小叔叫司忆南。爷爷给我的“遖”字加上走之旁,或许是寄托了他的美好愿望,他多么希望小叔能走着走着找回家来。

见我为难,说不出个所以然,主持人顺势讲了个冷笑话缓和尴尬的局面后便让我就座。那时候的我脑子一片空白,正如猴子般地抓耳挠腮。

第二年,在会议举办之前,我有意致电组委会,强调我的“遖”是有走之旁的,算比较冷僻的字,请他们这次不要弄错了,不是那个古代航海用的司南。

电话那边说:“好的,请放心。”

那天我忐忑地走进会场,直到看到姓名牌上写对的“遖”字才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写对了!

我刚想入座,目光稍稍偏转,人却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姓名牌上赫然印着“斯遖”二字。

在爷爷点头后我改了名,将原本的“遖”换成了“楠”。哦,就和这窗边疾驰而过的楠木的“楠”同一个字。

现在的我,正坐在K968次列车的车厢里。

窗外的骄阳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将车厢里的环境映衬得无比光亮耀眼。车内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太阳射出的其实是冷光的错觉。

我要开始一趟旅行。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复仇。

我坚信,出手放倒那个人的时候,我的生活也将恢复常态。

2

好了整整七年的女友,几天前和我分手了。三年的高中恋爱,四年的大学异地恋走到了尽头。当时已近凌晨,我正在宿舍里打游戏,激战正酣之时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我已经答应他了,我们结束吧。”

女友的短信简洁明了,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我的第一反应是:七年之痒的都市传说竟然是真的?!紧接着又有奇怪的东西涌入头脑:我俩也没拍过大头贴啊!

不过,这也算不上多意外,实际上在一年前我对此便有预感。那天女友像往常一样在晚饭后打电话给我,聊的无非是一些寝室生活、家长里短,在我看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边浏览网页边敷衍着她,然后在聊天出现冷场之际,随口问道:“对了,你的留学手续办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

“刚才我就是在告诉你办手续的事情,你在听什么?”她的语气有些愤怒。

“啊啊……不好意思,我前面没有听清楚,办得还顺利吗?”我连忙安慰,她却哭了。

“你变了,你没觉得我们身处异地,心也越离越远了吗?”她啜泣着,就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没这么严重的……”

“你根本就不想听我说话,不想就永远不要勉强了!”

“变的是你,以前你可不找这种碴儿。”我也被激怒了,对着电话里嘶吼,“我就是走了一下神,你有必要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吗?难道要我给你跪下来才行?”

电话那头的她不再和我争论,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我心都软了,想出语安慰的时候,嘟嘟几声,她挂断了手机。此后,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多,每次吵到双方互不理睬,几天后火气都消退,才强行当作之前的事没发生过,却在两个人的心里留下了创伤。

看着她的分手短信,我思绪万千。

“哦。”

我的回复更加吝啬,然后把手机摔在一边,重新回到虚拟世界里厮杀。

“结束了。”我对自己说。

3

我和女友是高中同学,她叫林月,是我们班的团支书。从东北家乡转学到杭州念高中的第一天,我就记住了她。校园里的她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耳边的秀发因为骑车纷飞着,像一双正展翅高飞的翅膀。

为了接近她,我三天两头找她交团费,交着交着便彼此熟悉起来,渐渐建立起了“革命的友谊”。她会用多交的团费去超市买来小吃,下课经过我座位时不经意地放在我桌上。我平时也半真半假地称她为好政委,在国庆节那天晚上带她去看烟花,然后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读书比同龄人早两年,在每个阶段的班级中都是最小的。之前我早有过规划:高中不谈恋爱,假如没忍住,也要找一个邻家大姐姐类型的女朋友,做事稳重有章法又能照顾我的那种。

林月显然不属于那样的,她比我大一岁,和我站一起却活脱脱一个妹妹,撒娇、黏人,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常常哭鼻子。

但是我们就是走到了一起。高中男生女生的情感是最纯粹的,无诸多顾虑,需要的只是感觉,感觉到了,再远的天涯也能执手并行。我和林月都是第一次谈恋爱,我们都觉得与初恋走入婚姻殿堂是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事情。

不过,执手并行七年,终于还是到了尽头。尽管这途中有过多次,我曾以为我们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死神将我们分隔。

