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剑在寒风中。
1
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还是,只是又向无尽的深渊迈了一步?
展昀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他明白现在该做的,是凝神定气,坚定决心去完成那件事。
大理寺丞展昀在归途中。
寺丞司职卷宗、案件复审,十余年里,展昀平反的冤假错案数逾百宗。别人入了大理寺,好比执起阎罗笔,展昀却不同,他断案之笔大多用来救人。因为在他眼里,挽救生命比取人性命更有意义,律法的初衷本就为了救世,严苛的大明律也不例外。
生命的可贵,展昀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然而现在,经过近一个月的车马劳顿,展昀即将返乡。
他要杀一个人,亲手将剑刺入那人的喉咙。
阳光熹微,如水般洒落,在平整的路面上静静流淌。
马车自北徐徐行来,没有车辚马嘶,听不到鞭声与吆喝,有的只是车前蹲坐着的老人,以及车轮滚动发出的摩擦声。
老人盯着浅灰色的车辕不语,右手握住马缰。一只枯枝般干瘪的手,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无法想象它曾持一杆长枪挑了赣南七大寨,抄了山大王们的老巢。
现今,马缰就在手里,老人却好似无力勒紧,只能由着马儿向前迈开蹄子,缓慢前行。
展昀正坐于车舆中,道路由崎岖趋于平稳,他渐渐睁开眼睛。
没有了乌纱,褪去了方补袍、玉革带,身着粗制盘领衣的他面有病色,眉心那如朱笔画上的一点,也隐没于深深的皱纹中。
十年宦海,展昀两鬓已透出点点寒星,不变的,只有那双眼睛,一如他离开故乡、策马边陲时那般坚定。
他少负侠名,十九岁从三边总督平定安化王叛乱,生擒叛军先锋、玄剑客石痕秋。那时的展昀,普天之下已无敌手。入京后,他遇到了恩师——当朝阁老杨廷和。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明白,能够救世的,永远不是手中之剑。
封剑从文,殿试二甲第一,二十岁出头编为庶吉士,先入吏部,后调大理寺,展昀初露锋芒。后遇“大礼议之争”,张璁投机献媚,杨阁老告老还乡,文官百余人于左顺门据理力争,皆获廷杖。
展昀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上百大臣被锦衣卫扒了下裳,光着屁股趴在太和殿下。平素满腹孔孟之道、先贤哲学的他们,此时只剩下无力的哀鸣,随着朱漆廷杖的起落,皮开肉绽,空气里满是血肉的腥味。
年迈的父亲没能熬过那次重罚,当晚逝于府邸。一月之后,母亲郁郁而终。同样挨了板子的展昀强忍着伤痛替二老操办了丧事,之后,心灰意冷的他辞官致仕。
廷杖击溃的不仅仅是文臣直吏的肉身,还有他们最后的尊严。
展昀开始酗酒,同僚常在酒楼中见其长醉不醒、口含秽物被几个仆人抬回宅邸。清醒时,他也是端坐着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机敏多智的神断展昀,眼看就要成为一个废人。
心中理想俱灭,家人已故,展昀心无所念,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第二天的朝阳,只能一次次将自己灌醉。
直到那一天,老家传回消息,表妹丁弦月被害于凤颦山凤瑶亭外。凶手行凶后即被官府逮捕,打入牢中。
杀人偿命,理所应当。然而,短短几天内,审讯便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大逆转。
凶手尤诺,武林世家尤家次孙,甚得尤家之主尤霞王喜爱。尤霞王不顾立长的家规,钦点其为继承人。
具有如此背景,加之尤家族人上下打点疏通,尤诺的杀人罪最终改判按过失论处,只罚了白银十二两四钱了事。那尤诺也是乖张邪门之徒,原本已得释放,竟在狱中夺刀险些将狱卒杀死,即便如此,也只多判了一月牢狱。
展昀振作起来。
老管家夏伯一早送粥饭到展昀屋里,他发现卧房中不再充盈着酒气。展昀背负着双手站在床边,仰头望着碧蓝的苍穹。
“夏伯,收拾东西。”展昀说。
“少爷,您要去哪儿?”
“回乡。”
马车继续向前。
车厢里很暗,窗上垂着深色布帘,随风轻轻飘动,像极了海上的波浪。展昀将帘子掀起,阴惨、冷清的光线就落在他瘦削的脸庞上,他又咳嗽起来。
车内有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个粗布包袱,一把不盈二尺的乌鞘短剑。这已是展昀所有的随身之物,圣人经典,乃至自己最爱读的史籍古册,都在临行前连同京城府邸,付之一炬。
展昀拿起短剑。剑鞘古朴陈旧,鹅黄色吞口爬满了斑斑锈迹,任谁都以为只是一把废剑,它的名字也已随着名匠铸剑宗传人的凋零,被埋没于江湖。
求凰刀、逐龙剑,曾经的两大名器,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求凰刀只攻不守,刀劲砭人肌肤,每每出手必染血归鞘。
逐龙剑则以守为攻,任他人劲气纵横,逐龙横置,若泰山驾临,岿然不动。
当年,展昀将求凰刀赠人,选逐龙剑为佩剑,便是因为它的不杀。习武至今,他没有杀过一个人,何其难得,每一次出手,也都是为了止戈。
但是这一次……
斜阳被浓云覆盖,淡墨般的阴暗笼罩了周遭。展昀忽然推开车门,轻轻跳了下去,马车也跟着停下。
“夏伯,就到这里。”展昀说,寥寥几个字,坚定而不容置疑。
“少爷……您……”老人嗫嚅道,“您要赶我走吗?”
展昀的眼中似闪过一阵泪光,转瞬却又不见,眼神恢复平静:“回松江府置办些田产,好好过日子,莫再挂念展家。”也不等老人回应,他将佩剑斜插入玄色腰带中,缓步往前而去。
老人知道多说无益,望着展昀的背影,忽道:“老奴不回松江,这就回京城等少爷,半年后老爷祭日,少爷可一定记得回京祭扫。”展昀没有回答。半年之后会在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对他来说,半年实在太过遥远,远到隔世。
眼见展昀越走越远,人影如豆,老人终于忍不住泪洒衣襟。明知他不会回头,还是等了三盏茶时间,最后才将马头掉转,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青色的雾霭中。
周遭暗了下来,田野、农舍、凉亭,一如泼墨中的场景,彼此的轮廓、线条都模糊起来。
暮色已浓。
展昀从城外的凉亭起身,入城。虽有十年没回,他还是担心被认出,所以选择天色昏暗时进入,路线也尽量避开闹市。不过,乡人显然已将他的面容遗忘,在路上碰到过去自家府上的长工,那小老头儿也没多看自己一眼,自顾自地拎着鸟笼吹着口哨,款款而行。
窄街上,华灯已初起。天空中微微下起小雨,灯光在雨丝里蒙蒙地亮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向前延伸。白墙灰瓦,门楼重檐飞角,两侧城垛般高耸的马头墙将路面挤得愈发狭窄。
羊肠小路鲜有来人,展昀朝前迈步,天地间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人。天空成了藏青色时,展昀才回到自家老宅。宅子无人居住多时,木门斑驳,铜环上满是铜绿。展昀从包袱里摸出钥匙,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打开生锈的门锁,推门进入。
幼年时,展昀的父亲就职兵部武选司,虽久居京城很少回乡,家中却从未冷清过。携礼拜访母亲的知州县丞、赋闲的候补官员,甚至形形色色的武林人士,也要将大门前的槛子踏平了。
展昀走入天井,花厅、堂屋、厢房内一片漆黑,夜风袭来,经由残破的窗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天井里遍是杂草,已齐腰高,脚底时而踩到尖锐的瓦砾,虽不算痛,却隐隐难忍。
这里,本是展昀练剑的地方,簇拥在一片绿叶和香堇之中,每次下过雨后,地上便铺满了粉紫色的落英。
母亲则总是坐于花厅前刺绣,展昀刻苦与否,都看在严母眼里。只有表妹来到,他才有难得的休憩,手中的剑,也用来替表妹打磨各类戏具。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拔儿……
儿时嬉戏的情景历历在目,展昀心中却漾起一丝凄寞。
表妹丁弦月幼失怙恃,被叔婶收作养女。叔叔原本只是普通茶商,跟着制造局太监办蚕丝发了横财,自家又有儿子,平日里免不了对弦月冷眼相待。表妹虽幼,也感受到叔婶一家的冷漠,她倒颇有傲骨,学着生火做饭,一个人在厢房里吃,衣服破了,向老嬷借来针线缝补,闷的时候,也不要老管家带着,自个儿往展家跑。
“我以后定要早早嫁出去,才不要赖在他们家。”表妹常常嘟着嘴说,小脸甚是严肃。
展昀则只是微微一笑,将所有琐事抛至脑后,带她玩遍自己所知的各种游艺。
所有的游艺中,表妹最爱玩抓子儿。练剑之余,展昀也会偷偷溜出去,到市集捣鼓来银砾、橡木,母亲熄灯就寝后,在被窝里偷偷磨成琵琶核大小的晶莹圆球。待表妹来到,让她指捻掷于空中,十余颗圆球腾起错落,缓急有别,展昀起初或许还应接不暇,日复一日,竟能闭上眼睛听声辨位,以掌心接,以手背承,尽数控于手掌之中,细数少了一粒,竟夹于双指之间。
所做的一切,只为博得表妹一笑。
弦月笑的时候喜欢抿住嘴唇,凝脂般的脸蛋上泛起粉色红晕。
如今,这张笑脸已然失去血色,深埋于黄土之下,任蟑虫、软蚓攀附,化为枯骨。
展昀紧紧握住逐龙剑鞘,指节已发白。
离开故里前,表妹曾央求带上她一起,展昀不从,她竟一个人偷偷跟出二十多里路,要不是遇到故人将她送回,怕是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外。
要是当时答应了表妹……展昀忖道,目视寂静的前方,不住地咳嗽。自己是冒着危险去边陲平乱,怎么可能带上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娃!他很快自我否定道。
可是,当时又为什么答应表妹得胜后便归来呢?他明明见识过表妹的任性,明白糊弄不过去的。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那日一别,归来竟已相隔十年。
十年里,很多事情在改变。表妹的信函,从每月准时由役使送来,到半年都得不到一封。难得在亚岁前收到来信,寥寥数字,道的也尽是些礼节性寒暄问候。
一年前,听进京的老家人说起,表妹似乎有了心上人,那人叫尤诺。二八之年,本就是少女怀春之时,展昀并不感到讶异,只是有些担心。
尤诺在乡人中口碑不佳,他怕表妹跟着他会吃亏。果然,在媒妁将成之际,尤诺突然移情于伶人孙嫣,婚事也就此搁置。
之后,便有了那场发生在凤颦山的悲剧:尤诺从蜀地办事返乡,约伶人孙嫣于凤颦山私会。消息走漏被弦月得知,她提早赶到二人私会之地守着。
面对率先前来幽会的负心人尤诺,弦月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悲痛、羞愤抑或是绝望?
