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适用男伺候不起豌豆公主
去绍兴第一天,当地朋友请我吃饭,我一看到菜单上有“黄鱼鲞蒸百叶包”,眼睛一亮:“就要这个。”
我少时爱读林斤澜,他反反复复说过好几次黄鱼鲞——在他们家乡叫白鲞。小时候他馋肉,不爱吃,长大后客居北京吃不到了,一辈子耿耿于怀。到老了与故里乡亲们说起童年时自己的不分好歹,带笑自斥:“憨得像宝。”少年轻离别,到老不能忘,能让人记到骨头里的美食,不可错过。虽然林斤澜是温州人,但与绍兴同属浙东,不过三百公里之遥。
菜式很雅致:鱼身银青,百叶沉黄,汤汁静如平湖,油花便是水面倒映的圆月。细品品,应该是暴腌了两三天,刚刚带点儿咸意思,恰能抛砖引玉,更好地衬托黄鱼本身的清甜。腌过的鱼肉略略收紧,正像短跑运动员在发令枪即将响起之前,全身绷劲的紧张与优美。
真好吃,我一口一口吃个不停。当地朋友客气让着我,另一位同行的女伴吃不惯南方菜,于是,整盘鱼鲞,我一个人干掉。
第二天不劳朋友作陪,与女伴逛过书圣故里后,我还念念不忘黄鱼鲞,特意在网上挑了一家注明“绍兴传统风味”的馆子吃晚饭。
黄鱼鲞烧肉热腾腾地上桌,老板娘边布菜边跟我们说:“这个很香的。”我眉开眼笑夹一筷子,一入嘴——人“乒”一声冻住了,半天眉眼口鼻都舒展不开,齁得说不出话来:我完全就是吃了一整块盐嘛。
我想喊老板娘:“是不是盐放多了?”但汪曾祺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实吃得很咸。”毫无疑问,我昨天吃的,是为游客设计的改良版,今天的才是原装正版。汪老诚不我欺,除了“咸极了”,再找不到其他形容词。
这黄鱼鲞,绍兴人也吃了千百年吧,尼姑摸得,我摸不得;本地人吃得,我吃不得?定定神,喝了一大口甜酒,我开始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品尝:不知道腌了多久,已经完全不像鱼肉了,口感跟土一样,腥咸淹满喉咙,我隐隐尝出即将腐败的味道。嚼呀嚼,一会儿觉得在吃积满灰尘的抽屉,一会儿觉得在吃血垢成泥的古战场,好久好久,终于触到隐约的……回甘。好家伙,咸死我了。
老板再上菜时,我忍不住问:“这黄鱼鲞,那么咸?”老板一脸茫然:“不咸呀,那个好香的。我跟你讲,有些男的,就那个,能吃三碗饭。”三碗都算少的!我打着减肥之名,没要米饭,为了压住咸劲儿,足足喝了一瓶半甜酒。
女伴只舔了一口,就大叫咸,一口不吃。霉菜梗蒸黄豆腐、椒盐小土豆……无菜不咸,她提着筷子张望满桌的花红柳绿,筷子硬是放不下去。
她愁容满面:“绍兴菜怎么咸到这程度?”
我说:“这说明绍兴以前穷,穷地方的菜都咸。”
她白我一眼:“以前中国哪里不穷?”