死神虽然是人生的最大反派,但是在爱情故事里,它往往只充当难得出现的配角,或许有时候,连客串的戏份都争取不到。

分手后的三天里,我没有收到女友一条短信,同样地,我也没有再回复过她。平日里忙碌的手机,被我放入了抽屉里。没有了女友的短信、微信轰炸,它像个过了气的明星,孤独而寂静。

七年了,我习惯了女友在晚饭后给我打电话,习惯了洗澡前进行一次视频通话。现在都没有了,我以为会不适应,至少经历一段时间的阵痛,可惜的是,没有。

当原本深情的话语变为听筒里固定的电磁波,当面对面的视频传输成为例行公事的寒暄,当一切成为习惯,同样也意味着热情的冷却,即使怀念,你也只是在怀念那条冰冷的规则而已。

我继续着写小说到半夜、第二天中午才起、上课睡觉、下课回来叫外卖和室友打牌玩游戏的“大学生活四重奏”。女友在我生活里消失了,生活却并没有因此乱套。

不过,小插曲还是有的。我明显发现自己开始出现走神的现象。有时候做事情无法集中精神,随便室友的一句话、电脑里的一个弹出广告都能够打断构思。干脆停下来什么事都不做,脑子里却又是一笔糊涂账,内心总有些恐慌,灵魂好似无处安放。

这些,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小彦阿哥。小彦阿哥是我搬到杭州后的隔壁邻居,比我大六岁,成绩优异,考上了清华的他常被大人引为我辈楷模,2005年的时候还被评为了县里的道德标兵。每个人年幼时都会有一两个偶像,小彦阿哥就是我的大英雄,跟着他,不论做什么事情,爸妈总是很放心。

在当时的我眼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小彦阿哥做不到的。他会带我去河边捉鱼,用手就能抓到又大又漂亮的鲤鱼,我最不拿手的模型拼装,他也是信手拈来。

有一次从外面捉蝉回来,我走着走着忽然说:“小彦阿哥,你能不能帮我把小叔找回来?”

小彦阿哥问我:“你的小叔有什么特征吗?”

我连忙说:“我只知道他左边屁股上有两颗痣,是爷爷以前跟我说起过的。”

小彦阿哥说:“是吗?看来比较难找了,因为我轻易不脱男人的裤衩。”

说起裤衩,小彦阿哥曾经告诉我,生活就像裤衩,平时穿在里面不显眼,只有在失去它或是它发生危机时,你才会觉得蛋疼菊紧。但那也仅仅是你自己的事情而已。

毫无疑问,现在我的生活出现问题了。坐立不安、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古人造词真的是太过贴切,我现在的状态完全能够被这三个词概括。我躺在床上回忆、思索,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然后我忽然坐起,幡然醒悟。

“我已经答应他了,我们结束吧。”

女友是在答应别人之后,才和我分的手。也就是说,我是被人挖墙脚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迅速从床上下来,手撑着桌面半天没说话。我似乎都能感觉到瞳孔在随着思绪不断缩小又放大。

天杀的,我也有被小三挖墙脚的这一天!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迅速,像装上了一只马达。

如果是小彦阿哥,他会怎么做呢?我使劲儿地抚摸着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手足无措的时候,换位思考将会有不错的效果。

领完道德标兵荣誉的下午,我和小彦阿哥一起倚着树坐在碧绿的草坪上,看着天上的白云在微风的吹拂下越飘越远。

“生活的真谛,只在一个字上。”小彦阿哥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什么字?”我扑闪着眼睛问。

“装。”他说。

“装?”我挠挠头。

“你装作健忘,不停地交团费,她装作脸盲,来者不拒,你和女友才能走到一起;我开房前每次都会捧着女友的脸仔细端详,装作百看不厌,她在做爱时总是配合地假装高潮,我们才能保持到现在。”小彦阿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自然而悠闲。

我惊讶地叫道:“啊!”

小彦阿哥却只是微笑地说:“装一装,能迎来更好的生活,你问问自己愿不愿意?”

按照小彦阿哥的说法,这个时候的我应该致电挖我墙脚的那个男人,大度地告诉他林月就交给你了,请你对她好一点,祝你们幸福。然后在结尾时忽然变脸,最好咬着后槽牙说,要是她受什么委屈,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小子的!