展昀不知道,也无法去想象,在他印象里,表妹永远是那个乖巧的小女孩,笑着叫表哥、表哥,浅浅的酒窝隐约浮现。
展昀只知道,表妹被尤诺杀害。行凶后,恰遇南邦三杰路过,那三杰皆是正直刚毅之士,哪里容得下尤诺犯下这等恶行,三人合力欲将其擒拿。
尤诺虽为名门之后,却干出龌龊之事,不再顾及什么儿女情长,出手挟持刚刚到达的伶人孙嫣为人质,逼三杰止步。
眼看凶手将要逃脱,三杰之首吕峥南以世袭手铳袭之,流火穿膛而出,却因出手仓促,击中了伶人孙嫣。失了人质,尤诺旋即被三杰合擒,押赴官衙。
起风了,薄云微掩月色,庭院里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薄膜。
展昀踱步到墙边,倚靠着东墙闭上眼睛。将近半年,他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他必须逼迫自己养精蓄锐。
距离尤诺出狱,只剩下两日了。
而在这之前,他有别的事情要做,收集线索,将疑问整合。
然后,他还要去见两个人。
2
疾风未住,骤雨初停。
飞舞的漫天秋叶中,夹杂着一片花瓣,随风打着转儿,在左暗雪视野里留下道道淡红,一如他脸上那道伤疤。左暗雪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若不是脸上的疤,他本该是很讨女人欢心的那种男人。
伤痕是缉拿贼人时落下的,那年他未满二十岁,刚做捕快。同行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付巡街,他却较劲儿跟上那流贼,施展轻功紧追不舍,流贼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从纸窗蹿入一间茅屋。
那时左暗雪还年少,缺少经验,没有想到双手已被缚住的贼人还有能力纵身跃起。那贼人拉动袖口细绳,“嗖”,一支毒镖从胸前射出,镖上还沾染着墨绿色的汁液。
护住那家女孩的瞬间,毒镖已从左暗雪面门划过,他只觉有绿色的浅影在眼前晃过,面部随即涌过酥麻之感,头脑里一阵晕眩。
昏昏沉沉的左暗雪就这样遇上了孙嫣。他注视着她,已被严寒封了近二十年的心脏,忽然感受到炙热般的跳动。
孙嫣面容清秀,面色却如纸般苍白,身上散发着奇特的药香。替左暗雪处理伤口的那一双纤手,白如羊脂美玉,细致到看不到毛孔。左暗雪不禁热血上涌,一把握住。
仿佛一滴冰泉水落于掌心,沁凉之感徐徐四溢,很是舒服。左暗雪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礼赶紧松开手,手掌上却留下了白色,如被脂泽粉黛抹过。
“这是……”左暗雪注视着手掌里的奇白。
“是药膏。”孙嫣说。
这便是她周身异香之源。天生奇病,见荤腥便无力,重则呕,需用大铛沸煮汤沃,清淡而食。后遇游方郎中,中药内服,药膏外敷,数十年如一日,症状才得以缓解。
母亲终不能忍,抛弃她和痴傻的父亲,与一武师私奔。为供养父亲,孙嫣与戏班班主签下卖身契约,携父随班主到此地学唱弋阳,虽清贫低下,倒也能温饱,平屋小而破旧,却至少有了容身之所。
“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左暗雪说,一颗心紧张得要从嘴里跳出来。
风停了,日渐正中,雨后的阳光落在左暗雪皮肤上,反而有些阴凉。
左暗雪走得很慢,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没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好似有无穷之劲,却使不出来。
街道很长,望不到尽头。
这条街道左暗雪再熟悉不过,过往这个时候,他常身着差服巡视经过。但是今天,他只穿了件灰褐色罩甲,最重要的是,右手上并没有刀。
十岁之前,他没有想过会成为一名捕快。江南左家,斋冷山庄,曾是与尤家齐名的世家,却因祖父在宫中坏了事,山庄尽毁,族人流散。
讽刺的是,接济他和母亲的,正是致斋冷山庄分崩离析的对头——尤家。那个荒唐不羁、无不敢为,嘴角总带着戏谑微笑的尤诺,也从此闯入他的生活,如巨大的黑影笼罩住自己。
“你要记住,你身上流淌着左家的血,总有一天左家失去的,要用你手中的刀夺回!”母亲苍老的面孔,被疾闪而过的雷光衬得愈发惨白、狰狞,深深烙印在左暗雪心里。
刀是银白色的,刀柄后缠绕着一根漆黑的锁链。攻击范围也因此得到延展,一刀发出,倘若被对手躲过,急拽锁链便能将银刀收回,或格挡或续攻,应变自如。
在左暗雪的童年记忆里,家也是漆黑的,唯有前厅中低垂的幔子,透出一丝黯淡的昏黄。
黄幔后的神龛供着牌位,只要他练功稍有松懈,或是遇事喜形于色,母亲便令他跪在神龛前,三天三夜不得起身。
慢慢地,他几乎忘记什么叫笑,母亲让他练刀,他就认真研习刀法,他变得像手中的刀一样冰冷,却从未想过用刀来对付尤家。母亲去世后,左暗雪入州府当了名捕快,几年来,败于他追风刀之下的贼人,名字已能写满一幅长卷。
但是,有时候,你不想去惹别人,别人却偏偏要来找你麻烦。
左暗雪犹记三年前,杳无音信的岭南雄寇忽然现身。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由秦岭追到了赣北,终在鄱阳湖之滨觅得雄寇身影。
追风刀甫一出手,便封死那贼人所有退路,任他轻功再高,天上地下,已无遁形之处。
剑光一闪,只一闪,冷冽的刀劲骤然消逝,就像白雾遇上烈阳,一瞬之间消散无踪。
一位紫衫青年横身挡在岭南雄寇身前。那青年手上的剑是把宽大的游龙剑,剑穗如金丝,剑柄上缀着一块青色玉佩。剑刚入鞘,他忽然侧身疾出一指,岭南雄寇尚未看清来势,已被一指点住,动弹不得。
是尤诺。
“你是助阵,还是来抢功?”左暗雪问道,直勾勾地盯着尤诺。尤诺脸上依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在左暗雪看来,既可恨,又讽刺。
“他现在还不能跟你回去。”尤诺说,自顾自地打量起身后的岭南雄寇。
“谁能想到这闻名天下的冷血巨贼竟是个小白脸,连把胡子都没有。”尤诺自言自语道,竟伸手触了触雄寇光滑的嘴唇。
“这是朝廷钦犯,胡来也要有分寸。”左暗雪说道,“让我带他回去!”