我想都不想:“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那一年我去苏州,大清早就拎着小手包满街找吃的,细雨沾我一身。找一家老字号,很土豪地点了一堆。鳝糊面上来,我吃一口,大吃一惊:鳝糊怎么是甜的?小笼包上来,再次一惊:小笼包也是甜的?到焖蹄上来,我已经受惊疲劳了……
晚上与朋友吃饭,当然也是诸菜皆甜,她还特意为我要一碗糖粥:白粥上浇了红豆沙和赤砂糖。我满口甘香甜糯,由衷地说:“苏州菜真是甜,甜到心里去了。”她本能地护卫本地,答:“苏州菜不算甜,无锡菜才甜。”想一想又说:“也可能是我吃了几十年,习惯了,对甜味不敏感了。”
她告诉我:苏州自来是温柔富贵乡,明清年间,大户人家普遍抽鸦片。那物儿抽久了嘴里发苦,必得吃个甜口解解闷。积久成习,苏州菜越来越甜。原来如此。
关于绍兴吃食,周作人写过不少,《故乡的野菜》《萝卜与白薯》等,有一篇《记盐豆》:“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内有豆可二三十粒,乃是黄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他写得诱人,细想想不就是孔乙己的茴香豆吗,有什么可吃?难怪张爱玲刻薄他:“周作人写散文喜欢谈吃……不过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什么特色。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厌倦。”二先生应该是吃不厌的,并且从这节俭清淡里得到教训“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苏州,包天笑的《钏影楼回忆录》里面一说到吃就是:“新年里还有种种的点心。有规定的年初一、年初三要吃圆子(一种小的汤圆);年初五要吃年糕汤;元宵节要吃油堆之类。不规定的,则有年糕、春卷、粽子、枣饼、鸡蛋糕、猪油糕之类,名目繁多。”后来他家道中落,不得不去人家做教书先生,这是寒酸卑微的营生,却满纸都是吃吃吃:“膳食的确是很好,每天三荤一素,饭是开到书房里来,我一人独食,学生们到里面去吃,不陪伴先生。最初几天,在吃饭以后,他们的厨子,到书房里来问道:‘师爷明天想吃些什么菜呀?炒腰虾好吗?鸭杂汤好吗?韭芽炒肉丝好吗?’……除了午饭、夜饭两餐之外,还有两顿点心,即是早点晚点,(早点)他们便送粥进来了,常有很好的粥菜,如火腿、熏鱼、酱鸭、糟鸡之类。晚点不能吃粥,那就无非馒头糕饼等等。”一个人,三荤一素,还外加两顿点心!看得我恨不能穿越过去当家庭女教师了。
那越咸的菜式越少,甜蜜蜜的花样百出。显然是:一咸一甜,贫富立见。
大概,跟苏州的甜一样,绍兴的咸也是一种需要而非爱好:第一物产不丰富,必得腌制食物才能度过青黄不接或者漫漫长冬。盐是防腐剂,非得多放盐才能储存很久。第二咸菜下饭,能省下不少菜金。第三体力劳动者会大量出汗,也必须补充盐分。
我突然心念一动,问女伴:“你要甜还是咸?”
我在长沙工作的时候,吃过一种糯米粉团,叫“姊妹团子”。分两种,一种捏成石榴模样,是香菇鲜肉馅;另一种捏成蟠桃形式,是红枣麻仁白糖馅。都一样皑皑如雪,一盘子白石榴、白蟠桃端出来,服务员挨个儿问:“你要甜还是咸?”
为什么叫姊妹团子呢?传说曾经是两姐妹开的店,大姐贤惠能干,小妹甜美活泼,正如“张恨水的《秦淮世家》里,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朴讷的姊姊”。爱吃粉团的客人,每天都要犹豫:要甜还是咸?爱慕两姐妹的少年郎,更得思索了:要糖心佳人娱情娱色还是贤妻良母家中宝?附近的女子们,仿佛也被天天提示:你要成为人家掌心的蜜糖儿还是天天操持井臼的贤妇人?
还用问吗?若长了一张李双双的脸、一副郑海霞的身板,一看就是大义凛然的生产队妇女队长,必须选择贤呀,哪儿有卖相这么差的甜品。反之则海阔天空,够甜就是贤惠,对大部分男人来说:美貌即美德,魔鬼身材天使面孔一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同理,经济适用男伺候不起豌豆公主,能勤俭持家的贤惠人儿才是标配。而对王思聪来说,甜妞儿、辣妹子、酸溜溜的女文青……可以通吃,他大概不知道贤惠是什么意思。
不管爱与不爱,最终选贤还是甜,其实只取决于:你是什么人,是挥汗如雨的苦力还是安居终日的富贵闲人;你面对的是什么,是生存还就是给日子调味;你最终要到哪里去,这一生的食粮与陪伴,是盐分还是糖。
而其实,咸与甜,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