于是皆大欢喜,迎来一场“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美满结局,说不定还能把自己感动到流下几滴祝福的眼泪。

可是,我完全没办法让自己这么做。尽管我上网,搜出了上百条关于“平心静气、淡泊是真”的氧气格言,并逐条细读,内心的火焰反而越烧越旺,几乎要迸发而出。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冲到杭州找到那个男人,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拳头砸到他的脑壳上。

于是,我关掉网页,压抑着怒火抽掉了室友珍藏多时的那包软壳中华,接着眼睛一闭将自己扔到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买了前往杭州的火车票。

我深信,将拳头抡向他小腹的同时,我的状态一定会恢复常态。

4

火车继续行驶着,进入多山地带,车窗外的高山起伏连绵。

火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已经有许多乘客从箱子里翻出外套盖上。走得匆忙,我没带外套,毛孔紧急集合般在皮肤上立正,我只得用手掌轻搓着双臂取暖。

K968.这趟车次我再熟悉不过,七年前父母因工作从老家前往杭州,乘的就是这班车。离乡越久,思乡情绪就越浓。高考后填报志愿,我有意报考了老家的大学,想借此少回杭州,没想到女友却被杭州最好的大学录取,一有假期她就逼我来杭州看她,于是再次与K968结下不解之缘。

现在,父母已调回老家,我与女友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完成这次“复仇”任务后,我将彻底与杭州城说再见。

车内正前方的屏幕里正在播放一个访谈节目,青年富商侃侃而谈,介绍着自己的成功经验。这个富商我认识,四十岁不到却拥有了庞大的家业,被称为业内奇迹,高中时还受邀到我们中学演讲过。这个视频录了起码有三四年,我坐这趟班次去看女友每次都能在这个点儿看到他出镜(如果不晚点)。在他说完豪言壮语之后,我看了看车窗外的行进情况,然后习惯性地戴上耳机,刚按下手机音乐的播放键,整个车厢内就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火车进入了隧道,车厢里的灯却没有亮起,轰隆轰隆,只有车厢震动的声音告知着火车仍在前行。在我看来,火车更像被巨型怪物吞噬,车厢孤单地在怪物肚中前行,前方黑暗而又潮湿,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糜烂的气息。

我从小患有一种叫幽闭空间恐惧症的毛病,年幼时在家里睡觉,我总是开着灯,要么就不拉窗帘,让外界的亮光照射进来才安心。身处看不到阳光的密闭区域时,就会产生奇特的幻觉,这种幻觉折磨着我的心灵、肉体,就好像将你关到一个小房间之后,忽然将房间里的空气全部抽空,任由你仰着头大口呼吸,气管却像上了塞子般无法透气。

我第一次坐K968的时候毫无防备,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不轻,我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着,狂躁到一头撞向火车窗玻璃。现在这一状况有所好转,计算好时间,在进入隧道前我会戴上耳机闭上眼,让音乐在我的耳膜边流泻开来,旋律将顺着血液游遍全身。

火车在隧道中将会持续三分三十八秒,一分不多,一秒不少。或许就是因为时间不长,所以车厢内才没有开灯。我迫使自己安静下来,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之上。

我一直在寻觅,寻觅着你的身影。黎明的街道,落樱的小镇,虽然明知你不在那里。若愿望能够实现,我要立刻到你身边。已经不再害怕什么,即使付出一切,也要将你抱紧。

当“也要将你抱紧”的歌词搭配着旋律从耳机中倾泻而出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看着车厢恢复了明亮,看着车厢外的景象由山路转换成了田野,看着身边的陌生大娘朝我翻了翻白眼。

下午五点二十分,火车到达杭州南站。南站就是以前的萧山站,离杭州市区还有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距离我的中学和女友的大学却很近,步行只要十几分钟。

我要去一趟以前的高中,女友的闺密兼大学室友小佳毕业后在那里实习。找到她,然后从她嘴里套出些挖墙脚男人的信息,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填饱自己的肚子。近十个小时的车程让我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

