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亦要文人捧

冬日天黑得早,才傍晚六点多,书巷故里已经寂如深夜。我与女伴在旁逸斜出的巷弄里,用手机导航,找一家在网上看好的绍兴土菜馆。

小城想是睡得早。家家闭门闭户,巷弄里看不到行人,只有红灯笼轻轻摇摆,小路尽头一片幽暗。突然听见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辆骑得飞快的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前头蓦地大灯雪亮,是到菜馆了。

我专程点一份“霉菜梗蒸黄豆腐”:大粗碗里,黄黄的大豆腐上面,垒满寸许长、细竹节样、马克笔粗细的菜梗。夹一根,就像吃竹竿,硬硬的。试咬一口,咬不动,一粗丝一粗丝全是纤维,更像竹子了。吮吮,倒还有滋有味,汁水滑腻腻地进了口,确像咸味果冻。

我一眼没留神,就看到女伴一根一根把菜梗全挑出来扔掉了,大骇:“你干什么?”

她说:“这个又不能吃。”

我啼笑皆非:“不能吃我点它干嘛?”

——不怪女伴,这老得跟竹鞭似的、完全咬不动的东西,要不是我读过汪曾祺,我也不会知道它是臭苋菜梗,更没想到它能吃。

汪曾祺写道:“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梗。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2寸许小短,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的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他的书,我反反复复读过不知多少遍。今天一看,实物与他笔下所写,几乎一模一样,我有一种“不出所料”的得意。

点这个菜,像朝圣。汪曾祺写吃食的散文,很是影响过我的饮食结构。

我小时候,家旁边全是荒地,家家都辟成菜园,我家也不例外,春天是莴苣,秋天是洋姜,一到夏天,竹叶菜(即蓊菜)、汤菜长得满山遍野,这俩东西都贱生贱养,掐了长,长了掐,一家人吃一个夏天。书上说:“革命党人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比喻成竹叶菜也行。

汤菜又叫木耳菜,长得厚嘟嘟,确实像大片绿木耳。它入口滑溜,我不太喜欢那口感,还要连吃三个月,越吃越烦,最后只要在餐桌上看到它,我就使性子:“天天吃这个!”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汪曾祺:“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色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是滑的,有点像莼菜。但我知道这不是莼菜,因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样子也不像。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冬苋菜!’第二天我过到一个巷子,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井边洗菜。这种菜我没有见过。叶片圆如猪耳,颜色正绿,叶梗也是绿的。我走过去问她洗的这是什么菜,——‘冬苋菜!’我这才明白:这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那么,这种菜作羹正合适。”——这不就是汤菜吗?

采葵持作羹,羹就是汤,难怪我们叫它汤菜。它也确实适合煮汤,盛夏天气,切块嫩豆腐,氽点儿瘦肉,下一把汤菜,煮出来汤清叶绿豆腐白外加肉色隐隐,简直像淡笔白描的国画。

我仿佛今天才认识汤菜,激动的心情难以平抑,主动要求去掐汤菜为晚饭做准备:汤菜生得矮,密匝匝一地碧绿,连日晴旱,那叶片却像刚淋过雨,冗自绿得油光水滑,汪了一园子。这不就是“青青园中葵”的景色吗?

突然间,觉得对它好抱歉:你是这么古典雅致的植物,像公主落难在民间,恕我眼拙,没有从你的蓬头粗服认出你千年一系的高贵血统。

我从此开始喜欢吃汤菜。

吃鱼腥草,也跟汪曾祺有关。他写过:“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也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是招架不了。”

20世纪90年代,我第一次去贵州,桌上有一小盘凉菜:黄黄的小菜梗,圆珠笔芯般粗细与颜色,弯弯曲曲,像缩微的山药,弯弯曲曲。众人一尝,纷纷大呼“受不了”,“呸呸”吐。主人赔笑介绍:这是鱼腥草。我眼前一亮:原来这就是汪老也招架不住的鱼腥草,赶紧尝尝——我是惯吃鱼虾的南方人,还真不讨厌那鱼腥气。

因为老舍与梁实秋,我在北京一定要喝豆汁。所有人都说:“你吃不下的。”他们是对的。但不试一次,我简直对不起《四世同堂》和《雅舍谈吃》。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只因读过他们的书,捏着鼻子尝一口豆汁后,就全碗倒掉?

