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无银三百两——说说藏金·掘金

我的朋友多半与我年龄相仿,对未来都有相类似的惶惶。移民是挂在口边上的,但挟资退休无此实力,从洗盘子开始又未免太可怜——看《追风筝的人》《直捣蜂窝的女孩》,说到海岸国家,多少名门之后、高科技人才、音乐家在异国沦为难民,以搬运、清洁为生,看得人心抖抖的。对国内生活,又着实没多大信心。物价飞涨,“钱不过就是张纸嘛”。

多可怕,还有证券、存折、基金、房产证……全只是纸。半生辛劳积攒了有限的财富,怎么才能支撑到老?

我最云淡风清、淡泊名利的女友,突然和我说:“想在故乡置产。”我说:“贵乡那种三四线的弹丸小城,房价飙到上万,绝对不值。”她说:“是呀。可是通货膨胀怎么办呢?”我黯然答:“如果真那样,房产砸在手里,租不掉,卖不出,变现不了每日所需的面包与水,更麻烦。”她问我:“还有别的保质方法吗?”我心一动,想起中国人源远流长的藏金传统。

我第一次听说“掘藏”,是在陈存仁的《银元时代生活史》:“许多大户人家及一般旧家,家中都密藏一些银元,少的一两百元,多的上千上万,并不稀奇。藏银的地方叫做‘地窖’,这些地窖往往连子女都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从前想发财的人,口头上不是说‘希望你中马票’,而是说‘希望你掘到藏’。至今逢到新正初五财神日,要把猪的脏肠作为供品,因为‘脏’字与‘藏’字同音,讨一个好口彩。”

陈存仁娓娓描述了一桩他亲见的“掘藏”事:

那年他八岁,身为富商的姑丈过世。送殡之后,作者的四伯父、姑丈的舅爷,便出面去给丧家掘藏分家。“从前没有什么律师,凡是分家都由舅父来执行。”吃完晚饭,婢仆跟着和尚到寺院中去守夜拜忏。家中仅留下清一色的自家人,四伯父说出亡者的遗言:“只说了一句话:‘东西放在书房画箱底下。’说了这句话之后,已是奄奄一息,并伸出两个手指说着‘二十’两字。”

于是全体到书房中去,先把画箱搬开。画箱是厚重的樟木大箱,比书房门还阔,“想是早年雇工在书房里制造的,想要搬出书房是不可能的”。一叠四个,装满字轴、画轴、铜钱串成的五尺剑,十分沉重,要四人联手才能移动一个箱子。

“这都是从前防偷窃避盗劫之法。”箱子搬开后,再掘开已呈酥烂状态的地板,“下面竟是一块极大的像水泥般的石板”!死路了?不,这也是故布谜阵,是用糯米和石灰拌成的凝和土。几个子女通力帮忙,打烂凝和土,下面现出八个缸。“缸内银元宝是用桑皮纸包裹的,桑皮纸已近乎糜烂成灰的程度,上面写着‘同治几年藏’和‘光绪几年藏’字样。”

缸只八个,为什么姑丈说“二十”?细分析,姑姑是填房身份,难道在他的前妻时代还有十二缸?向四周搜索无果,又往下掘,“大约再掘下几尺,果然打破了一只缸,银元的锵锵之声,清脆入耳……连前共计二十只,每只内藏银元一千和银元宝一对”。

分家已毕,迅速灭迹,“大家动手急急忙忙把泥土碎石和坏地板丢弃花园中,仍旧把画箱照原样放回原处”。

四伯父简直就是中式的遗产律师,完成亡者的心愿。若没有这么体己的心腹怎么办?

《古今小说》中也有一篇《滕大尹鬼断家私》:倪太守老夫少妻,担心自己死后,前妻长子欺凌继母及幼弟,也害怕小妻子携款改嫁,于是“藏金”,暗留遗嘱于画轴,以待清官……一场腥风血雨、国产电视剧式的遗产争夺战就此展开。倪太守所作的画,“乃是一个坐像,乌纱自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这简直就是为了告诉人民群众,地下有金银财宝。

以下部分就是曲折精彩的破案戏了:倪太守去世后多年,小妻子带着画轴找地方官员滕大尹主持公道:“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小儿名)。此屋虽小,室中左壁理银五千,作五坛;右壁理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

滕大尹一番装神弄鬼,为孤儿寡母主持了公道,“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理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右壁的呢?滕大尹说:“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这是智慧的价格,落了“日断阳夜断阴、廉明正直”的好名儿,又黄金入袋平安,真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至于良心……古话是怎么说的?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呀。

小说家言,并非凭空而来,是实打实的人情实录。难怪阿西莫夫“机器人帝国系列”里面的地球人侦探贝莱,每到一个星球,都要求看当地的小说——没错,是小说。因为他觉得,再没有比小说更能反映风土伦理了。