我花了十五分钟时间走到了学校附近最火的步行街,熟悉的葱油和地沟油味道仿佛让我回到了青葱的高中时代。

步行街由数十条小街小道组成,它们七弯八绕、曲里拐弯宛如一座迷宫,如果不是经常走,一定会迷失在里面。这对于高中就谈恋爱的学子来说,无异于一道天然屏障。他们摸透了这里的地形,两两出现在步行街中,凭借着迷宫般的地形与闻风而来的老师打起“地道战”,每每都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步行街也由此成为每个地理老师强调课程重要性的最生动例子。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此招对于栖息于萧山超过十年以上的老江湖基本无效。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和女友到步行街买衣服,刚要踏进服装店就发现班主任尾随其后。七弯八拐后我们摆脱了老师的追踪,正当我俩暗自得意互捏鼻子的时候,女友的父亲出现在我们面前。

“回家。”女友的父亲说道,一把拉过不知所措的女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当时也豁出去了,拦在他们身前不让女友离开,却紧张得说不出任何话。

“离我女儿远点儿,你配不上她的。”女友的父亲一手将我拽开,然后当着我的面甩了女儿一巴掌。

对于这段经历,我们后来都没有再提起过,它就像一段长满刺的荆棘,埋入了我俩的心里。

坐在拉面店里的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然后挑出碗里最大片的牛肉,吃掉。这家店店面不大,只有四桌,但生意很好,我高中时常来吃,大学时有假期回来也必定光顾。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看到我来,在我对面坐下,将一大盆香菜推到我跟前。他知道我很喜欢吃香菜。

“有大半年没来了吧,还在读大学?”老板乐呵呵地问我。

“是啊。”我回答,用筷子夹了好多香菜放入碗里。

“今天怎么是一个人?”老板摸摸额头。

“分了。”我说,看到旁边那桌上的两个男青年开始拿筷子互相喂面。

“这样啊。”老板说,“还没放假呢,你就回来,是有点反常。”

“我回来是教训那个第三者的。”我坦白地说,握紧拳头。旁桌的两个男青年双手交扣,如胶似漆。

“听老哥一句,好女人多的是,不值得。”老板拍拍我的肩膀。

“我已经决定了,你也别劝我了。”

“你心里有底吗?”老板看来在为我担心。

“我是高中县里搏击赛亚军。”我吃完拉面,用纸巾擦嘴,“要不是因为要参加考试不得不弃权,我应该是冠军的。”

“哦。”老板点点头,“总之还是小心点。”

“那边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我低声问老板,两个青年终于将那碗面互相喂完。

“你注意到了啊?那个皮肤黑一点的男孩本来是个扒手,半年前的一天他在我店里面偷人皮夹。哦,偷的就是他旁边白净小青年的皮夹,那白净小青年是个……用现在的话说叫‘同志’,当时他们还不认识。白净小青年把皮夹放在牛仔裤的后兜里,扒手男孩去偷皮夹,结果白净男孩就以为扒手是在摸他的屁股。”

“然后呢?”

“后来他们就好上了。”老板说。

我震惊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起身付完钱将皮夹放回兜里,我还是没从刚才的故事中走出,直到腿部出现触感,放回兜里的钱包不翼而飞,而两个男青年飞快地向门口蹿去。

“忘了告诉你,后来他们就成了作案团伙。”老板无奈地抬起手,让我赶紧追上去。

一个本不是同志的扒手成了同志,本不是扒手的同志成了扒手,这个世界真的有点疯狂。

我像箭一样地冲了出去,很快锁定了两人的行踪。这两个人也算机灵,在岔路口兵分两路,想让我失去判断。奈何我的皮夹过大,而白净青年的臀部后方又肿起一块,我始终紧随其后,随着他在迷宫中东拐西绕。

被我追上的时候,他干脆奉上钱包,然后半蹲着喘大气,不解地问:“兄弟,咱们是同行吧?跑了这么久你都没被绕晕,一定是踩过点儿的。”

我本想给他一拳,却迟迟没有下手,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离开步行街。

5

华灯初上,街道旁被暖色调的灯光包围。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傍晚六点,这个时候作为实习老师的小佳应该正在值晚自修的班。我不再耽搁,径直去了我曾经上过的高中。

校门像四年前那样敞开着,我在传达室做好登记,熟识的值班大爷变成了一个脸生的青壮小伙,时不时低头注意着手机屏幕上的大盘走势。我拿出学生证说我是以前的校友,他点点头放我进去。

