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张爱玲说:没有一个女子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
到底,有没有特例?
那时她还年轻,处女作《陪他一段》发表在联合报副刊,次年第二篇作品《红颜已老》获得《联合报》第五届中篇小说奖。《红颜已老》是个婚外情故事,便总有人问她:是你的故事?她反问:你猜。
没两年,因缘际会,她调到艺工总队当编剧官,与他同事。首次参加周一晨会,大伙儿正热烈脑力激荡,“‘吧嗒’一声,一个人影推门进来,瘦长个儿,高鼻子(鼻梁半截断过),红脸(晒的),浅蓝条纹长袖衬衫袖口卷进牛仔裤(嗬!真五十年代经典!),才听了两分钟:‘一九四九以后国共分离,百姓沧桑,有谁比赵滋蕃《半上流社会》更深刻……’”,读过几本书的浪子,风貌大抵如是。
根本没人要听。总队长当场给白眼。男人很有经验地敬礼后转拉开纱布出去,临出门回头冲她说:“欢迎来总队,小说写得好样的。”
她管自一惊:“破天荒头回在名军校出身的男生嘴里,听见赵滋蕃。”大概还有另一惊:他,看过我的小说?
那一年,张德模已是两子之父。
1983年,洪范书店出版了苏伟贞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陪他一段》,在后记中,她写道:“更感激我的朋友张德模,他总是警告我:‘你不写文章就打死!’”狠话里透着疼爱:你有才华,不写就是浪掷智慧与天赋,就是白来世上一遭,还不如打死你了事。这是何等惜才怜才的人才能发出的肺腑之音。
好多年前,胡兰成乍读张爱玲,也有一样的惊喜莫名,“就算这文章是男人写的,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端木蕻良对萧红也曾五体投地,“大胆地赞美她的作品超过了萧军”。
只是,基于才情的爱慕,像盖在水上的房子,总随水流云动而逝。因此他与她,苏伟贞与张德模,这一对文艺范儿的情侣,看去十分不祥,仿佛许多始乱终弃即将开场。
但没有。
恋爱日子十分美好。苏伟贞写道:“喜欢听他讲话,因此经常听得恍惚……他说得逸兴遄飞之际,我通常看着他的眼睛,给一双镜片挡住了,他放了心让它在后面,是个不设防的天地,有最佳意境。而且十分认真。”一个表达,另一个聆听,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知音”吗?
也如寻常恋人,彻夜冶游。雨天里,他骑摩托车载她,雨势渐大,她正感冒。张德模停车嘱她:“你把伞撑起来,我骑慢点儿。”雨花打在他镜片上,直到完全蒙住,他才拿下来用手抹掉,雨水顺着他的衬衫袖子流到手臂上,像一条河。
他问她:“你看过一条河吗?”
——这一句话,她记了二十五年,在他逝后,还念念不忘。
苏伟贞且问:“人生值不值得如此认真呢?”
