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原本活得没心没肺的朋友家遇巨变,她父亲因病毒性脑炎入院,几番生死不知。她在病房旁的走廊上、在手术室外的等待里,偶尔发几个微博,把不能当众哭喊的绝望、恐惧和期盼一一表达。
我与她是异地,路遥山远,无能为力。我只能尽人事地输送几句无力的“会好的,一定会没事的”废话,给她打气。
一段时日后,她父亲终于从ICU转到普通病房,虽然还不认识家人,但医生说:“你爸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这是多么值得奔走相庆的好消息,我却不能自控地推开椅子起身,从电脑前走开,莫明其妙地去卫生间,一下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柱直冲池底,瀑布式反溅我一身花,我受惊才醒起来。我终于承认:我多么嫉妒她。我多希望那回来的,是我爸。她经历过的做过的,我曾像她一样全力以赴。但在概率论的世界里,我在0的那一方。
2003年,也是年初,我爸好像一天都不高兴,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跟他说话,他像没听见,我去拉他,他不耐烦摔开我。忽然间,他往我床上一倒,就睡去了。
一睡睡到下午六点多,我妈说:“不行,人是越睡越迷糊的。”强行把他拉起来。我们俩架着他在客厅里穿梭。他任我们摆布,整个身子软软的,谁更用力就向谁那边倒。谁喊他,他都不理,眼睛半闭,眼皮扒都扒不开。
那年我三十刚过,始终是最受宠的小女儿,我爸曾带笑埋怨我是“长不大”——天知道我当年多讨厌他这样说我,每次一说必然吵架。我像大部分城里孩子,对生老病死毫无概念,什么事儿也没经历过,此刻只吓得手脚冰凉,脑子里模模糊糊转着“脑溢血”“心肌梗死”的名词,也不敢想深。
叫了120.送了急诊,脑CT说脑部有轻微阴影,要留院观察。和我想的一样,我因之有奇异的安慰:就算是半身不遂是瘫痪是偏瘫,我都应付得来。但身为医生的二姐摇头,坚持让他们检查父亲的肝功指标。我问她,她就摇头,什么也不说,我一直记得她灼灼的眼神、哀伤平静的脸容。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的职业素养,让她从最开始就不曾抱过希望。
结果在第二天出来了:肝癌晚期。我爸的怪异表现,来源于一个我第一次听说却永远忘不掉的名词:肝性脑昏迷。
四个月后,我爸过世。
死亡之旅像过山车,安全带一扣上,就再也不能摆脱。分分秒秒扑向深渊,除了尖叫还能做什么。最后时分,我守在他身边,我看到医生拔下所有管子,仪器上的数字一一归零;我在太平间的冰棺边痛哭,他的脸是水泥惨白;我眼睁睁看着他的骨灰盒从窗口递出来,我们三姐妹轮流抱他上山,送他入土为安。但为什么,我始终觉得他没有死,时刻可能回来。
三日丧期一过,家里不再有宾客。那个格外燠热的夏天,我一个人日日夜夜躺着,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想说,放纵自己沉溺于幻想。
小时候,收音机里播放过一个泰戈尔的短篇小说《摩诃摩耶》。摩诃摩耶是一个年轻女子,却被哥哥嫁给一个垂死的祭司。结婚第二天就成为寡妇,要在柴禾堆上烧死为夫殉葬。那夜雷电交加,倾盆大雨,她从火葬堆上逃出来,以面纱蒙脸去找等待她的情人:“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只有我的心不变。”情人带她远走他乡,过着幸福的小日子,却不能容忍面纱将他与她分开。月明之夜,他撩开她的面纱,看到她被火焰吞噬了一半的容颜。摩诃摩耶一言不发地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这个故事支撑了我的幻想:也许我爸也没死呢。我在幻觉中,看到他神奇地摆脱了火葬炉,想办法搭车(我们有没有在他寿衣里放上钱),机智地应对好奇询问的眼光,趁月黑风黑,或者某一个雷雨之夜,他来敲门了。
“谁?”
“是我。”
我会立刻去开门,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哪怕面目全非,哪怕他完全不认识我。只要他回来,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疯子大概就是这样炼成的,为自己的幻想填砖加瓦,充实细节,最后不仅信以为真,还要抹杀现实社会,以避免对虚幻世界的冲撞。但我没有疯,还有专栏稿要交,单位打电话催我去上班,而且,我还有妈。
我从来没跟我妈讲过我的妄念:痛苦沉重如青砖,一旦传递就会变成两个人的负担。我只是,陪着她散步、看电视、扯闲篇,承受着胸口碎大石般的巨痛,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想念像潮汐,会定期涨落,每次到了一个顶点,我就会提笔书写他——这是不是一种对死者的消费?我又自我安慰:能帮我赚到钱,他会很高兴。而我的每一行字其实都是呼喊:你回来,好不好?他始终没有。我偶尔会梦到他,很偶尔。
痛苦总会习惯,逝者渐渐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给他扫墓成为逢年过节的固定仪式,在衣柜里发现老式男装,拿起来看看说:“唉,是爸当年的。”有一次我找到了一款他的灰色针织帽,像二战时飞行员戴的那种,刹时眼前掠过他戴着这顶帽子溜冰的身形——我爸会溜冰吗?从我自己笨手笨脚的劲儿来看,估计是不会的。我把帽子放到自己的抽屉里,到冬天翻出来试试:我头太大,戴着跟杏鲍菇似的。
我还会经常和我妈聊天,当年是有意避开我爸的话题,现在则是自然地,很少提起他。但是有一天,无意中,我妈说起我爸去世后她开始失眠:“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十五年呀,突然变成一个人了。”到夜里想东想西,想她的姥姥、妈妈以及……丈夫。她长吁一口气说:“要是到最后,说发现是误诊多好呀。去注销户口的时候我还想:怎么能注销呢,他要回来怎么办呢?后来又一想:只要人回来,要户口干嘛呀。要是人口普查,我们就把他藏起来。”
我……全身剧烈颤抖,不能哭。
终于知道,生离是多大的福分。我希望他只是出走,像欧洲小说里常会有的,轻轻放下书卷就上路的那种父亲,再回来是从南美洲发来的电报;或者像《归来》里的陆焉识,被禁锢、失去自由,再回来,相逢已是不相识——好歹也回来了呀;走到疾病里去也可以,神魂不见了留个躯壳也行,这场与死神的拔河赛里,只要手里还留了个线条,我都可以当自己不曾输;走到淫逸里、走到海天盛筵里、走到人所唾骂里……都行。只要他肯回来。
但他,走到了死亡里去。死亡,比宇宙黑洞还要遥远,他真的,永远不回头了。
6月21日,是他的祭日,我很想他。
他离开我,已经十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