漫步在校园里,看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拎着大包小袋往校门方向走去,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周六,学生下午就已经放假。连大多数住校的学生都在收拾东西回家过周末,更不用说实习老师小佳了,今晚压根没有晚自习。

一对少男少女从我身边经过,虽然两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但是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来看我敢肯定他们是一对情侣。我的目光跟随着二人经过长满荷花的池塘,经过被藤蔓爬满的长廊,最终目送着他们走出校门,登上停在校门口的公交车。在登车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两人露出挣脱枷锁般的笑容,以及紧紧扣到一起的双手。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高中生涯,每天晚上放学我都送女友回家。她家在县城的最东面,从公交车上下来之后,还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堤坝,堤坝旁种满了茂密的楠树,楠树上挂着牌子,写着种植它们的人的名字。

其中有一棵缠着粉红色发带的楠树是我和她一起种下的,她说这么做的目的有三个。我问是哪三个,她说,首先,这棵树苗会像我们的爱情一样茁壮成长,这是一种见证,电视剧里都是那么演的。虽然觉得有些老土,但我还是说很好;那第二个目的是什么?她说,以后她会将不想要的东西全部埋在这棵树下,楠树见证爱情的同时,还能见证她的自我成长。我说,那很好。

第一年,她将家里的芭比娃娃、毛绒狗玩具装进麻袋,埋入土里。我边帮她填上土边说,你吃错药了?她解释,这是在和自己的幼稚说再见。我擦着汗说,其实拥有童真也没什么不好。她说,走上社会会吃亏的,生活就像走路,你永远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第二年,她将满满一大沓光碟在树旁摊平,然后盖上泥土。那些是她曾经追过的电视剧。我在树荫下乘着凉,看着她完工后累得倚靠着楠树喘气,问道,埋光碟又有什么讲究?她说,这是在和不着边际的浪漫童话说拜拜。

第三年,当她将刚获得的证书埋入土里的时候,玩着手机的我立刻抢答道,我知道了,你是在和虚无的功名利禄说再见。她说,哦,其实证书上他们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然后又过了一年多,我忽然反应过来,于是打电话问她,你当年不是说种树有三个目的,你却只说了两个,最后一个是什么?她回答说,最后一个目的有点恐怖,你别怕。我说,你再不说而且还用这么阴森的口吻忽悠我我就真怕了。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那么就去那里看看,我一定被埋在树下的土壤里。我说,我靠。

现在想起这个对话,我还是有些毛骨悚然。我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的长廊显得空旷而悠远。我唱起小曲给自己壮胆,结果脱口而出便是费翔的“归来吧,归来哟”,连我自己都给吓了一跳。我很快找到了高中三年待过的教室。在窗口外探视,里面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应用,明亮的光束立刻照亮了窗边的位置,那是女友曾经坐过的地方。

整个高一,她的座位都在窗口,她很怕油,觉得食堂的空气里都包裹着油渍,所以不肯去食堂就餐。我总是先去食堂打来她爱吃的饭菜,从这个窗户口传进去,听得她说声“跪安吧”才屁颠屁颠地回食堂吃饭。久而久之,这窗口也被称作外卖特快,据学弟学妹们说称号一直持续到现在,但已经不知道典故由何而来。

几年过去,原本墨绿色的木制课桌被换成了黄面金属桌,桌面上还印着海贼王打斗的涂鸦,一看就是男生画上去的。

物是人非,至少还能睹物思人。物非人非,剩下的,只有记忆罢了。然而记忆终究将在时间的长河里消融,化作虚无。

太阳西下,我离开高中校园,坐公交前往女友曾经就读的大学。女友的闺密小佳仍然在那里读研,只在晚自习和没课的时候去中学实习、当班。大学校门和高中仅仅隔了两条街,三站路之后我下了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后,走向研究生宿舍。

中途路过宿舍下面的车库,我隐约看到暗角里有男女激战正酣。这个年纪的大学生,情难自禁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情有可原,不过却让我情何以堪?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有大半分钟,换成以前的我,一定会忍不住上去互动一下:号上一嗓子、扮鬼叫抑或干笑几声捣捣乱什么的。而现在,我却选择把外面的自行车移好,帮他们挡住视线,然后,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我冒充多年未见小佳的同乡,在宿管阿姨的花名册里找到了小佳,她正巧住在这一幢的302.阿姨让我留在一楼,热心地跑上去替我喊人,不到五分钟,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小佳就走下来,脚上还穿着一双黑色的人字拖。

我们去了宿舍旁边学生开的咖啡馆,落座点好东西,小佳就问我:“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就说:“还能怎么回事?我们分手了,因为一个男的。”

她说:“我知道,那个男的总是来找她,但是读本科四年林月根本不理他,怎么会忽然就答应他了?”