答案是肯定的吧。不知何年何月,张德模与苏伟贞结为伉俪。
他被苏伟贞称为“我生命中最好的鉴赏家”“最好的读者”,而这一次,他进入她的书写,成为主角——天地之间,唯生死事大,死者是唯一主角,谁也抢不走风头。
2003年,张德模因食道癌入院,倒计时开始,她与他并肩鏖战半年,“终究是,流浪者上路,头也不回”。2004年2月26日,倒数计时归零。至此时,张德模62岁,苏伟贞50岁。他们结识,已有25年。
陪床日子,她以写作者的本能,每天埋头写字。“语言文字叙事,是保持人性最有效的方法。”张德模问她:“写什么那么急?”她答:“日记。怕忘了。”用文字爬搔痛苦,总比任由痛苦爬满一身而无能为力的好。
而这些写在他病床边的笔记,加上大量回忆和眼泪——哭泣的时间,远远多过写字本身——汇成了苏伟贞的本命书《时光队伍》,记录张德模的由生到死:
一段无以言勇的病人之役,张德模想开刀,一刀下立判生死,好过零敲碎打,一天一天痛苦地挨向死亡。但在病房里,病人只会发炎,没有发言权。
每天都是绝望,绝望之塔还寸寸增高:张德模的父亲,是一员普通老兵,带老大万里流徙,老二留在家乡受白眼吃冷饭。直到两岸恢复往来后,四十五岁的老二才有机会结婚,“做一个男人,说不定他这辈子都没做过爱”(《梦书》);而在兄长去世前不久,像意识到哥哥将走,老二“急着先上了路,农民自杀法,灌农药”。
他与她都是爱玩的人,但他有烟瘾,超过五小时的旅游地全不考虑,旅程受限,没问题,他们自己创造路线,西进内陆,在敦煌、在贵州、在哈尔滨、在三峡、在草原、在沙漠、在海湾……四处游荡,足足跑遍大半个中国。还交了那么多天南海北的好朋友——在张德模逝世后,他们以二锅头祭祀,酹在瑷河之上。好汉子,真性情。
到最后,苏伟贞说:人生不如一行张德模。
她真正要说的是:人生不如一行至爱。只有她的至爱,贴上了属于她自己的标签。而我,多么羡慕她,甚至——很可耻地讲,包括她失去至爱的方式。
她是被爱恋的女子,且因她的才华。古往今来,因才华被爱的女子,少之又少。才华像钻石,在美女身上,是艳阳高照下的一抹钻光,完全现不出光彩;在丑女身上,则与她一道跌入深深的黑,黑暗中所有的石头都是无色丑陋的。女神是什么样的?白富美,仅此而已,携带大笔嫁妆的美女,是上中下男士们的普遍最爱。灵魂不过只有21克,用手掌都掂不出分量,可以忽略不计。
我有朋友慨叹张爱玲总在文艺圈打转,故而一次次遇人不淑。我啼笑皆非:她再惊才绝艳,总不能要求科学家、工商业者懂得她的好。张爱玲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嫁妆,没有娘家帮衬。她不谙世事,不擅家务,不能成为某个人的贤内助,不能成为大家庭的重劳力。某种意义上,作为女人,她一无可取,只有才华——而那些能懂她才华的,她同时代的男作家们,不约而同,娶了家底丰厚的富家女。
当然被爱总是好的,不管是为了女子的美,女子的勤劳,女子的坚贞。甚至不需要到爱的程度,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每天傍晚小小地散一个步,都已经是人生难得的况味。
但每个人一生都有自己最重要的一件事,对写作者来说,这件事是“写”。写作之寂寥,旁人难以想象,经年累月才能成书,读者还在遥远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会不会有人看到,那些人会不会喜欢……时常地,没了动力。苏伟贞幸而有张德模:“从此,我知道有个人在推着我了,所以,为了不让他失望,我得自己走快点。”多少人必须一个人挨过去的漫漫长路,她有人陪。
“这许多年,灯下日子不谓不多……在眼及处,喜欢有另一双眼神,或者沉思、或者调侃、或者狂放,知道快乐、悲伤、想念都有共依。快乐不是那么空洞、悲伤不是那么无底、想念不是那么穷落。”
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她有才情,他欣赏;她创作,他见证;她记录洪荒岁月女子的冷寂欲念,赖着他问:“这段这篇如何?”他严肃答:“写到如今这份上,放手写吧。”
她得到过一个男人从身到心到精神到头脑到世俗生活到死亡的全部爱恋,“二十五年,与他发生过的事”。于是她能够在这一刻来临时十分从容正告他:“张德模,就在这里结束了。”中途截断的华美乐章,《未完成交响曲》,已是全篇。
苏伟贞自己说过:“如果有那么一天,再见不到任何,凄凉可感,让我们双臂迎接。什么什么都已在脑中。”
人生,果然不如一行张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