“当然,但不是现在。”尤诺笑道,“况且我跟了你这么久,最后却还是把他交回你手上,岂不枉费我这一个多月来的风餐露宿?”
“让开。”左暗雪失去耐心,握刀的右手青筋突起。
“没有商量的余地?”尤诺问。
“让开!”左暗雪的声音在颤抖。
“拔出你的刀吧。”尤诺说道。
左暗雪瞪着尤诺,眼神变得如剃刀般锐利,多年来压抑着的怒火,在这一刻全然倾泻而出。
他出手了。
刀光流转,惊鸿掣电。这一击,左暗雪已用上全力。
尤诺也动了。
还是剑光一闪。
漫天的刀劲,忽然就被这缓慢的一剑化解,眨眼之间,剑光已直逼刀脊,蜻蜓点水般悠然一触,左暗雪只觉手腕酸软,再无法发力,银刀脱手,插入泥地之中。
左暗雪目眦欲裂,还保持着出刀的姿势,浑身却已僵硬。
他不敢相信,自己最为得意的追风一刀,竟这么轻易就被尤诺化解。
“好了,我要放他走了。”尤诺则收起剑,瞧了瞧呆滞的左暗雪,试探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哦。”他反手解开岭南雄寇的穴道,那贼人哪能错过如此逃生之机,几个起落,人已在几十丈外。
岭南雄寇延续着逃亡未被缉捕的记录。
不过,这一记录仅仅向前延伸了一小步。
五天后,岭南雄寇不知被谁五花大绑送至左暗雪当差的衙门口,昏迷不醒。一个江洋大盗,竟然穿着长袍大衫,看上去十分别扭。
左暗雪这才知道,沉寂许久的岭南雄寇之所以重新现身,是为赶去老母亲的八十寿辰,江洋大盗的母亲,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庄稼人。然而虽是孝心可赞,终不能抵他犯下的罪责。
捉他归案的人,也毫无疑问是尤诺。
左暗雪感受到了深深的侮辱,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失去利爪尖牙的狮子,被人肆意戳弄腹皮软肋,完事还在狮喉里堵上一块朽木,想要怒吼,却又发不出声。
但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尤诺的挑衅却在继续,这次的目标却是伶人孙嫣。
尤诺撕毁先前婚约,频频向孙嫣示好,只要孙嫣登台,他每场必到。再后来,干脆不顾族人反对,替伶人孙嫣赎身,出资给她开起布庄。
左暗雪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他知道,这些是自己无法给予孙嫣的,他当然也无权勒令孙嫣放弃。
左暗雪只能逼迫自己更尽心于公务,专挑些去外地公干的任务,以此来疏远孙嫣、忘记孙嫣。越是如此,却越刻骨铭心,空闲下来的时候,脑子里总被孙嫣的音容笑貌填满,痛苦不堪。
“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你了?”
一次公干归来,孙嫣竟守在自家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被秋风冻得脸孔发紫。
左暗雪不知该说些什么,抿嘴傻站着。
脱离伶人身份,追求更好的生活,自己有什么权利指责孙嫣?
“等尤诺从川地回来,我会把不属于我的统统还给他。”孙嫣说,转身离开。
秋风呼啸,稀疏的垂柳在风中摇荡,细梢上已看不到绿色。
左暗雪终于停下脚步。
长街旁出现一家酒店,门面不大,招牌也已剥落破损,让人联想到老人的牙齿。
左暗雪径直走了进去,酒店里人很多,堂前众人喧闹的猜拳、赌酒声,小二的吆喝声充斥了他的耳朵,他却好似听而不闻,默默走到角落里,背靠着墙面坐下。
他要了一壶茶、一碟花生。用筷子夹起粒花生,就着茶水吃下,不紧不慢地咀嚼着,望着身前空空的座位。
这是过去他和孙嫣常坐的位置。现在,桌上既没有陈酒,身前也不见孙嫣。孙嫣受火铳之伤,已卧床近一个月,左暗雪没有前去探望过一次。他辞去了捕快之职,每天中午只是到这家酒店,点一壶茶水、一碟花生,静静地坐着,等到日薄西山,再如行尸一般离开回家。
他仿佛在等待什么,时间对他而言就是一幅空白的卷帙,他已不知道用什么将它填满,每下一笔,都成了煎熬。
今天,想要离去,恐怕不如平常那样容易。
邻桌的虬髯大汉分明认出了左暗雪,眼睛像把刷子,在他身上来回刷了数遍,最后停留在他空空的右手上。
果然没有带刀。
虬髯大汉腾地站起,右手按住腰上的剔骨尖刀,左手往桌上一抓,那酒坛子被他蒲扇般的大手抓住,竟显得那么小巧。
他好似壮胆般灌完坛中酒,大步走向左暗雪,朗声道:“铁捕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这一声如同霹雳,酒店里顿时安静下来,食客们看出大汉并非善类,纷纷低头不语,静观其变。
左暗雪放下茶碗,微抬起头看了眼虬髯大汉,道:“不记得。”
“那可还认得这把尖刀和这只断指?!”虬髯大汉豹眼凸出,持刀的右手上,小指果真缺了一大截。
“我现在有些后悔。”左暗雪说,“应该砍断你的拇指,你便不能再握刀行凶。”
“穷捕快,还嚣张!”虬髯大汉怒道,刀已出鞘。
横刀砍下,刀风呼呼,刮得左暗雪面皮生痛。那尖刀至左暗雪面门却忽然收住,刃口离他鼻尖不足两寸。
左暗雪安静依旧,甚至没有眨眼,夹起花生,就茶吃下。
他忽然盼望这刀能砍下,鲜血溅起的时候,一切禁制与枷锁,说不定也会随之消失。
“你不信我会砍这刀?”虬髯大汉粗壮的手臂在颤抖,小拇指上的空虚感越发强烈。
他从同伙那得知左暗雪不再带刀的传闻,但是没有刀,真的代表他毫无还手之力吗,会不会有着更为可怕的后手?但是,这刀又是必须砍的,酒店里这么多人看着,对方连动手的意思都没有,自己没有理由认。
虬髯大汉犹豫了,满头汗水,倒像他才是即将被砍的人。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这人一袭青色盘领衣,腰间斜插着把乌鞘短剑,似乎已观察墙角两人许久。
“你从来不喝酒?”男人对左暗雪道,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看虬髯大汉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左暗雪的视线落在男人双眉间那一朱点之上,说道:“戒了。”
“你今天免不了要买酒,为什么不一起喝点?”男人说,声音浑厚盈耳,身上也有种大海一样的深沉与稳重,只是眸子深处,似乎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黯然。
“我为什么要买酒?”左暗雪说道。
“因为你得请我喝。”男人道,温暖的笑意从嘴边一直流溢到眼角。
“凭什么?”
“凭我救了你。”男人道。
两人若无其事地坐着说话,竟未将举刀立于一旁的虬髯大汉放在眼里,那大汉面皮犹如火烧,持刀的手臂后摆蓄力,猛地一刀再次朝左暗雪挥出。
这一刀砍得太突然,左暗雪右手持筷,左手托着茶碗,背后就是墙壁,根本无法招架,无处躲避。
尖刀已沿左暗雪脖颈斜划而下。
酒客们侧目不敢直视,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疾声高呼。
没有一滴血溅出来。
左暗雪还在座位上嚼着花生,只是嘴唇发紫微抖,面色却是通红的。
临近死亡的那一瞬,他到底是紧张恐惧,还是兴奋期待?
虬髯大汉惊得眼珠凸暴,好似要掉在地上。右手上那把尖刀只剩下刀柄,刀柄上方残留不足半寸的白刃。三尺长的利刃,竟从刀根处齐整断裂。
原来,虬髯大汉先前摆臂蓄力之时,坐在左暗雪对面的男人忽然出指在刀面上一弹,这轻描淡写的一击,却将尖刀震裂,白刃尚未挥出就与刀柄脱离,失去灵魂般掉落于地。
虬髯大汉一张面孔现在变成了酱肝色,但他的速度显然迅猛了许多,如风般逃出酒店,连地上的断刃都没来得及捡起。
“掏银子买酒吧。”男人道,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酒已上桌,陈年的绍兴花雕,桌面上却还是只有一只酒杯。
“你真的不喝?”男人问道。
“不喝。”左暗雪道。
“可惜了好酒。”男人笑道,琥珀色的酒水已斟入杯中。
“为什么救我?”左暗雪叹道。
“因为我有些事情不明白。”男人啜了口酒,却咳嗽起来。
“什么事?”
“你为何封刀,又为何滴酒不沾每天只能到这里喝茶?”男人道。
“世上的事不一定都有原因。”左暗雪说。
男人笑笑,起身背负着双手。酒店木窗外又下起雨来,雨如珠帘。
“我听闻江南左家有种刀法,修炼时间短而速成。一旦练成,需远离酒色,不可再催动真气,等到决战来临,毕其功于一斩,刀劲将十倍于平素。”男人说,“不过,左家人却视此刀法秘籍为妖物,家规明令禁止族人修炼,你说这是为什么?”