我说:“什么,一直持续了四年吗?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分手前一年我才知道那个男人的存在,我还以为他们是毕业前夕认识的。”

她摇摇头说:“不可能,她这么爱你,我们寝室的人有目共睹。那男人离过婚、年纪又大,她不可能喜欢。本科的四年来,你不知道他给林月送过多少东西和电影票,但都被林月处理掉了。大学,照理应该放松放松了吧,课余有男生约林月出去玩,她都拒绝了,连我们叫她出去购物她也是笑着说,一会儿还要和你视频。”

我说:“哦,不重要了。你一定有那男人的资料吧?QQ、微信、人人网、电话号码、住址,只要你知道的都请告诉我,我要找到他。”

“我怎么可能有!”她说,搅动了两下咖啡杯里的调羹,忽然抬头又说,“哦,那男人曾到我们寝室来给林月送过水晶,当时好像还留了张名片,我虽换过寝室但东西都保留着,我上楼给你找找?”

6

接过名片的那一刻,我有种解脱的感觉。

小佳想起什么,忽然喃喃道:“奇怪啊。”

“奇怪什么?”我问。

“我记得你有我的电话号码的。”小佳说,“去年你到学校来给林月过生日,我们互换过号码。你想知道那男人的信息,打个电话给我询问就可以,为什么还专门赶过来一趟?”

“我换了手机,号码就全没了。”我胡乱回答,付账道了声谢后转身离开。这个时候天已经全黑,像一张悬挂着的深黑色毛毯。

出了学校门,公交车站近在眼前。我登上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靠左手边的位置。高中时候,每次送女友回家我都会坐这个位置,而她就坐在我旁边。书包横亘在我们之间,为的是遮挡交扣在一起的双手。

窗外下起了小雨,地面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黄光。

让我最后一次回味这样的情景,也在这样的情景里结束我的旅程吧。我闭上眼睛,握着的却不再是细腻、洁白如糕点的女友的手,我的手心里只有一张揉捏得皱巴巴的名片,名片正中印着“祝成彦”三个字。

祝成彦就是小彦阿哥的名字。海外留学归来的第一天,他大摆筵席请客吃饭,同时也将名片发给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我当然也不例外,收到了他的名片,名片上印着他的电话号码以及家庭住址。酒过三巡,小彦阿哥坐到我的身边,告诉我,他或许找到了我失踪的小叔。在大学的澡堂里他遇到过一个屁股上有着两颗痣的华人,洗完澡后他跟踪那人并打听他的背景,那人在斯坦福大学读MBA,无论是年龄还是经历都与我走失的小叔吻合。

是的,我一直有小彦阿哥的联系方式。女友告诉我,有一个离过婚的“海归”在追求她时,我也猜到了小彦阿哥就是那个第三者,当时我无疑震惊了,我想不出小彦阿哥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昨天,是我故意扔掉小彦阿哥的那张名片,策划了今天的旅程。周六出发、向小佳询问第三者状况,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来杭州给第三者一个教训,其实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开启这段旅程的借口。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毫无疑问,我一直在装睡。

K968列车上,有我和女友最深刻的回忆。大学第一个寒假,女友让我回杭州看她,我说好,然后又苦着脸在视频里告诉她,自己很忌惮火车进隧道时的那段黑暗。第二天,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宿舍楼下,帮我打包、收拾东西,然后再一起坐火车去杭州。

在火车进入隧道之前,她让我戴上耳机闭上眼,按下手机的音乐播放键。伴随着轻柔的音乐,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有所放松。

是她告诉我,之所以会害怕,并不是害怕黑暗本身,而是不知道黑暗会持续多久;是她告诉我,火车会在这段隧道中穿梭三分三十八秒,然后光明与美好会重新来临。歌曲播放的时候,女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就在我的忍耐即将到达临界的时候,我听到了这样的歌词:

