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地狱,一线之隔

——让人脊背发凉的绑架与性虐

图书馆藏书过千万,一张借书卡只能借四本书,在茫不知情的前提下,居然在同一批借走两本说着同一个主题的小说,这概率是多少?如果要与在青天白日,好端端被变态掳走的概率比较呢?

这两本小说一本叫《房间》,另一本叫《请你帮我杀了她》。后一个书名劲爆得很,书页也翻旧了,一看就知道是老少咸宜、居家必备的惊险推理;前者封面则是夏夜晴空的黝蓝,淡白线条画出寂寥的飞机、云彩和树,典型纯文学读物的拒人千里之外——我不希求你的随手翻阅,我只等待一个苦苦寻觅我的人。《房间》在欧洲文学架上,《请你帮我杀了她》在北美文学架上,隔了过道,更是山长水远,毫不相干。谁也不知道,藏在书里的,竟是极其类似的哭喊。

《请你帮我杀了她》的女主角叫安妮,是个房地产经纪人,天天要与看房子的陌生人打交道,倒也习以为常。她万万没想到,只是下班后多逗留五分钟推销房子,竟被伪装成客户的变态绑架,带到与世隔绝的小木屋。她经受百般虐待以及各种怪异的规矩,变态甚至逼她喝马桶里的水。在一次次的强暴后,她怀孕了。

《房间》一开始,就是一个五岁小男孩杰克,与“妈”和一台电视机相依为命。“妈”是真的,每天偎在她怀里吃奶也是真的。但“爱探险的朵拉”是假的,人类是假的,药店、超市、滑滑梯,都是电视里的事物,也是假的。这个11尺乘以11尺的房间就是全世界。终于,“妈”艰难地说出真相:那年她20岁,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好心想救助路人的狗——狗是假的,路人是货真价实的豺狼。她已经被囚禁了七年,杰克的生父是谁,不问可知。

多么凄厉的小说,但真相比小说更恐怖。1984年,一位18岁的奥地利女子被父亲关进了地窖,开始了24年不见天日的囚禁生涯。其间,她被强暴三千次,七次怀孕,一次流产一次夭折,而另外五个孩子,没有名字,没有户籍,没上过学,没试过轮滑的御风快乐。他们是实验室的小白鼠,笼中生,笼中养,天花板、日光灯、解剖刀与死亡,就是真实宇宙。

1991年,一个11岁的美国小女孩在上学路上遭到绑架,被禁锢在一座有隔音设备的窝棚里。18年后,她终于获救,已是两子之母,却一直保留小女孩的发型和吱吱喳喳的样子。原来他是恋童癖,她害怕自己一旦长大,就会像失宠的洋娃娃,被抛弃被肢解,尸块扔得东一块西一块,于是努力地,不让自己长大。她是被冷冻的植物,不及开放就僵在含苞的状态。

更不用说洛阳性奴案,还有我一想起来就发抖的《盲山》:女子被拐到大山里,被卖给赤贫愚昧的农民当媳妇,毫不客气地沦为性工具和生育工具——说白了,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性、生育和家务,是女人唯一的功能。一整座大山,一整个村子,人人都是禽兽和畜生,却心安理得,完全不自觉有何罪疚:他穷,他难道就不应该有个媳妇吗?妇道人家也许会哭会闹,打什么紧,女人也能算人吗?

回到小说的世界里,女主角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理,脱逃无计自杀无方,求生本能令她们想方设计要活下去,以最柔顺的态度,假装已生是他的犬,死是他的死犬。而孩子来了,血里有原罪的小生命,是否真的无辜?不能问,也无人有回答的资格。

为自己的被迫受孕,安妮曾痛不欲生,但随着胎动、阵痛、分娩等一系列成为母亲的节奏,她竟渐渐爱上了这个撒旦之女。即将为人父,令魔鬼也似乎有绽放人性的可能性,但他很快烦了孩子的哭闹、畏惧,孩子重病,他置之不理,最后,才出生没几天的女孩夭折。身为母亲最强大的恨,令安妮逮着机会杀了男人,逃了出来。