左暗雪脸上升起诧异神色,舌头也像打了结,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一斩已超出常人承受极限,出刀者将全身力竭而亡。”男人说,“换句话说,这是玉石俱焚之法。”
“你是谁?”左暗雪前额沁出细密的汗珠。
“我有个表妹,叫丁弦月……”男人说,深邃的目光望着窗外出神。
“展大人……”左暗雪道,虽未见过展昀本人,神断大人的名号却早已如雷贯耳,“你果然回来了。”
男人苦笑,他知道自己已回来得太晚。
“这么说,你是回来诛杀那个人的?”左暗雪像是在想些什么,右手习惯性地去拿桌上的酒壶,到跟前才想起自己并不能喝酒。
“我说过,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明白,来问问你。”男人说。
“现在你已问完?”
“远没有。”男人转过身看着左暗雪,“凤颦山事件,遭凶犯劫持的孙嫣被火器所伤,重伤卧床至今,你为何没有去探视过?”
“为什么我要探视?”左暗雪犹如被戳中伤口,微微垂下头。
“你和她的事情,我已知道。”男人叹道。
“神断大人真是名不虚传。”左暗雪冷笑道,“那大人是否知道,她为何会被吕峥南老爷子的手铳击中?”
“当时凶犯劫持孙嫣为人质,妄图脱逃,吕老爷子点燃手铳,却产生偏差误伤了孙嫣,这是世人皆知的。”男人说道,重新入座。
“连大人也这么认为?”左暗雪道,“大人在京城应该见过吕老爷子用铳。”
“的确。”
“手法如何?”
“填弹发射,只在一瞬,百年内怕是无人能及。”
“昔日神机营先锋,生涯绝不虚发、从未失手的第一火铳手,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出岔子误伤人质?”左暗雪道,目光落在桌面上,眼中尽是落寞之色。
“哪有什么绝对?时间长了,总会有失手的时候。”男人说。
“那大人你说,为何偏偏是这次会失误?”左暗雪反问。
“我还不清楚。”男人道。
“我却知道……因为那并不是失误,世人都误解了吕老爷子。”左暗雪阴着脸,“在吕老爷子瞄准凶手、铅弹劲射而出的关头,有人心甘情愿替凶手做了挡箭牌。”
“你是说,人质孙嫣不顾自己安危,反倒去帮劫持她的凶犯挡了铅弹?”男人有些意外。
“是。”左暗雪说,心中却涌上一阵痛楚。
“有没有这种可能……”男人很快想到另一种假设,“其实是凶犯拿孙嫣当遮挡,而不是孙嫣主动替他去挡?”
“凶手自始至终都不是真要伤害孙嫣,劫持她,只是为了制约前来的南邦三杰,使自己能够顺利逃脱。”左暗雪道,“孙嫣中火铳之后,凶手便不再抵抗,他紧紧抱住孙嫣,直呼请良医。”
“说什么要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他。自始至终,他俩才是绑在一起的那对儿,就算被那人用刀剑劫持着,她也要牺牲自己保全他……”左暗雪有些哽咽,声音也已沙哑,“我终究还是比不上他,无论相貌、家世、武功……”
“所以你就练了那种邪门的刀法,哪怕与他同归于尽?”男人道,面露同情。
“我只希望你能把那个人让给我,让我来结束这一切。”
“用那种刀法,你就能杀得了他?”
“我不知道。”左暗雪说,指甲在桌边沿留下深深的痕迹,“但是我不能回头。”他已将所有的希望寄托、所有的痛楚与愤怒加诸那一刀上,生命的所有意义,也都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男人不说话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左暗雪何其相似。
报仇成功了,很好,但是之后的路呢?
“我答应你。”男人说,“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我保证这两件事并不难。”
“莫说两件,二十件也成。”
“好。”男人笑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眉宇之间,很像那个人……”左暗雪目光平视,忽然喃喃道。
3
吕峥南吕老爷子身长八尺,长着一把好胡子。
虽然是南方人,却能说得一口好官话,还在神机营时,每逢天子狩猎,提督大人都会带上他。他曾敏锐识穿混在十余侍卫中的刺客,护驾有功受帝赏赐。那是他最接近帝国中心的时候,他曾以为自己一定有机会超越父亲、祖父。
早在永乐年间,吕峥南的祖父便在征交趾时以一杆火铳威震战场,人称“神火将军”。其父吕应麟戍边二十载,屡立奇功,孝宗皇帝御赐手铳一柄,上刻“宣力勤虑”,即便日后致仕亦无须收回,以耀后人。
“神火将军”的名号到吕峥南这里已经传了三代。火器出膛,绝无虚发,神铳吕家,便是精准的代名词。
近三十年来,吕峥南保持着每天四个时辰的实火训练,每隔三日送御赐手铳到器械堂修整,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吕家绝无虚发的神话传承、延续下去。
三年前,吕老爷子离开神机营返乡,上赐宅邸一座,知州大人于城门亲迎。
吕老爷子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即使赋闲生活,这一点仍没有改变。
他会像年轻人一样骑上快马,赶八百里到了无人烟的边陲小镇,刺伤人贩子捉拿归案,只为解救十几个从未谋面的孩童。
他也曾八个月水陆并进,砍下邪魅人那双空空妙手,将其连同被盗走的夜明珠一起移送官府,只因他喝茶时偶然听茶客聊起这一不平事。
半年前吕峥南游历至甘肃,清风帮查景芝只是请他喝了一杯酒,他便远赴西域独挑僇人王,带回被掳走多年的查家小姐。
那一战,他仅以半招刀法上的优势战胜僇人王,差一点就无法全身而退。
而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随后将有更艰难的事情在等着他,这一次,惹出事端的竟是亲生儿子。
西域归来,吕峥南得知嗜赌成性的儿子在赌场打死人,潜逃在外已十多天。吕峥南不再远游,每天待在家中,他相信儿子用光所带盘缠后会秘密潜回家里拿银子。
果然只等了三天,儿子便在账房中被自己撞到。他满面尘灰,忌惮地盯着父亲。
吕峥南没有责怪他,安抚他坐下后,亲自下厨烧了一桌菜。
流亡在外的儿子早饿得眼冒金星,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要把手都吃到嘴里。
吕峥南没有动筷,只是静坐看儿子吃,等他喝完最后一杯酒,以拿银票为由离席。
回来时,吕峥南手上多了一把砍刀。
“我本应当将你送至公堂,交由大明律例处置。”吕峥南说,语气低沉,面无表情,“但是你走到今天这步,终是因我疏于管教,罪责在我,今日不杀你,我有何脸面面对吕氏先祖?”
儿子吓得呼天喊地,身子却软瘫在地上:“爹爹,看在去世娘亲的分儿上,饶了儿子这次吧!”
刀落,血却冲起。
鲜血溅在吕峥南脸上,又像雨点般飘落。
滚烫的血雨。
过了正午,日渐偏西。
市集上的行人并未减少,原本踩在脚底下的影子,已渐渐拉得斜长。
吕峥南在果摊旁挑出几只暖黄色的沙梨,分别拿到鼻前嗅了嗅,他的手腕微微颤动,像是冬日里拈了颗冰球。然后,他将沙梨轻放到褡裢里,付账。
褡裢挂在吕峥南肩头,表面满是污渍斑块,像一块硕大的土黄色抹布。他上身穿着沉香色锦衣,脚下踩的是十九两银子一双的桂德轩云履,扛着装满梨子的褡裢走在市集上,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吕峥南并不在意路人讥诮的目光,或者说,他压根没注意到。紧接着,他又在菜摊、卤店、杂货铺等地方逗留了一阵,胸前的褡裢越来越鼓,他的笑容也越发灿烂,眼睛中满是质朴之色。
“吕老爷子,又亲自出来忙活?”偶有乡人搭话,吕峥南却只是一门心思采购,连头也不抬一下,胡子都要贴在砧板上。
“吕老爷子!”那人不死心,斗胆拍了拍吕峥南的肩膀。
“嗯?”吕峥南这才直起身子,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人,就好像先前“吕老爷子”四个字与他毫无关联。若不是身上那套华服,真的会误认为他只是个上街赶集的贫民。
“我说您又亲自来赶集呀?”