若愿望能够实现,我要立刻到你身边。已经不再害怕什么,即使付出一切,也要将你抱紧。

我睁开眼睛,女友那柔软的朱唇与我的嘴唇相印,我觉得这个世界都要融化了,黑暗也适时地随之消融,阳光洒在车厢里每个人的身上,也落在女友的肩膀上。那是我的初吻。

步行街,是我和女友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也就是那一次,她将编织好的围巾套在了我的脖子上,那是她用多余的团费买来毛线,亲手为我织的。我的确已经忘了当时的感受,只记得我在心中暗暗起誓,我要一辈子对她好,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守护她。

空荡荡的高中教室是我曾经表白的地方,那一刻的我们抛下了所有的包袱,能想到的,就是在一起,即使家长被叫到学校,我也无所畏惧,还故意当着办公室老师的面对女友父亲鞠躬叫了声岳父。

而大学的校园里,处处都留下了我们成双的身影。因为我们曾走过,校园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显得格外青翠,每一片云彩都变得分外纯洁。

一个女孩能有几个七年?在如此花样的年华里,异地恋的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而她,拒绝了别人的邀约,关上了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萌动大门。所以,她只能将所有的情感倾注到与我电话、视频的交流上,所以她才会将每一次的交谈看得如此重要。

我会因为一个人,爱上整个校园、整片街道、整座城市。而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发现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每一次停歇、每一次眺望、每一次回眸,都是最后的诀别。

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公交车在最末一站停下,然后掉头,只将我一人留在那漆黑的河堤旁。

我打着手电,费了好大工夫找到了当初的那棵楠树。树枝上的丝带已经褪色泛黄。我挖得很深,但却没有在泥土里挖到任何东西,那些久远或新埋入的物品,看来已经被人刨出来。其间还钻出来一只黄鼠狼幼崽,我蹲下小心翼翼地问:“林月?”它没有理我,自顾自地跑了。我松了一口气。

小彦阿哥在斯坦福碰到的那个华人,就是火车荧屏上出现的青年富商。年幼的他与家人走散,似乎又受了刺激导致记忆全失。他被当地富豪收为养子,富豪膝下无子女,最终由他继承了全部家业。

你小叔也许根本没有失忆。酒宴上,小彦阿哥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或许他压根知道自己是谁,记得父母的样貌,甚至记得回家的路,只是他不想记起而已,他是在装。

我拿出手机,对照着名片按下了小彦阿哥的电话,手举在半空中良久,却始终没有按下拨出键。

小彦阿哥说生活像裤衩,女友觉得生活像走路。其实生活就是那样简单的存在,它并不是什么。只有当人们企图用精准的词汇、规则概括它,自认为占据了生活的主动权时,生活才会变得复杂、杂乱无章起来。就好比你认定了马就该是白色的,那么一匹枣红色马的出现都会颠覆你的世界观。小彦阿哥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用退格键擦去小彦阿哥的号码,自己都没回过神来,手指就像有东西附体那样自动按下一串数字。

我有时候在想,倘若人丢失了情感,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想着想着睡着了,我梦到自己来到一片金黄的田野上,一只只有两三米高的螳螂正在用自己镰刀一般的前肢收割麦穗,鸵鸟蛋般乌黑巨大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我。然后画面一转,我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车厢中,空气被巨大的针筒抽离,我被看似存在的空间越挤越扁,“砰”的一声消失不见。

我的小叔,他一定是真的失忆了。如果他能记起,我想,不论身处何方,他肯定会不顾一切,穿过荆棘丛莽,回到我们的身边。

我拨通了女友的手机。

我很紧张,紧张得甚至觉得手机像一颗心脏,在我右手中收缩跳动,我稍微走神它都有可能从我手掌中跃出。

柔和的彩铃声最终让不安的心趋于平和。

我一直在寻觅,寻觅着你的身影。黎明的街道,落樱的小镇,虽然明知你不在那里。若愿望能够实现,我要立刻到你身边。已经不再害怕什么,即使付出一切,也要将你抱紧。

我注意到树枝上的丝带开始随着我的脉搏跳动起来,我想伸手触摸它,一阵风却将它从枝头带走,吹向那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