中国上下五千年,和平盛世并不多,所以埋金藏银古已有之。

《魏书·崔玄伯传》即有平昌太守“家巨富而性吝啬,埋钱数百斛”的记载。《晋书》里也提到隗照“藏金以待太平”,其妻五年后才掘出。《稽神录·邢氏》亦有“其妻窃聚钱,埋于地中”的描写。宋洪迈《夷坚支丁》卷6《证果寺习业》中,也有亡魂向朋友求救:“吾亡后,妻即改嫁,稚子懦弱,殆无以食。吾生时积馆舍所赢白金二百两,埋于屋下某处,愿为吾儿发取以治生,切勿令故妻知。”

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中《重窖》,还提到“自兵火以来,人家凡有窖藏,多为奴仆及盗贼、军兵所发,无一得免者”。他还提到一桩窖藏妙法:先藏一层,以土石掩埋;再藏一层,又以土石掩埋……这样三四层之后,再用砖砌。这样一旦被人发掘,“见物即止,即不知其下复有物也”。是心机吗?我只觉得乱世犬民的悲凉。更不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真是让人伤怀,必须一掬同情之泪。

藏金,多半是为子孙考虑,把这视为一笔长期的极稳健投资。《警世通言》之《桂员外途穷忏悔》即写道:“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索,乃密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来财主家往往有此。”一句“从来财主家”可见其普遍性。

《聊斋志异》有一则《宫梦弼》,说一个中国葛朗台:“窖镪数百,惟恐人知。”穿破衣烂衫,吃糠秕充饥。晚年瘦到皮包骨头,“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最撼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濒死,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剧终。赵本山与小沈阳说的“人死了钱还没花完”的大悲剧发生了,而他最想传给的儿女也没得到。蠢吗?也许不过是天下父母心。

总之,藏金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把黄金深埋于地下,防备将来。只是将来之不测,每出埋藏者意外,藏者是他,掘者就不知何人了。要到掘金,才是故事的终点。

在宋代,掘藏已成风俗。苏轼《仇池笔记》卷下《盘游饭谷董羹》曰:“江南人好作盘游饭,鲊脯脍炙无不有,埋在饭中,里谚曰‘掘得窖子’。”也就是发现了,一个藏在地下的黄金洞。民心所向,不过如此。佚名《嘉莲燕语》又载:“吴俗迁居,预作饭米,下置猪脏共煮之。及进宅,使婢以箸掘之,名曰‘掘藏’,阖门上下俱与酒饭及脏,谓之‘散藏’,欢会竟日。后人复命婢临掘向灶祝曰:‘自入是宅,大小维康;掘藏致富,福禄无疆。’掘藏先祭灶神然后食。”风俗已成为信仰,至少绵延到了民国时代。

窖藏多吗?沈括的《梦溪笔谈》这么说:“洛中地内多宿藏。凡置第宅未经掘者,例出掘钱。”买房居然要出“掘钱”,真匪夷所思。竟已成例。

到了元明,“掘藏”已成为一夜暴富的代名词,人人都抱着极大的期望。富人的第一桶金从何而来?每每来自于地下,真辛苦而来的血汗钱反成意外。《醒世恒言》里《徐老仆义愤成家》的徐老仆,是经营天才,为少主兴家。大家却都说:“莫不做强盗打劫的,或是掘着了藏?”“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数。”《杜子春三入长安》里,败家子突然发迹,亲眷们也在猜他金钱的来源:“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总之,没人相信横财能是好来历。

掘到藏,常见吗?《聊斋志异》里的八大王,为了报恩,授给救命恩人火眼金睛、人肉窖藏勘探仪之能力。冯生“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屡次掘藏,与王公增富。还是《聊斋志异》里面,宫梦弼与青梅竹马游戏,“与发贴地砖,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而在小说的国度里,“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巨万矣”,“失意之人看聊斋”,大概就是指,里面充满了无所不及的白日梦。

而真相,在民国时代的鲁迅小说《白光》里:一位做梦都想掘藏的人,看到一道白光,认定是地下金银的暗示,却没想到那只是大湖的波光,一往情深地扑进去。更令人诧异的是,据周作人回忆,这并非完全的虚构,确有其人确有其事。当时绍兴乡间演剧,开场戏必有一出《掘藏》,很HAPPY地祝愿所有的观众,都有这好运道。有一句谚语如此说:“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活化出一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而做发财梦的人的一生。

到了现在,掘藏故事很少出现,是我们已经放弃了掘金梦吗?不,有风靡一时的《盗墓笔记》为证。它不是西方的探险故事,不是人与自然做斗争,而是借此神奇经历,发现一笔藏在地下的巨大财富。黄金都黄澄澄地等着被拿,连大浪淘沙都不需要。这梦做得,太完美了。

思前想后,我却委实不敢劝女友,把现金兑成黄金,全藏在地下。第一,现在城里空地难找;第二,我曾看过一部最悲摧的小说:一个江洋大盗,盗窃银行金库后被捕,受尽严刑拷打,在狱中度过一生,死活不告诉其他人赃款藏在什么地方。三十年后出狱,千辛万苦,找到早已被他毁了一生的儿女,带他们去到藏金处——那里,已经变成一家大型超市的三层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