“是啊。”吕峥南满足地拍拍褡裢,“一会儿回家犬子有口福了。”
那人赔笑,面色却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赶紧走开。
吕峥南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布衣青年,白净的脸,头上束着黑色网巾。
这半个多月里,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从开始的躲躲藏藏,生怕吕峥南发现,到如今已是气定神闲在市集上闲逛,似乎已笃定吕峥南不会拿他们怎样。
然而,他们不是仅有的跟踪者,另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那个男人脸色苍白,腰前插着剑——一把看似普通寻常的乌鞘短剑。
不一会儿,两个布衣青年离开了。吕峥南的采购却仍未结束,在杂货铺里置办完香料后,他又走入药店。
“劳驾,抓药。”吕峥南取出方子交给伙计,将褡裢暂时搁放于地,用袖管擦着汗。
药店伙计接过方子,一眼没看就开始抓药,好似早将方子熟记于心。不到一盏茶时间,药已包好,客客气气地送到吕峥南手中。
“刚刚那位可是吕老爷子?”吕峥南走后,排在他身后的中年女人向伙计询问道,满面疑色。
“可不是他老人家吗!”伙计说。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疯了。”伙计一边漫不经心说着,一边清理药渣。
“疯了?”女人忙问道,“都在传他杀了亲生儿子,是真事?”
“怎么不是!”
“就是从那时候疯的?”
“这你不知道了吧。”伙计停下手中的活,靠在桌案上煞有介事道,“我听说他宰了自家儿子之后还是好好的,该喝酒喝酒,该锄奸锄奸,啥事都没有。”
“这么邪门?”女人惊道。
“可不是,就是没有异常才奇怪。”伙计说,“两个把兄弟也怕他出事,天天陪着,还总拉他出去走走换换心情。那天到了凤颦山,可惹出大事了。”
“怎么了?”
“你没听说那事?绝无虚发的吕老爷子失手了,手铳伤了人家无辜的女娃子。”
“吕老爷子也会失手?”
“嘿嘿,吕家金字招牌是毁在他手里喽。”伙计轻松道,“之后啊,人就疯了。隔上几天就要来抓一次药,叫他‘吕老爷子’也不应。”
“就没人管管?”女人有些心软道。
“树倒猢狲散,这不是常事嘛。”伙计说,“不过他那两个把兄弟倒真够义气,刚出事吕老爷子还没疯那会儿还来过好多次,却被吕老爷子狠狠骂了出来,说什么‘老子堂堂神火将军,犯得着同你们这些村夫为伍’。”
“对了,吕老爷子抓的是什么药?”女人忽然想起,忙问道。
“一张奇怪的方子,我叫人看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伙计说,“说不定是宫里的奇方。”
“他上个月也来我店里买过东西,我当时瞅着就有些奇怪了,没想到真是吕老爷子。”女人说道。
“买的啥?”
“铁锹、土铲,用来刨土的那种。”女人回忆道。
吕峥南走出药店的时候,黑云已压顶,空气中充满了草木气息,集市上的农人们也忙着收摊回家。
街道旁的屋檐下,那个男人却还在,离药店只有几步之遥,看着吕峥南从药店出来。
一辆马车停在屋檐下,开着帘布,车厢内并未坐人,短衣马夫正蹲在路边吃红薯。
男人右手垂于腰间,隐蔽屈指一弹,一粒绿豆由指尖激射而出,正中车前那匹健马的股部。
马儿吃痛长嘶,身立而起,车厢倾倒朝吕峥南所站位置砸去。吕峥南第一反应极快,侧身一避,奈何身上杂物过多,重心不稳,脚底只一滑便倒在地上,褡裢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高高扬起的马蹄,就要朝他鼻梁踏落。
马蹄落地,扬起尘土纷纷。
马蹄之下,已无吕峥南身影。
原本在屋檐下的男人箭步扑向吕峥南,赶在马蹄落下前用双臂将他护住,两人一起在地上翻滚了数下,撞到药店前的门槛上才停下。
那马夫见到此情此景,只当马儿闯祸,也不再悠然进食,拉了马儿扭头就走,任车厢在地上一路拖着。
“老爷子没事吧?”男人手扶门槛起身,除了衣服沾上灰土,一切安然无恙。
“好险……好险……”吕峥南坐在地上喘着大气,锦衣下摆已在地上磨破,他捂着肿起半边的脸颊,心有余悸道,“多谢兄台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非要被那畜生碾碎不可。”
“老爷子言重了,快起身吧。”男人道,伸手扶吕峥南起来,心中却是别有所思。
如果吕峥南是装疯,以他的武功,定能轻易躲过马蹄。但是……方才车厢倾倒,他那侧身一避,纯属下意识,是习武数十年来身体的本能反应,而之后……他似乎忘记了用气法门,提不上真气,自然无法完成身法,所以才失去重心倒地,几乎要被马蹄踩中,这不像是能装得出来的。
“兄台,兄台。”男人的思绪被吕峥南的呼唤声打断。
“若不嫌弃,到寒舍一叙,小酌几杯可好?”吕峥南已将散落于地的杂货拾起,笑着说,“刚才真是多亏了兄台。”
“那就叨扰了。”男人迟疑了一下,没有推辞。
厅的正中摆着一张紫檀八仙桌,偌大的桌子,吕峥南和男人只占据了其中一角。
灯光也只照亮桌面和两人身前一隅,肩膀以下,尽没入黑暗之中。
夜幕已降临,窗外飘来幽幽深长的箫声,听来竟有些凄寂、萧索。
厅内弥漫着奇特的味道,初闻是淡淡的香味,待得久了,香味里渐渐泛出浊气,好像沁人的兰花里包裹着烂掉多时的花蕊。
“兄台从哪里来?”
吕峥南拍开酒坛封泥,双手颤巍巍地托起酒坛,替男人斟酒。
“京城。”男人看了一眼吕峥南枯黄的手,说道。
“那可不近哪。”吕峥南入座,“是路过此地吗?”
“来办些事。”男人随口道,“老爷子没去过京城?”实际上,他和吕峥南在京城有过数面之缘,两人还联名上书弹劾过写青词的媚道。
“哪里走得开?”吕峥南笑着说,“犬子在家,一早起来得替他准备朝食吧?等他吃完也到晌午了,这时去市集采办些物资,回来也差不多该做晚餐了……”
吕峥南像个唠叨的农家汉子,一说起家常来便滔滔不绝。他的语速很快,却不含糊,思路清晰明了。
男人端起碗喝了一口酒,轻轻咳嗽几下,面露凝重。
也许,在吕峥南的意识里,自己已不再是不可一世的神火将军,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父亲。
只不过,他儿子已死,他口中家中的“犬子”又是谁呢?
琉璃灯罩中的火焰柔如彩绸,在墙面上映衬出妖娆的姿态。男人却觉得有一股凉飕之意正蹿上脊梁。
他曾听太医院的医者说过,要治好失心疯的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已不认识自己,不愿想起自己是谁,只有名字,才能将他拉回。
“来来来,兄台,吃菜吃菜,不要客气。”吕峥南总算唠叨完,招呼男人道。
“老爷子也请。”男人点点头,说道。
桌上摆着五菜一汤,两个人明显是吃不完的。
男人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色泽不错,但是丁条边缘切得并不整齐。
他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鱼汤,刚入口,浓眉已然皱起。浆料多了,太咸。他舔舔嘴唇,突然想起吕峥南斟酒时那不住颤动的双手。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吕峥南凤颦山失手的原因。
“对不住,我知道手艺不行了,我以前能烧一手好菜的。”吕峥南交握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道。
“实际上,味道还不错。”男人说,为安慰他又强令自己喝了一口鱼汤。
“真的吗?兄台若是喜欢再多喝点。”吕峥南热情地把鱼汤推向男人。
男人愣了一下,忙道:“我已饱。”
两人又对饮了三杯,吕峥南忽道:“失陪一下,给犬子送些饭菜进去。”
男人皱了皱眉,道:“令郎为何不出来一起吃?”
“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平日里都是老头儿我在照料。”他边说边起身,在箪中加了饭,用微颤的筷子夹了些小菜盖在饭上。
“恕我冒昧。”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能否同去见令郎一面?我在京城也认识些朋友,其中不乏名医,将令郎症状转述,说不定会有医治的办法。”
“那好啊。”吕峥南说,“兄台请随我去。”
厢房在会客厅西边,由一条回廊相连。
房间不大,亮着长明烛火。门口的屏风上画着个束腰侍女,梳着万字髻,一袭红缎小皮袄,甚是典雅。
只是,之前的怪气味越发浓重,像是中药、香料,混合着难以名状的酸味。
床榻靠墙摆放,貂皮做成的窗帘低垂,床上没有一点动静,隐约看到锦被中鼓起,像是有人仰面平躺着,但是隆起程度又似乎有些许奇特。
厢房中甚是静谧,唯有火苗扑扑作响,火光也好似跟着响声骤明骤暗。
“承祖,吃饭了。”吕峥南将箪子搁在床边的矮桌上,“我请了位兄台来给你瞧病,今儿得亏他出手相救哪……”
床榻里并没有人回答,吕峥南却在继续说话。
男人盯着床榻,目不转睛。
吕峥南已靠近床榻,还在兀自言语,随手撩起床帘。
男人瞳孔微缩,表情已非“惊恐”二字能形容,胃里像被人插了根棍子,翻江倒海。
“兄台,依你看如何?”吕峥南侧着脸问,脸上是希冀的神色。
一个人得了失心疯,他多半不是忘记自己的身份,而是拒绝想起自己是谁,给自己安上新身份,构建出只存在于自我脑子里的空中楼阁。
男人忽然有些羡慕吕峥南,至少在所筑的楼阁中,他是快乐的,无须再面对痛苦的现实。
既然如此,又何必将他从阁楼里强行拽出?
