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住了谁?是大爷、大妈还是一个看去平平凡凡的中年女子?
她时常一宅就是很多天,偶尔露面,妆容精致,却黑毛衣黑长裙,一黑到底,说不出的冷淡清寂,只有她手里的购物袋——牛肉、啤酒、乌冬面,带着人类生活的温暖。偶有访客,或者听见电话在一室冷清里响来响去,像忘了被关紧的水龙头。有时她夜深才归,一袭素服全是褶子,倚着电梯壁的样子,像累得脱了形。不施粉黛,身上隐隐有药水香,是家人偶恙,侍病归来吧?她是猫奴,却喜欢在小区里,跟人家牵出来遛的狗儿们眉来眼去,狗狗有时趁主人不备,对她抛个媚眼,一旦主人发现,狗狗就装出一脸的无辜。她说:“虽然说起来为时过晚,但所谓偷情的况味,不就是这样吗?”是写字人一贯的冷俏。事后,才有人想到,或者是她夫子自道。
到底有没有人,曾经认出她,这位自家的“隔壁女子”就是日本女作家山田邦子。山田邦子出生于1929年,殁于1981年,正是日本人最恋眷的昭和年间,她笔下的电视剧,更是写尽了昭和面目,以绝妙的对白、巧妙的构思被称为“向田电视剧”。她是日本收视率最高的剧本作家,日前,日本设立了以她名字命名的编剧最高荣誉奖“向田邦子奖”,《电车男》《自恋刑警》都曾获此奖项。而她,正是标标准准的昭和女子。
《隔壁女子》中文版封面上,直接称她是“大和民族的张爱玲”。这倒让我想起,我有个熟人研究日本中古文学,主攻诗家藤原俊成,我问:何许人也?他答:日本的韩愈。我一惊,他解释道:一样文起八代之衰,一样家喻户晓,进入中小学课本,但大多数日本人没看过——正如你我都没读过韩愈一样。跨民族的比对,难免牵强附会。
单就故事和文字而言,她与张爱玲并无可比性,她们共同拥有的,大概是身为才女,寂寥的命运。张爱玲写的是普通人的传奇,传奇里的普通人;邦子写的,则是普通人的普通故事,却像静寂里的狂潮,微笑时会牵痛的伤口。
《隔壁女子》说一墙之隔,良家女与娼家女彼此羡妒几至生恨,因缘际会,她们似乎交换命运,良家女一夜放浪,娼家女终于进入平凡人家。“其实回家更需要勇气”,她们还是双双回到各自原来的轨道上。《幸福》说一对有爱有憎的姐妹,“妹妹是规矩跪着的楷书,姐姐就是侧着腿斜坐的行书或草书。”妹妹爱上曾与姐姐一度欢爱的男人,明知道男人“还怀念着姐姐的心和身体”,但“哭泣埋怨的人生更给人活着的感受。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木屐》则是一场历时久远的噩梦,好好的一介小白领,被每天送外卖的小弟堵在走廊上:其实我是你的异母弟弟,俺,能叫你大哥吗?两兄弟长得好像,像一双木屐的左右脚……
一篇一篇,说的全是早已分崩离析,但却莫名维持原状的家庭。并不是“甜蜜的家、温馨的家”,而是脏衣服、厨房堆积的垃圾、卧室里混杂的污浊人气、榻榻米上的脚气真菌……一切微细而真实的存在。
最让我感慨万千的,是《核桃里的空房间》(又译作《核桃屋》),一个“后外遇”的故事:失业的中年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与卖关东煮的老板娘同居,小三“不像雷诺阿画中的女人,也不够美艳性感,甚至不像是坏女人”——也许,儿女心目中宁肯她是个妖姬,还好用动物本性来解释父亲的自私。母亲崩溃,以暴饮暴食来逃避;弟妹还小,彷徨无依;是长姐桃子,撑起这一切,成为家庭里的父亲。从此桃子拼命工作也大声唱歌,用笑容来给自己打气,英勇无畏如民间故事里的桃太郎。
她放弃了婚恋的可能性,放弃了女子爱美的天性,唯一喘口气的机会,是与父亲的旧同事每月一次的见面聊天。男人握住她的手,唱出:“愿跟你到天涯海角。”但,“这个人有家室”,桃子抽回手。
苦挨三年,却意外发现,母亲竟然在与父亲偷偷约会。“其实大家都在过自己的日子。”那么,桃子的这三年,这绝不原谅,算什么呢?——而看过邦子生平之后,我才恍然明白:桃子,正是邦子自己呀。
邦子的父亲是个私生子,凡事只能靠自己,日子过得不易,在长官面前只有俯首行礼的份儿,戾气全发在妻儿身上,常毫不怜惜地追打。他酗酒严重,会在餐桌上把家人吼斥得抬不起头,却也曾晚宴归来后,涨红着脸,硬把孩子们叫起床吃打包回来的美味。他脾气暴烈,心底却未尝没有细腻的温情。妻子是韩裔,与丈夫同属日本社会的二等公民,他们共同养育了四个孩子,历经贫穷、战乱、水灾,吃尽甘苦。
