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给妻子的1778个故事》
如果就在此刻,电话响起,通知你噩耗:你的妻子,罹患了进行性恶性肿瘤,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小肠与腹膜,妻子很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能活的概率为零。
那一年你已经63岁,与妻子是高中同学,断断续续交往到大学毕业后,即结为伉俪。新婚的你们,住过敝旧漏雨的宿舍,早上一觉醒来,妻子发现最喜欢的外套衬里已被咬得破破烂烂。后来你开始文学创作,每夜,只要你摊开稿纸,不管什么时候,妻子都会起身为你泡茶、准备点心。你决意辞去公司职务,专心写作,当时妻子生了女儿之后不久,也刚刚离职,一家三口的开销,全靠离职金及失业保险在支撑。但妻子对你的决定只是点点头。你终于成为专职作家,妻子对你写的书不太感兴趣,却一直帮你寄送原稿、出席典礼、料理税单,且乐在其中。
你们有过那么多美好回忆。带爱远行,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出门享受搭乘火车汽车的乐趣。到目的地之后,一边欣赏风景,一边随意漫步,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一边休息一边聊天。你们第一次去巴黎的时候,就曾在圣母院门前的广场上,坐了三小时,只呆呆望着抛纸飞机的小孩与谈话的人群。
你们还经常一起前往酒吧喝酒——在中国,几乎不能想象夫妻同去酒吧的事。趁年轻,还能大喝特喝,你们喝了一瓶又一瓶,直到黎明时分才回家。或者就在家里,一到晚上九十点,就开始喝酒谈天,直到女儿受不了为止。
老了老了,快六十岁那年,你不经意间跟妻子说:“听说经常动手动脑的人,不容易老年痴呆。”于是你们同去了一家围棋教室,同窗学棋,以对局为乐。常从傍晚开始下,去掉中间用餐时间,一晚会下到五六局之多。出门旅行时,也会带着棋盘。
而现在,天命难违,生死迫在眉睫,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够为妻子做的?
这是日本作家眉村卓曾苦苦思索的问题。
眉村卓,1934年生,代表作《消灭的光轮》曾获得1979年泉镜花文学奖与日本星云奖(注:“星云奖”系日本幻想小说的最高奖项,评选方式仿自世界科幻年会的“雨果奖”。与美国的“星云奖”并非同一奖项,后者面向世界,与雨果奖并为全球科幻小说的权威奖项),1996年再度以《退潮之时》获得日本长编(即长篇)部门星云奖。但荣誉之外,成就之外,他不过一介书生,当时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每天写一则短故事供妻子阅读。据说文字能够感天动地,他不敢抱此奢望,只是他听说过:癌症患者如能保持心情愉快,时常笑容满面,身体的免疫力也会加强。那么,就为妻子写些有意思的故事吧,赚不到稿费也无所谓。
在妻子发病手术一个多月后的1997年7月16日,眉村卓开始写第一篇。虽然每天的写作时间非常有限,读者只有妻子一人,他却没有敷衍了事,给自己立下了规则:每篇故事都要写满3张以上400字的稿纸(事实上,最后成文的平均长度大概是6张稿纸);只写故事,不写散文;每一篇都保持能出版的水准……
写了三个月之后,妻子说:“如果累,就停下来吧,没关系。”眉村卓答:“这就像在神前许愿求神保佑,要反复拜神一百次一样,是一个道理。”当时他心里有一种感觉:要是中断写作,妻子的病情就会恶化。
他写的文章,有些原本期待让她开怀大笑,换来的却是略带苦涩的微笑;有些却让她脱口说出他想都没想过的联想——每当这时,眉村卓会猛然领悟到:自己与妻子四十年伉俪,但对她的了解,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深刻。
日子继续过下去,定期去医院复查,根据诊疗结果采取最佳应对。他的文章也一直在写。妻子问他:“这些文章都是你好不容易写出来的,难道卖不出去吗?”——再没有比写作者的家人更知道创作的艰难了,旁人只看到他当案一坐,妙笔生花。家人却能看到他喃喃自语、坐立不安,太知道那是一个字、一滴血。我明白,因为我的家人也一样担心我写的东西卖不掉。为了不让妻子心中不安,眉村卓决定有机会要将这些故事结集发表。
精选了近100篇,出版了2本《每日一故事》,销量并不佳。出版商说:你为病入膏肓的妻子每天写作的事,要多多宣传。这不是利用妻子的病在炒作吗?眉村卓做不到。周刊打算采访他,他也婉拒。他所做的事可能会被看成爱妻美谈,也可能被当作刻意演给别人看的一场戏。但这是他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能做的唯一。别人怎么想,他管不着。
静寂盛开的花朵,总归会被人发现。媒体上,《每日一故事》的报道越来越多了。《产经新闻》的记者把此事比喻成“比睿山的千日回峰行”。这是日本佛教中最艰苦的修行,修行者在特定的时间在山中快走巡拜,7年内共走1000天,约40000公里,最后还要不眠不休连续念佛9天。眉村卓对妻子能否撑过1000天心存怀疑,但这个比喻让他高兴。
妻子的病情还算稳定,只是隔三岔五要回医院,做各种手术。他永远忘不掉医生拿给他看的,妻子体内切除的大量小肠。眉村卓又做了一个惊人决定:要将写下的所有故事,全部自费出版,送给所有一直关心着他们的人。就这样,命名为《日课·一日三张以上》的系列丛书面世,全日本开始分享他们的痛楚与感动。