“我已记下了。”男人说,面容恢复如常,“让令郎好好歇息吧。”
4
提起监牢,人们最先想起什么?
阴冷、悲凉、绝望……人性最深的罪恶与痛苦蕴漾在潮湿的空气里,黑铁栅栏上,不知凝结着多少哀唱的冤魂。
如果这世上,有个不想出狱宁可被砍头的人,这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尤诺显然不疯不傻,尤家之主尤霞王更不会选一个疯傻的人作为继承者。
牢里那封闭的环境令囚犯感到压抑、浮躁,犯人内心崩溃、哭天恸地也是常有的事情。尤诺却不同,他很安静,唯一的爱好是养花,在破靴子里倒上土,小心地将牢房石缝中艰难长出的小野花移进去,放在稻草堆上望着它入睡。破靴子被发现,小花遭狱卒踩踏,花瓣碎裂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也只是无奈地笑笑。打进入监牢起,他就在等待死亡的来临,就好像这才是自己最正确的归宿。
然而,他最终等到的却是族人的奔走疏通,按察使的过失杀人定论。
尤诺像换了一个人,在牢里变着法子作死折腾,辱骂朝廷,嘲笑当今圣上信道,甚至几次趁送饭之际夺刀袭击狱卒。
没有人知道尤诺的打算,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牢头、狱卒们却对此见怪不怪,甚至觉得这才是尤诺该有的表现,乡人眼中的坏小子,并非浪得虚名。
从小到大,尤诺总是不按家规常理行事,除了祖父,族里没多少人拿正眼看他。所以当祖父撕毁立长之规把尤诺定为继承人,将家族数十家绸缎庄交与他人经营时,整个家族都要地震,族人在背后议论纷纷,都说老爷子是中了邪。
尤诺却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信任手下的老掌柜们,尽量减少对他们的干预,或许真有些许经商天赋,从未涉足生意场的他,并未出现族人预料的崩盘之势,买卖经营一如既往稳步向前。
不过,要是以为他会就此消停下来,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仍喜欢由着性子行事、胡闹,管理绸缎庄之余,戏台、酒楼、郊外无处不能见到他的身影。
他也喜欢笑,笑的时候双眉舒展,仿佛紧闭的花骨朵被水滋润后,在水中缓缓绽放,眉心那一点红色,也好似渐渐明了。
所以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因为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和善、自信和财富。
当然也有不少人讨厌他,因为他的笑容令他们感到自卑、羞辱抑或是狂躁。
丁弦月则不同于以上两种人。
或许只是一个眼神,也许只在举手投足间,少女之心就已被尤诺俘获。
尤诺又何尝不为丁弦月所倾倒,认识不到三个月,便拉着她回家拜谒祖父。对于女人而言,名分何其重要,要做尤诺的女人,首先自然要被族人所接纳。
丁弦月是蚕商的养女,丁家与制造局太监亲近,尤家又做着绸缎庄的买卖,尤诺的选择,罕见地得到族人认同。
于是就有了那个夜晚。
少年男女,共处一室。窗外明月如盘,雨后的月色,柔和而微醺,雨后的蔷薇,也在窗旁愈显娇翠。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又理所当然。即使两人尚未成亲,但在他们眼里,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昏黄柔和的灯光下,丁弦月的面孔也如蔷薇般红润。少女纯洁无瑕的身躯,化为一泓绵长细密的秋水,将尤诺湮没。
在那一刻即将来临之时,丁弦月玉臂已紧紧缠住尤诺,闭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泪水,就像清晨荷叶上缀着的露珠。
然后,尤诺听见了那两个字,带着丁弦月的娇喘声,低吟而出的“表哥”。
人们常说,要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是爱上另外一个人。
尤诺在后台撞见孙嫣的时候,她还没有梳好头,乌黑的长发如绸子般散下,轻轻披在双肩上。她的美与丁弦月不同,有种弱柳扶风之感,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尤诺已经分不清,对孙嫣的爱慕,到底全然出自本心,还是内心生出一股力量,硬推着自己前行。
一切宛如在梦中,但是梦却终究会醒来。
牢房里没有铁窗,四周昏暗如夜,偶有声响,也是其他牢房里传出的惨呼声,凄恻悲凉至极,喊叫者的灵魂仿佛要从肉身里脱出。
地面很潮湿,尤诺盘腿而坐,阵阵寒意直砭入肌骨。但他不能动,为了防止他再出手伤人抑或自尽,穴道已被封住,连舌头都抬不起来,每天只在饭时、如厕得以解穴,四五个狱卒持刀盯着,他却没有丝毫不自在,还时常边解手边与一脸严肃的狱卒谈笑。
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他总算可以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最关键的是,他已下决心去做那件事,因为他已听狱卒说起,神断展大人将在几日后到达。
而且,回乡后第一个要拜访的人,是已经疯了的神火将军吕峥南。
丁弦月惨死的时候,尤诺便预料到展大人不会坐视不管,在狱中也想尽了应对之策,只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在黑暗狭长的空间里被拉长,每一步都传来深远的回音。脚步声停下的时候,三个身穿差服的狱卒也已出现在牢门口。
巨蟒般的链条,原本盘绕在黑色的铁栅栏上,现在也闷声落地,牢门已开启。三个狱卒立在牢门之外,手附在刀鞘上,心虚地盯着尤诺。
“小子,出狱是喜事,别惹麻烦,也别再给咱弟兄几个添堵。”牢头走了进来,面色凝重,“没问题的话就眨眨眼睛,我要替你解穴了。”
尤诺乖乖地眨了两下眼睛,便觉肩头一热,暖意已游遍全身。牢头原本只解开他部分穴道,谁知尤诺借着这股暖流冲开气海,丹田中如有一颗炽热的火球,劲力源源不断涌现,他长喝一声抬起双手。
牢头大惊失色,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牢外的狱卒们也纷纷抽出白刃。
“帮忙把这禁制也去了吧。”谁料尤诺只是目视着手上的镣铐,缓缓说道。
牢头受了惊吓,惊魂甫定,没好气道:“先出来,自有人替你除去身上的家伙。”
尤诺笑着摇摇头,起身出了狱门。
尤诺走在前面,狱卒和牢头就跟在三步之后,握着刀盯着他的后背,唯恐他又有稀奇古怪行为。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现在你们就算磕头求我留下,我也是不愿意的……”尤诺兀自朝前,慢吞吞踱着步子,话未说完,忽然加速疾走,如箭般蹿了出去。
四位牢差对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拼了命迈腿赶了上去,却发现尤诺早已等候在走廊入口处,跟个没事人一般对着他们笑,他总能在很多看似无趣的事情上获得满足。
牢头撑着膝盖大气直喘,却又无可奈何,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开锁!”
单单替尤诺打开镣铐,便出动了七位狱卒。一位负责开锁,另外六个全副武装,持刀在旁边守着,尤诺若有任何动作,立刻就会被大卸八块。
除下镣铐,换回青衫,尤诺终于收敛起笑容,神情肃然。
“带上东西,快滚。”牢头说,脸上竟有了憔悴之色。
狱卒端上木质托盘,上面摆放着尤诺入狱时所带的玉佩、钱袋和一把不起眼的短刀。
刀不盈两尺,刀鞘陈旧粗糙,刀柄上缠着黑色的绢布。这是凤颦山劫持孙嫣用的刀,这之前,它还染上了丁弦月猩红的鲜血。
尤诺拿起短刀,收入袖中,脸上浮现一丝痛苦,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冷冽。
近申时。
阴天,阳光不佳,对于刚出狱的尤诺而言还是有些不适,他眯起眼睛,望着前路,走到前街的茶馆时,一个青年疾步而来。
这人便是监视吕峥南的两个布衣青年之一,如今换了锦衣,俨然富家公子之态。他掌中握着把宝剑,剑柄上缀着一块紫青玉佩。见了尤诺,叫了声:“二哥!”
“你来晚了。”尤诺说,没有停步,“四弟呢?”
“大哥看得紧,不让我们来见你,我费了好大劲才溜出来。”青年说,衣袖和下摆染上一层淡灰色,之前恐怕是翻了墙。
“我本就无心争夺尤家之主,这下犯了事,大哥该放心了。”尤诺苦笑道,眼中闪过悲伤,“爷爷的病好些没?”