因为白先勇,我在桂林坚持要找马肉米粉,最好是“花桥荣记”——没有?真的没有?真的只是他虚构出来的一爿店?陪我的当地朋友失笑,头连摇,大波西米亚金耳环直甩直甩,却让我想起玉卿嫂的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

看土耳其作家的《七屋》,我立刻上网买土耳其软糖(Lokum):厘米大小的小方糖,像浴室壁上的小块方砖,软咚咚的。一块块玫瑰红、柠檬黄,又洒了糖霜椰粉,是方砖上雾了层水气,朦胧中更显娇艳。看着就觉得甜得牙疼,果然。

北欧作家常常提到甘草糖(salmiakki),我怎肯放过:那味道,像八角、桂皮、各种作料裹了糖衣,我全因为好面子,才不好意思当朋友面吐出来。说不出是咸是辣是甜,只能称为怪味,跟它比起来,怪味豆的滋味是多么和谐统一。

岂能读过《追忆似水年华》而不想吃马卡龙(Macaron):七彩缤纷的小圆饼,合盘端上来像德加名画《粉红与绿》,既诱惑又无邪。味道如何?一个字:甜。三个字:太甜了。甜得让我为血糖担忧,一个都吃不完。

会沿着书本觅食的,不止我一个。民国才子苏曼殊酷爱小仲马的《茶花女》,茶花女最爱摩尔登糖,恩客上门莫不送上大包糖果。曼殊爱茶花女及摩尔登糖,日食三袋,自称“糖僧”。当时女仆月薪不过一元,他坐船外出时却会买几百元的摩尔登糖当零嘴——船未到岸,糖果已尽。有钱的时候,他买数千元的摩尔登糖分给众人。没钱怎么办?从朋友口袋里硬抢!还有一次,他索性把口里的金牙敲下来变卖,就为了买糖。拔钗沽酒是雅事,拔牙换糖可真的太那个了。

他原本就是嗜甜之人,贪嘴不自律。柳亚子有一次送他二十包芋头饼,他一顿干光,第二天肚子疼得起不了床。这种暴饮暴食绝对是对身体的摧残,他在35岁那年就因病去世。包天笑曾这样写过他:“松糖桔饼又玫瑰,甜蜜香酥笑口开。想是大师心里苦,要从苦处得甘来。”

摩尔登糖是什么?原来是法式名点糖渍栗子(MarronGlacé):栗子去皮后保持完整,煮熟后,投入10%浓度的香草糖浆中小火煮沸,再浸泡24小时。捞出后,把糖浆加浓到20%浓度,再次投入栗子煮沸浸泡……反复若干次,糖浆浓度次次加高,又加入朗姆酒,最后一次捞出晾干至不沾手即可——是不是很像糖葫芦?只不过把山楂换成了栗子,想起来也很让人流口水。

我馋痨病发,立刻上万恶的淘宝——居然无售。真是欲剁手亦不可得矣。

我是武汉人。武汉是鱼米丰美之乡,佳食甚多,武汉人爱吃爱喝,对本地的饮食文化也颇为自得。只可惜欠缺懂吃会写的食家代为扬名,因此不太为众人所知。

与武汉吃食有关的文学作品,我印象较深的,当属池莉的《生活秀》,女主角是在吉庆街卖鸭脖子的。小说反响不俗,搬上银幕后,小陶虹操刀剁鸭脖的风采,几乎算得上飒爽英姿,鸭脖在大银幕上看上去,也像格外好吃。

这部小说对武汉的鸭脖事业,绝对功不可没。到现在,鸭脖已成为我会友时最常带上的本地土仪,惠而不费的手信。满街的鸭脖品牌,我挨个儿全给朋友们快递过。凭这个,武汉鸭脖协会——如果有这个机构的话——就应该给池女士赠块匾。

杭州西湖的风光与武汉东湖几无二致,但前者名动天下,后者不过是一个湖。这没什么可说,郁达夫有云:“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去西湖,为的是梁祝、白娘子与许仙、苏轼与白居易,这才是它的核心竞争力。

我借用一下:“美食亦要文人捧,鸭脖人说武汉好。”作为文人,我能为武汉吃食,做些什么?

我爱吃,虽然怕胖。我也爱我的家乡,虽然人微言轻,没啥用处。但如果能够,我也愿意多写写武汉以至湖北的吃食,总归会有人读了食指大动,淘宝下单,或者到武汉的时候,买上一两次。也算我为拉动家乡的GDP,稍尽过绵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