一千多个故事里面,《变蝉》记录与妻子曾经共度的盛夏艰难;《书斋》是回忆作为穷小子,他曾多想有个书斋;《听过就忘了吧》是轻轻的自嘲与怜恤,对自己,也对没有机会老年痴呆的妻子;《读秒》里面,主人公耳际不断传来读秒声。他一边写,一边告诉自己:妻子的辞世还没有进入倒计时状态,现在这个阶段,我还可以每天确认她的安好,继续过下去……
1999年3月,眉村卓夫妻一起到松尾寺拜神,他两次要她在许愿签上写下“病气平愈”,但她充耳不闻,坚持写下“文运长久”四个字。对丈夫的事业,她也许看得比生命更珍贵。
而倒计时一直在进行,只是他假装视而不见。开始,妻子还能外出,逐渐连在附近购物都做不到了,随后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了。每天,他往来医院,购买食物,并在一切以妻子的事为先的前提下,挤出时间来写一篇作品。
那是缓缓走下坡路的日常生活,如同陀螺倒下前,那静默中的回转。这是以一天一天为单位的日常——妻子的生命,只能以日计算了。
2002年4月15日,是妻子最后一次入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妻子突然问眉村卓:“葬礼该怎么办?”身后事,触手可及,“你不打算怎么行呢?”于是他去礼仪公司拿了本介绍手册,与妻子商量定好了葬礼的举行地点。当时他说不出口,其实他还顺路去了书店,买了一本介绍葬礼以及相关手续的书。他把那本书藏了起来,直到妻子过世后才知道,女儿也偷藏了同一本书。
第二天,妻子说,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他。眉村卓是笔名,他本名是村上卓儿,妻子叫村上悦子,如果葬礼上只写这个名字,她怕大家不知道是谁,能不能写成“作家眉村卓夫人·村上悦子”?妻子其实是很以作家夫人为荣的。他答应了。
终于,妻子衰弱到无法用手拿着原稿自己阅读。眉村卓会在妻子状况较好的时候,朗读故事给她听。妻子陷入垂危的昏迷,女儿在病床边值守,几小时的空白时段,他去咖啡厅发呆,搁笔良久,想不出任何故事。脑海一片混乱,他索性就写下混乱,作为对妻子对自己的承诺——今天也写了。
他早已决定只写故事,不写散文,尤其不写与病患有关的事。那些内心的绝望与呐喊,情不自禁,化成俳句及歌咏。从起初的乐观:“痊愈吧,妻子,看初燕正嘈杂。”到中途平静的疲倦:“妻子二次入院,我住进医院。医院某处鸟鸣,风吹入,虫声唤醒明镜一面。”直到最后的绝望:“紫阳花啊,妻子确实地走向死亡。”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妻子的遗体就停在楼下,眉村卓在二楼的书桌前,写下《最后一篇》:“终于到了最后一篇故事。我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今天,我要用你现在可以阅读的方式来写。好看吗?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下辈子,我们再一起度过吧。”明明大部分篇幅都是空白的,但为了把字写漂亮,眉村卓重写了好几次。
那是2002年5月28日凌晨,从第一次住院、动手术的1997年6月12日算起,只差15天就满5年了。而《最后一篇》是第1778篇故事,同时也是最后的句点。这1778个不提爱意、不哭天抢地的故事,就是一个作家能给亲爱的人,最隆重的礼物,拼尽了一生的心力。
眉村卓对卡拉OK并不拿手,妻子却很喜欢唱歌,最爱的是《百万朵玫瑰》这一首。在妻子的葬礼上,不管是守灵还是告别仪式,全场一直流淌着《百万朵玫瑰》的旋律,仿佛妻子还活在人间。葬礼结束后,眉村卓在笔记本上写下:“朝着夕阳,归途的彼方,妻子已不在。”
而他想对妻子说:“谢谢你,愿意阅读我的故事。是读者支撑了作家的存在,是妻子令丈夫成形,是你与我,共同成全了这段爱。”
2011年,《写给妻子的1778篇故事》搬上银幕,如狂潮席卷全日本,票房高居当年第三名,无数人在他们的悲欢里落下眼泪。眉村卓这个名字,从此不仅是科幻作家,也是好丈夫的代名词了。
爱,并不难,如果你把一刹那的心动、顷刻的相许、高潮前数秒的心神激荡当作爱。但如果爱是忍耐、坚持、陪伴,是一念起便坚若磐石,是倾尽所有,只为守护身边人,是四十年的相依,是无数只为她写下的文字……你是否会默然低头,怀疑自己能否做到?
有时候我会想,地球之所以没有覆没——这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的星球,人类之所以没有灭亡——这贪婪自私堕落的物种,是因为我们有爱:有情人生生不息,爱情的不屈不挠总让人感动,甚至包括那从不绽笑颜的老天。老天爷也会叹口气说:“是呀,人类无恶不作,毫无廉耻,如同毒蚁般令人心烦。但不时地,他们中有人,能站在我面前,说:‘我爱过。’每一例真爱都是十字架,以此为所有不爱的人赎罪。所以,让他们全绝灭,好像还有点儿可惜。”
而我,但愿有机会,在人生暮年,大声地、勇敢地说:“我不理会你们的严苛定义,我知道我的情怀是破铜烂铁,我也许离经叛道,甚至惊世骇俗。但我的确爱过,也的确被爱过,我的泪、我的破涕为笑、我定的规则、我给的承诺……全是真诚的。”
只要你,用我能够阅读的方式书写,用我愿意接受的方式给予,用我想要聆听的方式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