“好多了,日日惦记着你呢。”青年目光闪动。
尤诺沉默了,抬起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坚毅之色,伸手去拿青年手里的剑。谁知青年突然发力紧握手中剑,尤诺这一下竟然抓空。
“二哥,跟我回家吧。”青年脸涨得通红,视线却不敢与尤诺交汇,“你让我监视吕峥南,我和四弟跟了他近一个月,这人是真真切切废了,你杀不杀他都是一样的,况且……况且凤颦山是二哥你自作孽,又如何怨得了他!”他终于将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倾吐出来。
“吕峥南料到我出狱后会起杀他的念头,故意装疯卖傻罢了。”尤诺说,“以为这样就能不死?”
“二哥!”青年接着说,“求你跟我回去吧……”
尤诺没有说话,左手搭上青年的肩膀,催动内力,那青年臂一麻,手一松,宝剑已到尤诺手中。
“替我照顾好爷爷。”尤诺说,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青年的误解,他已无所谓,甚至可以说,他就是要让世人这么理解自己的用意,如此一来,真正的动机便得以隐去。
尤诺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终归,是自己的佩剑要称手一些。
吕府前门镶着一对兽头黑油铁环,野兽怒目圆睁,孤傲地瞪着冷清的长街。
门是虚掩的,只轻轻一推便已开启,秋风萧瑟,将斜挂在门上的纸皮灯笼吹得摇曳不止。
灯笼中的火已灭,会客厅里的琉璃灯却已点燃。
紫檀桌前,吕峥南一人端坐而食,一双老手笨拙地夹着菜,枯槁的身影印在墙头上。
尤诺前一脚踏进门槛,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
杀了吕峥南,真相便永埋于地下,即使展大人回来,又能如何?尤诺气集剑尖,全力而出。自己惹出的事端,必须亲手终结,即便身死,受万世唾弃,也无所畏惧。
事已至此,早就没了退路。
剑风嘶嘶,剑光化为一缕青虹,直挑吕峥南肩背。
吕峥南并无察觉,手中筷正伸向盘里的青菜。筷尖与盘碟相触之时,他才感到一股寒意跃上脊梁,却已来不及转身。
吕峥南的静坐无为,也着实让尤诺感到意外。但是利剑已出,电光石火间剑尖已逼近,无悬崖勒马之余地,一剑贯入,无疑将从他心口钻出,一剑毙命。
嗡声起。
声如龙吟,又好似远山古寺中传出的撞钟之鸣,余音缭绕于尤诺耳际。
尤诺右手虎口一震,剑尖已贴在一柄短剑的剑脊上,剑面发黄满是锈渍,却似铁盔铸甲,挡住了尤诺的致命一击。
逐龙剑。
逐龙剑握在一个男人手中,此人年过三十岁,面色很苍白。
他的腰间,插着乌黑的剑鞘。
“这……”吕峥南面无血色,瞪着忽然出现在家里、短兵相接的两人,裆部有了潮湿的暖意。话没说完,已被男人点中昏睡穴,脖颈一软,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男人神色和缓,轻转手腕,将逐龙剑入鞘,咳嗽着。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罩甲青年,脸颊上有两道不算深的伤疤,竟是左暗雪。
“现在,你总该明白吕峥南不是装疯了。”男人平静地看着尤诺,“吕老爷子这样的高手,面对你的来剑又怎会毫无反应!”
“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尤诺两鬓被汗水浸湿,虎口流血不止,手上只剩了个染血的剑柄,长剑竟已碎裂,变成七八块亮片落于地上。
“不晚,只要他还活着,你总算没酿成大错。”男人叹道。
尤诺却不说话了,他显然已猜出男人的身份,眼中只剩下怅然之神色,仿佛一切努力已尽化为泡影。
“真被展大人说中了,姓尤的果然一出狱就往这里赶。”身后的左暗雪开口道,一双眼睛紧盯尤诺,要喷出火来,那柄银色的刀也在他手中握得发烫。
刀终于到了出鞘的一天。只是,现在的尤诺已不配自己使出玉石俱焚的一刀。左暗雪愤怒的眼神,变得有些睥睨,就像当初尤诺看自己那样。
“他或早或晚都会来这里,因为他必须赶在我之前杀人灭口。”男人道。
“我上当了。”尤诺渐渐不支,弯下腿单膝及地,他想苦笑,却发现面部是僵硬的。
“你早就回来了,却让牢头放出风声,声称几天后才能到达,回乡第一件事是去见吕峥南。”血还在滴,尤诺指尖已然发白。
“左兄曾是县衙捕快,自然与牢头熟识。我若不这么做,又怎能逼你出手?”男人说,“你一出手,也就印证了我的猜测。”
尤诺的脸色已铁青,无可奈何的感觉令他浑身都在抽搐。
“展大人,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左暗雪握刀的右手静得出奇,仿佛疾风骤雨前最后的安宁。
“左兄少安毋躁,待我将所猜测说完,你再拔刀不迟。”男人上前一步,挡在左暗雪与尤诺之间。
“什么猜测?”左暗雪目光如鸷鹰,并没从尤诺身上移开。
“猜测与两种误会有关。”男人道,“误会的源头,便是吕峥南的‘绝无虚发’。”
“大人的意思,我没有明白。”左暗雪道。
“我想告诉你的是,凤颦山吕峥南手铳击中孙嫣,的确是失误,并非你先前所想。”男人道。
“大人有大人的理由,我自然也有自己的理解,大人何必将想法强加于人?”左暗雪冷冷一笑。
“你不妨现在就转过去看看吕峥南的手,答案便在那里。”男人叹息道。
“什么答案……”左暗雪偏过头,目光转向吕峥南。忽然间,他的语声停顿,显然已注意到吕峥南垂在桌下的双手。闻言,一旁的尤诺也是霍然抬起头。
即使被点了穴不省人事,吕峥南的手臂仍在轻微抖动,幅度虽不大,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手铳讲究精准射击,差不得分毫。这就是他离开神机营的真正原因。”男人不紧不慢道,“为了保住火铳吕家绝无虚发的威名,走出神机营他便不再用铳,所以之后无论对付人贩子还是邪魅人,使的都是冷兵器。这样的双手,也削弱了他的刀法,才让西域僇人王有机可乘。”
“直至凤颦山那天,为拦截尤诺救下孙嫣,情急之下他才不得已再次用铳。”男人望着吕峥南沉睡的背影怔怔道,“只是,这一次失误,代价太大了一些。”
“就是说……”左暗雪泛紫的面孔中透出兴奋的红色,隐隐有光。
“小嫣没有替他挡铅弹,她真的没有替他挡铅弹……”左暗雪反复念叨着,原先堵在胸口的巨石悄然消失,心中竟是无比畅快。
左暗雪的激动之情,丝毫没有感染尤诺。尤诺跪在地上,没有任何动静,像一尊雕像,扭曲的面目,早已布满懊悔的神色。
“神火将军,绝无虚发。你又何尝认为吕峥南是失误?”男人望着尤诺,叹道。
尤诺没有否认,他的心却早已绞作一团。
今天如果不来杀吕峥南,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一摊烂泥,任人肆意踩踏。
男人面露不忍,说道:“你认定从一开始,火铳要射击的目标便是孙嫣。因为劫持孙嫣时,你做出了一个后来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动作——擦拭。你发现杀害丁弦月的凶器柄上留下了脂泽般的特有白色,为了彻底替孙嫣洗清嫌疑,就用手去擦,你以为吕峥南发现了这一细节,推断出孙嫣才是真正的凶手,所以向她射击。”男人说道。
“等等。展大人,你说尤诺要替小嫣洗清嫌疑?”左暗雪打断道,茫然的表情如坠五里雾中。
“是的。”
男人一字一句道:“因为杀害丁弦月的真凶并不是尤诺,而是孙嫣。”
“怎……怎么会……”左暗雪木然愣住,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兴奋之色!
