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故事】
村上春树大红了很多年,我不免俗地几乎看全了他的书——这纯粹是年轻时候的强迫症,总觉得不能见全豹就不算真读过,就没资格评判。好在这毛病现在改了不少。
始终谈不上喜欢,直到有一天,遇到他的一个短篇《避雨》:一位女性杂志的女编辑,即将被调入后勤岗位。她不甘心,找情人帮忙。有妻有子的情人与她是同事,刚刚被提升过副总编。情人没打算过离婚,她也觉得未尝不可,这交往,曾经简单轻快。
但此刻,男人说:“眼下我的发言权十分有限……”她知道他是说谎,男人其实是临阵逃脱。她的手在桌下簌簌颤抖,恨不得把整杯咖啡泼到男人脸上,又做不到。
她靠自己的人脉找到工作,与男人断得干干净净。两档工作之间,有一个月的暂停,仿佛正供她胡思乱想。去酒吧散心时,有男人过来搭讪,她脱口而出:“我是高价的哦。”凭直觉报了价。
整个“休假期间”她一共跟五个男人睡过。每次随口道出的金额都不一样,最高的八万,最低的四万。对象都是四五十岁衣着考究久经情场的男士,也就是,像她前情人一样。
不管这小说有没有标准解读,我读到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与绝望。意识到自己只是人家的免费品,像在公共洗手间随手扯一张擦手纸,她才领悟:自己其实可以很昂贵,是他应该出尽百宝、耗尽半生才能抱在怀中的恩物。那无价的瑰宝,宁可贱售,总好过被当作一钱不值的废物。
她用彻底的自辱,意图消磨愚蠢带给她的屈辱:没错,我卖身,但这是理智的等价交换,而不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被人卖了还数钱。
【门罗的故事】
我读书慢,2014年诺奖作家都快出笼了,我才终于读到2013年得奖的门罗。合不合胃口,目前还不好说。而《温洛岭》,像一记“挥之不去的刺痛之耻”。
一个穷乡僻壤来的穷大学生,品学兼优,课余还勤勤恳恳去端盘子。无意中,她与富翁千金包养的金丝雀当了室友。金丝雀来自另一个世界:和服式睡衣,周身的香氛,一辆神秘的豪车接送她又监控她。穷丫头不能不好奇,哪怕她懂维多利亚时代,也懂浪漫主义,明知“向深渊凝视过久,深渊自会将你吞噬”。金丝雀拟与情人私奔,建议穷丫头代为出席富翁的晚宴:是地狱之门自此开启吗?
绝对来者不善的一顿饭:在进门之前,管家要求她脱光所有衣服!这太荒谬,大不了一走了之,但她,像中了蛊像被脑控,乖乖地脱了。赤裸地与衣冠楚楚的大富翁会面,赤裸地与他共进晚餐,赤裸地为他念诗——厚厚的羊毛椅垫在磨蹭她的臀股,在提醒她的赤裸。
像不像《草地上的午餐》?像不像古罗马的女奴出售场地?寸缕未着的女奴们被迫站在高台上,向人群展示她们的纤美腰身、无瑕贝齿及才艺,每一位观看者都是潜在买家。会弹琴吟诗的女奴,能卖得一个好价钱吧。
富翁道:“现在是时候送你回家了。”简单一句评价:“你的乡音非常合适。”——乡音,从没人这样说过她,大概有钱人就是这样表达“你就是个乡巴佬的”吧。一件件穿回衣服,每个动作都是几乎会压垮她的羞耻感:你一生的信念到哪里去了?如果他不发话,下一步会是什么?你只值一顿饭的价格吗?骨子里你也渴望被豢养,也有一颗宠物的心?
她说:“归根结底,他还是对我做过些什么的。”至少,他修正了她的骄傲:你以为你卓尔不群,你维持了灵魂的洁净,但也许,那只出于,在肉欲的市场上,你是乏人问津的滞销品。
【不归路】
我有时爱看北欧小说,因为里面没什么对性对身体的纠结:男男女女合了眼缘就滚床单;已婚夫妻,大大方方一起出来找乐子;未婚妈妈,在声色场合遇到娃的亲爹,她不骂负心郎,他也不说对不起——反正娃基本上是政府在养,不必演苦情戏。
但有时我烦起来又不想看,因为它们仿佛就在说:除了在这些生产力极大发展、近乎共产主义的国度,痴男怨女永不能被救赎;“给身体定价”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中国女性当然更不例外。
两小无猜,与喜欢的人在学校旁边50块钱的出租房?全社会都嘲笑她们:给人白睡白玩了。
为礼金、嫁妆、房子加不加名、婚前协议要不要写,与男方不屈不挠地斗争?立刻有人祭出马克思金句:婚姻就是长期卖淫。女人,能不能不这样心甘情愿物化自己?
体恤男人,愿意主动买单、分担家用——忽然发现,他把省下来的钱用在其他人身上。女人自我安慰说:算是养了小白脸,买君千黄金,许身不许心。舆论只冷笑:倒贴就能主客易位?“卖那啥贴干粮”而已。你不是恩主也不是恩客,只是一个人财两空的傻妞。
爱与被爱、遴选与被遴选、拒绝与被拒绝……身体总是大股东,有时它的意见压倒一切,理性软弱得无从发声;也有时,它是杠杆上微妙的砝码,不搁必输,搁了往往还是输;还有时,它是一段情中最调味最辛辣的刺激,像红油,少了一定淡而无味,有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会让人长痘痘长口疮。
什么样的获得才是体面愉快的?怎样的关系能让人摆脱“物有所值”的计算?当时的意乱情迷,是否都在为后面的自责铺路?“姐儿爱俏、妈儿爱钞”仍然是唯一的不归路吗?
我庆幸我只是个写字的人,只负责提问,不负责解答。
普通人,不能以天才的方式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