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问爱何在,云深不知处

事隔多年,我还是想对一部90后们可能根本没听说过的老片子——《天云山传奇》吐槽,我有我的理由。

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是谢晋导演去世后,电视台把他的生前作品作了一次联播。“《天云山传奇》是对‘反右’及‘文化大革命’的真实反映,公映当年轰动一时。”应该很深情,绝对很动人,我却难耐阵阵不适:

胸怀大志的知识分子罗群被打成右派,送运劳动。他的白富美未婚妻宋薇离他而去,甚至嫁给戕害他的仇人;矮土丑的二号女主角冯晴岚却与受苦受难的罗群结为苦命鸳鸯。终于雪过天晴,罗群平反,复返高富帅身份,饥时的糠咽菜,冷时的百衲衣,温饱后都只嫌多余,冯晴岚适时地死去——死因是:过度操劳。女一号体面地接受她留下的空位,才子佳人踩着她的尸骨,毫无芥蒂地破镜重圆……

起初让我看得津津有味的,是里面强烈的不和谐感。落魄书生罗群带着被收养的孤女,给孤女的生父上坟。回到马车上后,孤女突然哭起来,罗群便问:“你为什么哭了?”——大哥,这把年纪,这等人情世故也不懂吗?吊墓落泪,天经地义。但放在电影里,自然是为了引出孤女的回答:“我为爸爸哭,也为你哭!怪叔叔!”头往他肩上重重一靠,我差点儿直接笑喷了。

谢老自然不会知道,三十年后,怪叔叔指的是猥琐的、专骗小姑娘的中年男。放在电影里,也确实让人有这样的胡思乱想。

不同的电视台把这片儿,轮流放了好几遍,我终于支离破碎地看完全,不知道是导演的匠心还是多年后胶片褪色,景色总是灰黄旧暗,像故梦。

圣洁的女一号宋薇,怀着赎罪的心理来到天云山。被高级领导收用,是美女们的正常归宿。无论电影里多么渲染她婚姻的惨淡,我总记得那么多明星削尖脑袋要进豪门。电影开篇,便是带旋转楼梯的别墅,在灯下吃暖烘烘的火锅,出入都是单位的公车。她的丈夫正是片中唯一反角,穿着旧上海资本家式的系带睡衣——大概以这纸醉金迷来证明他早已是中资产阶级的流毒。宋薇家中有佣人——或许是叫勤务员,洗澡当然是老式浴缸,连水都放好,温度调得不冷不热。她何德何能,过着安稳的小日子,被她抛弃的男人还一直深深爱着她?无他:美就一个字,不必说两遍。

而冯晴岚是她的反面:三从四德,温良坚贞。大雪天气,她拖着两轮车,车上是奄奄一息的罗群,暴风雪扑面而来,她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踉跄,一步一个脚印,悲壮如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但女子的所有美德,都必须建立在美貌基础上,否则,从一而终是“本来就嫁不掉”,贤淑是“也只配干这活”,聪明智慧更会被人笑死,她厚厚的瓶底眼镜只让人想起那句漂亮话:男人从不和戴眼镜的女子接吻。嫌碍事儿,也嫌“你知道得太多了”。像所有这类故事中不美而善良的第二女主角一样,她就是用来牺牲的。她的爱,她的忍耐,她博大的胸怀,全不被尊重爱怜,男人始终心中没有她。她最后的死去,简直是一种识趣,是“有一种爱叫放手”的终结版本。

我并不打算对一部老片子口诛笔伐,只是我对男作家、男艺术家歌颂的伟大女性,总是怀着警惕,因为他们所说所要求的,永远是卑微至极、无私到完全无我的奉献。再来一位纤纤美貌的美女,成为永远的缪斯女神——是双宿双飞还是任由他们始乱终弃,全看需求。善女呢,反正像狗一样默默跟随、不离不弃,是她们的本分,何足挂齿。美女与善女,双轨运行,美女负责被爱,善女负责爱,男人在这两者之间,给美女作牛作马,视善女如牛如马。

这样说来,女性作家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至少是对这意淫结构的辛辣讽刺:被抛弃的美女,既不曾咬牙诅咒也没有对男人念念不舍,她赢得了新生活,而且还蛮过得去;降格以求接回家的呢,根本不是善女,平庸无味不见得就甘愿低他一等。想左右逢源,最后左右扑空,令人可以心情舒畅地呵呵几声。

总之,只要男人还有这样的奢望,不曾把女人视为与自己完全一样,有同等被爱被尊重被信任被仰赖的需求的人,那我得说,在中国文学与影视里,寻找爱情,是一个不可能的话题。时常有人对幼稚的小言作品提出严肃批评,认为这是女孩子做白日梦。但,女孩子痴痴等待红帆,大不了就是年华老去一无所获;如果相信一味献祭就是女人本分,才真是噩梦的开始。

我于是想起我所看过的大部分类似文学作品,《绿化树》《雪落黄河静无声》……有许多我已经想不起名字:一本一本的文人自恋,一个一个的都市聊斋——只不过这一次,承当圣母角色的不是狐狸精,而是有血有肉的平凡女性。她们母仪天下,以仰慕的态度献上温饱、爱情及性,再在男人不需要的时候消失掉。

也许,有些艺术作品,湮没,并非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