“在京城听闻尤诺异常行为时我就在想,他已经判了过失罪即将释放,为什么还要在狱中闹事,企图杀死狱卒?后来我才想通,若是杀死狱卒,铁证如山,尤家即便再疏通、打点也无济于事,尤诺必被正法,丁弦月的血债已得到血偿,我即使回来,也不会再深入追查。”男人说。
“可是,劫持小嫣的人是尤诺呀……”左暗雪有些慌乱道。
“你有没有想过,凤颦山上,以尤诺的武功战胜南邦三杰或许不可能,但是想要逃走却不是难事,有什么必要劫持孙嫣呢?”男人道,“劫持实际上只是一个信号,南邦三杰看到倒下的尸体,又看到尤诺以凶器逼着孙嫣,自然而然认为凶手是尤诺。”
“那天,先到凤颦山的其实是丁弦月与孙嫣,两人因为尤诺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结果……”男人忽然停止了述说,漆黑的瞳孔像是要将所有的悲伤与痛苦掩埋。
“等尤诺赶到,大祸已经酿成,而此时南邦三杰恰好经过发现了凶杀。”男人继续道,“于是尤诺顺手夺过孙嫣手中的凶器,装作劫持孙嫣,为的是把杀人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男人说完,便不再开口,静静地看着左暗雪与尤诺,就好像他的使命已完成。
左暗雪目光如寒冰,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起了痉挛。尤诺就在身旁,银刀就在手中,却再也不能对他出手。
尤诺也无力地低着头,指甲已深入手掌之中,他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去杀倒在饭桌上的吕峥南。
然后,他们忽然发现男人已不在屋中。
“糟了!”左暗雪失声叫道。
5
孙嫣梦见自己在漫天大雾中行走,一双软鞋已磨破,只得赤脚而行,脚掌踩在荆棘与碎石上,痛楚像腻滑的鳝鱼由脚底钻入,在她周身肆意游走,最终盘踞在胸口,啃噬着血肉要破皮而出。
孙嫣醒了,长发被汗水沾湿发亮,瀑布般散落在胸前。
她已近一个月没有睡过好觉,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虽已不再流血,却也不能轻易动弹,每次牵动伤口,便有钻心的灼烧痛楚袭来。
每天尤家都会派老嬷来做饭、换药,却板着面孔不和她说一句话,苍老的面孔上像是戴着铁面具。
屋子里很静,只有藤椅的摇摆声。痴傻的父亲就这样每天坐在藤椅里摇啊摇啊,有时还会发出欢快的笑声,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火器击穿孙嫣的肩膀,伤及筋骨,能保住命已是侥幸,即使痊愈,日后也将落下病根。孙嫣咬牙,稍抬起右手,想要握住床榻旁的木质围栏,五指却像僵直的铁钉,如何也不能弯曲。
以后,恐怕连照顾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去照料父亲?孙嫣叹了一口气,指尖在围栏上轻划而过,留下淡淡的白色印迹。
凉风起,从她身后的木门缝隙中吹进来,冽如刀割。
秋已残,黄叶萧萧而落。木门外的长街上,一个男人正疾步而前,没有表情,不带迟疑,离孙嫣家已不足百米。
他的腰间,别着一把乌鞘短剑。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孙嫣忍着疼痛,在床榻上小心侧过身子。从屋里望出去,只能看到限死在窗框子里的一小片天空。落日将孙嫣惨白的脸染得通红,她的眼睛里,却是如死水一般的静穆。
“让我来保护你吧。”
左暗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羞涩年轻的面容恍如就在昨日。只一瞬间,那张脸变得阴沉冷漠,闪亮的眸子,也暗淡下去。
她并不怨恨左暗雪。从接受尤诺的恩惠,恢复自由身那天起,她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她恨自己。是非黑白,曲直利弊,明明都懂,却选择抱以侥幸,等到左暗雪离她很远很远,才幡然醒悟。
于是她当了布庄换来银票,又打了赎身所需银两的借据,一同带着前去凤颦山赴尤诺之约。
她已决心与尤诺划清界限,返还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那天的凤颦山秋意正浓,落叶在台阶、石板上积得很厚,秋风吹过衰草夕阳间,却只带起寥寥几片秋叶。
孙嫣到达凤瑶亭时,尤诺还没有到。天色不早,周遭已没了行人,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孙嫣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的竟是丁弦月。
一袭绿衫,碧如春水,丁弦月的脸却是惨白的。眼若死鱼,脸颊凹陷,皮肤好像直接附在骨头上。
孙嫣看清来人时,丁弦月已快步而上,手中握着把不足两尺的短刀,朝孙嫣胸口刺下。
孙嫣吓得花容失色,朝右闪避,惊魂躲过第一剑。丁弦月抬手再要刺的时候,孙嫣也已伸手握住刀柄,向上发力欲推开短刀。
四臂纠缠到一起,刀尖在距离孙嫣胸口四五寸之处陷入僵持。那丁弦月毕竟是富家小姐,不到半盏茶工夫,手上的劲力已泄,短刀开始慢慢远离孙嫣的胸口。
丁弦月知道已错过杀死孙嫣的最好时机,这时脸上才出现绝望的悲恸,往事浮现于心,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下。她闭上眼睛,忽然反转手腕,借着孙嫣的力道,将短剑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殷红的一点在细腻的皮肤上徐徐绽开,仿佛朝阳下缓缓舒展的蔷薇。
床榻上,孙嫣感觉到自己的胃在抽搐、翻腾,肩部的火灼感也更加强烈。
她不愿再去回忆,捂着脸哭泣起来。
然后,她就听到嘎吱的开门声,看到了那个男人。
颀长的身材,浓眉间有殷红一点,腰前只剩下一柄乌黑剑鞘,短剑已握在手中。
藤椅仍在摇晃,一前一后,藤椅上的父亲木然抬着头,痴笑地看着头顶上的横梁。
“是谁……”孙嫣讶异地看着走近的男人,虚弱地咳嗽起来。然后,她的眸子明亮起来,差一点又要喜极而泣。
左暗雪已从窗外翻身而入,挡在孙嫣床榻之前,拦住男人,一如先前男人挡在他和尤诺之间那样。
左暗雪微侧过头,却发现床榻上的孙嫣也在注视着自己,两人皆是一怔,泪水便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来。
“让我过去。”男人突然说道,一如既往地平静沉稳,一如既往地语气缓慢,不知为何,左暗雪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状的压力,直逼得他透不过气来,男人的脸也看上去越发陌生。
“展大人,这其中一定还有误会!”左暗雪冷汗直冒,右手不由自主地搭在刀上。此时,他才明白一个月来封刀的真正意义,玉石俱焚的一刀最终用来保护所爱的人,自己还有什么遗憾呢?
“你要用这一刀来对付我?”男人低垂着头默默道,他当然知道这一刀的威力。
“请展大人不要逼我。”左暗雪道,“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
他话未说完,男人却已动。
短剑未出鞘,剑光也未洒开,左暗雪却倒了下去,他的雷霆一刀甚至还来不及出鞘。
是剑柄,男人倏然出手,左暗雪连反应都没有,剑柄就撞在他胸前大穴上,他眼前一黑,如被抽去骨头般酥软瘫倒。
左暗雪刚倒下,男人感到有刀劲从背后劈来。
一柄不盈二尺的短刀,刀柄上绑着黑色绢布,握在尤诺手中。
一刀长虹贯出,化成无数光影,朝男人当头罩下。
求凰刀。
男人反手一剑,剑光如匹练,洒开漫天剑雨,向尤诺持剑之手飘去。
逐龙剑。
屋中光华流蹿,火星四激,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一把是最锋利的刀,只攻不守,刀劲砭人肌肤,每每出手必染血归鞘。
一把是最坚固的剑,以守为攻,任他人劲力纵横,逐龙横置,若泰山驾临,岿然不动。
矛与盾的对决,亘古至今未有定论,只因忽略了一个因素。
人。
刀与剑的主人。
满天交错的光影中,忽然斜飞出一道炽白剑气,光耀刺眼,如皓月之于萤火,便听“叮”的一声轻啼,漫天光影已倏然消失。
尤诺背靠着东墙,慢慢滑倒坐在地上。手中的求凰刀已断作两截,这是他一天中第二次断了兵刃,只是这一次,他自己却也没站起,被剑气所伤昏死过去。
男人提剑转身,此时孙嫣已忍痛下地,伏在左暗雪身边,满面泪痕。
男人将逐龙剑平举当胸,步步走近孙嫣。
现在,已无人能再阻拦他。
除了自己。
望着断裂的求凰刀,男人脑海中霎时浮现出许多疑问,线索之间排列组合,形成许多种不同可能性。
求凰刀为什么会在尤诺手中?这明明是自己离乡前送给表妹的防身武器……
尤诺刚出狱便带着求凰刀,显然求凰刀是当作证物被扣留在狱中的,会不会它就是劫持孙嫣时用的短刀?
尤诺的短刀是从孙嫣手中夺过的,有没有可能求凰刀就是杀害表妹的凶器?
孙嫣杀害表妹的凶器,却是表妹的刀,难道说表妹才是最初起杀意的人,杀人未遂又因某种意外而死……
“展大人,这其中一定还有误会!”左暗雪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男人俯视着孙嫣,她瑟瑟发抖,正将头埋入左暗雪胸口。
也许,只要询问她一下,真相就有可能浮出水面。
然而,男人却始终没有开口。
回乡之后,他一直在收集线索,企图找出表妹惨死的真相。但是,当他现在无限接近真相时,却退缩了,他发现自己其实是畏惧真相的。
摆脱浑浑噩噩的生活,重新振作爬起的那一天,便注定了手中的剑必须出鞘,他已没有另外的选择。
逐龙剑高高举起,孙嫣闭上了眼睛。
这一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剑在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