而“妈”两次怀孕,其中一次死产——她的“狱卒”甚至不肯费心上网查查该为生育准备些什么。怕男人对小杰克下手,每次男人来的时候,就让孩子躲在衣柜里。地牢暗无天日,孩子像豆芽菜一般成长,为了不让孩子长成萝卜头,她用尽所有积累的心力和知识,带他在狭小房间里跑步,训练他刷牙,教他认字。最后,她设计让杰克装死,赌男人一眼也不会看这具“裹在毯子里的童尸”,就带出去掩埋。聪明的杰克跳车呼救,母子双双摆脱囹圄。

而囚禁还没有结束,安妮根本不敢睡在床上,一晚晚蜷在衣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觉得快要窒息。明知变态已死,仍不敢违背变态给自己制定的时间表。而最大的困局是,我是被随机选中的受害者吗?背后到底有没有更大的阴谋?

“妈”在脱逃后第六天,勇敢地上电视代所有强暴受害人发声,却被主持人不怀好意的问题逼得崩溃,仰药自尽——地狱之外,也并非处处天堂,人的恶意无处不在。她幸而遇救。年方五岁的杰克,脱离她的保护,必须睁眼面对真实的、无遮无拦的世界。被称为“盆景男孩”的他,该如何长大,总有一天,他终将知道生命的另一半,来自最黑暗的罪恶。

自救何以完成?我想起又一部小说《魔鬼的羽毛》:战地女记者康妮身心俱疲地由伊拉克回到英格兰,发生过什么她绝口不提。有些事太可怕,是最污秽的记忆,她宁愿掩埋,成为心里的新坟。倾诉别无用处,亲人的冷漠、陌生人的好奇窥视,会更加雪上加霜。谜底一点一点揭开,一场无端绑架,几条馋涎滴滴的大狗,一个魔鬼般的男人——他竟然追上门了。再无退路,挺刀对决,康妮战胜了披着人皮的恶魔,也战胜了被囚禁被重创带来的巨大羞辱与挫折感。

我能胆大妄为说一句吗?也许被囚禁的女子,远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只不过大部分不是被拐走,而是自己心甘情愿投到不见底的深渊:被家暴、被欺凌、因男人的外遇酗酒吸毒赌博而伤心欲绝、日日夜夜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是什么困住了她们?枷锁并非有形,有时是经济困窘,有时是文化与谋生能力的低下,也有时,就是恐惧、惯性、自卑的混合,男人长期的羞辱嘲笑、耳提面命给她们洗了脑。语言毒品也会令人生理依赖,摆脱需要很多智慧、意志及外界的帮助。

小说里的变态者说:“我想你并没有感恩你在这儿过得有多好:在地面上,有自然光,有中央空调,新鲜水果,卫生纸。多少女孩会因为拥有这样的环境,这样一个安全的房子而感谢她们的幸运星。尤其是和孩子一起,不用担心碰到酗酒司机、毒贩子、变态狂。”另一个则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让你的女儿远离了什么,疾病,毒品和满街乱跑的流氓。你应该问问什么,什么对她最好,什么对你最好。”

施虐者以恩人自居,受害者反而要心存感激。但你——是否觉得有些耳熟?有没有人这么告诉你,和他在一起,是你烧了高香,你这么矮这么胖这么丑,人见人烦,是他把你从男人的厌弃里拉拔出来。他给你一个“家”的幻象,有时候还大慈大悲,附加一个“妻子”的名分,于是就可以肆意践踏你的自尊,侮辱你的审美,剥夺你的自我空间,禁止你自行对人生做出决定。

在事后,你将觉得那是黑暗时光,在当时你只是渐渐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狭窄:与闺密们好久不见,因为与她们见面,要请示汇报受冷言冷语;父母每次来看望你,你都十分为难,你既怕他给老人家脸色,也怕父母说出心疼你的话;总有些事,你需要找他帮忙,但想到他的脸色,那些难听话,畏之再三,算了吧,你卷起袖子自己来了……

到最后,你的世界只有他。这是感情的桃花源吗?不,桃源地狱,一线之隔。

自由是人类永远的主题。每个故事都不过是人生的隐喻。所有被“爱”压得喘不过气的女子,都可以想一想:是否,你是在被囚禁中,只是不自知。要不要脱困,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书上说:如果把一只鸟在笼子里关了很久,再放出来的时候,它会忘记飞翔——没关系,它总会想起来的。

史上最伟大的脱困小说《基督山伯爵》,最后一句话:人生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自由多么宝贵,希望永生不死——不分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