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那张照片。
一直没有。
照片上有一个敞着口的红色纸袋,里面胡乱塞了一团紫红色的东西,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那东西可能是个毛巾被,中间有半张红彤彤的小脸和浓密的胎发——他,已经死了。某一个中午,他就以这样的形态被放置在广州弃婴岛的门外。而她,是婴儿的母亲,某种意义上,也是杀害婴儿的凶手。
此刻,媒体在逼她,面对孩子的死相,何其残忍。她却说:“谢谢你们,”哽咽着,“我,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也没给他拍照。我的孩子,来世上一遭,只有这一张照片……”
她与丈夫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流产过两次,第三次,多么珍贵,她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小名“小金边”,取“每朵乌云都有金边”之意。但乌云,不顾人的期望,黑压压地盖顶而来。临盆在即,她被告知:“孩子有问题。”孩子呱呱坠地后,答案摊破在他们面前:多脏器不明原因畸形。怎么治疗?去儿童医院问儿科大夫。能治好吗?那取决于“好”的定义是什么。会死吗?每个人都会死的。她问:那我们该怎么办?去找谁?谁能救我们?现代医学沉默不语,连苍穹也寂然无声。
绝望时刻,她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弃婴岛开放的新闻,抓住空气却错当作那是希望。她泣不成声:“我不想他死。我看报纸上说,弃婴岛有暖箱、有氧气、有医护人员,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我想送过去,说不定有一条生路……”
那时,孩子出生才十四个小时。
山崩地裂般的瞬间,他们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判断,心慌意乱到甚至没有细看新闻。大难当头,每个人都只能像野兽般,凭本能行事。丈夫抱着孩子去了,他不知道弃婴岛仅在晚间开放,还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孩子已经死了。死亡时间连警方都无法判断,到底他的罪行是弃婴致死还是恶意抛尸,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了。
这个小小的生命,在母亲体内孕育了九个月,在世界上停留的时间,却以小时计算。他有哭过吗?他看到正午的阳光了吗?他像一阵烟般消散,只有一张照片,薄如蝉蜕,紧紧地捏在母亲手里。
广州婴儿安全岛关闭之后,当地媒体邀请了我去做一台关于弃婴的节目。我在台上,她也在,演播室的大灯无情地照彻一切,我看到她的产后臃肿、她化过妆也看得到的黄褐斑、她的哀伤与倔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发声的机会,她必须为自己代言,说:不,我不是一个狠心的母亲。事情发生得那么快,我和我老公都慌了手脚。我们不知道安全岛还没开放,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能感觉到泪水的蓄积,像小虫想爬出干燥的地表。我不知道该同情谁,那个来不及喝一口奶的孩子,还是被噩运击垮的父母。究竟哪一种死亡更残酷,是被不管不顾地扔到门外,还是在家里,死在束手无策的母亲怀里?
作为女性,我早知道优胜劣汰往往以生育的方式展现:每个女性携带的三五百颗卵子,只有1%,会与精子相遇;早期胚胎有15%会自然流产;我见过羊水穿刺后,哭成泪人一步步挨下楼梯的产妇——是什么状况,不敢问,不必问。
母子是缘,注定有些缘分虚晃一枪,命运动动小手指,就把世间人弄得痛不欲生,它一定笑得很没心没肺。
两个半小时的节目,我一直不自觉地打量她。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每个没轮到她讲话的时刻,她都在全心打量着照片,轻轻地、笨拙地摸过纸面,仿佛指尖触及的,是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孩子。她在想什么?如果时间重来,她的选择是什么?不,如果真能重来,回到最开始,但愿这一枚精子与这一枚卵子擦肩而过;但愿它们虽然携手,但一直不曾安家立业;但愿能在最早最早,当孩子还仅仅是胚胎,就发现不祥的征兆,以伤害最小的方式斩断孽缘……
母子一场,只余一张照片。
该如何评判?法律有法律的立场,道德家们会争得面红耳赤,而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手,那一双始终不曾放下照片的手。
你的锅巴粉,我的豆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