邦子作为向田家长女,是唯一会念书的那个,又帮助母亲周旋于灶台井臼,早早就学会做大量家务,“总是被外人称为是能干的千金”。到后来,邦子才感慨道:“女人还是不要被称赞能干比较好……哭泣、让别人帮忙的女孩反而较惹人怜爱,最后会有好的结局。”
21岁,她从实践女子专科毕业后,先在专做教育电影的财政文化社做助理,后转职到雄鸡社旗下的《电影故事》做编辑,向市川三郎学写剧本,成为广播剧、电视剧作家。此后20年间,她创作的广播剧集数以万计,电视剧集数以千计。其中《寺内贯太郎一家》生动重现了日本下町三代同堂的生活,在日本1970年代红极一时,其中的顽固老爸寺内贯太郎,一生气就翻桌、拳头比嘴巴快的形象,正是以父亲作为原型。70年代是她的全盛期,但电视是与时俱进也与时俱隐的艺术,四十年后,电视台不再播出,盗版商也没相中。我不是那种迷到发狂的粉丝,会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罗,只能徒呼奈何。
而邦子的高产量,也跟她要帮衬家庭有关。家中食指浩繁,父母不合,“只要父母面对面坐在客厅时,气氛马上就变得冰冷”。母亲唯一的依靠是长女邦子,邦子成了幕后支持家人、解决家庭危机的救星。三弟联考受挫,重修的家教是她找来的。成绩不佳的四妹想就读可以直接升学的私立中学,也是邦子带去跟恩师打招呼的——那是个寒冷的雨夜。父亲的薪水不敷使用,母亲不想让邦子担心,绝口不提,邦子却把存折递到她手上,还说:“这都是我的外快,我很会找收入不错的外快的。”
邦子二十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外遇,脾气更加暴烈,但邦子从不曾跟父亲顶过嘴或对抗过。父亲再怎么不讲理,她都逆来顺受。“她之所这么做,是担心一旦出了状况,会波及母亲。”当时母亲成日以泪洗面,抑郁难言。
为了赚钱,邦子拼命写作,经常是通宵达旦。在她的书信中,有“在不愉快中完成了6集的《新鲜》,四点上床睡觉”“接下来我要完成两集的稿件……”等字句。四妹记得自己多次半夜问她:“姐姐,你还在写吗?”这样拼命的邦子,偶尔一次早睡,便无限自责:“昨晚很困,才十二点人便躺平了。这都要怪电毯,那种恶魔般的氛围,十分引人入睡。”而无论熬夜到几点,邦子一定要与家人共进早餐,送父亲出门后才能重新倒头入睡。
邦子始终未婚,家人们问及,她便以手套作喻:22岁那一年,因为没遇到一双心爱的手套,她便赤着双手过完整个冬天。
无人知晓邦子生活的另一面:她与一位有家室的摄影家N先生,有一段十余年的不伦之恋。怎么开始,何时何地,是前缘注定还是阴错阳差?何以既不能走到一起也不曾分开?净是谜团。而四妹和子说:“谜团,才更像姐姐的风格。”
总之,那一年,他34岁,她21岁,N先生为她拍下了第一帧照片。她并不美,照片上的她,却别样灵秀。
没有名分、一晌偏安的恋情,得有格外强大的吸引力才能维系吧?N先生与邦子之间,却浅淡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他们的往来书信不过是些家常话,N先生如是说“我会每天打电话。千万小心,不要感冒了。也不要吃太多了”。而她回信道:“你好像对冷天有些吃不消,请好好加油!不要为了打电话勉强自己出门。不要忘了戴手套。再见。”隐约的深情,像荷叶下覆盖的粉蒸肉,油渍渐渐地透出页面。
也像一般情人一样,他们有过决裂,但邦子从N母那里得知N先生借酒浇愁后,又回到他身边。邦子33岁那一年,N先生脑中风病倒,从此不良于行,与母亲共同生活。从向田家步行两站路,30分钟,就是N先生与母亲合住的家。隔三四天,邦子会过去一次,为他做自己最拿手的八宝菜。N先生记在日记里就是:“邦子来了,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题……邦子躺在沙发上休息,十点前回家。年关将近,她也是十分忙碌,真是辛苦了。”邦子,就像大部分住在父母家中的女孩子一样,外宿是需要重大理由的。
听邦子写的广播剧,是N先生每天的功课,写在日记里:“《高级主管》以妇女从军歌为配乐对白衣天使发出礼赞,感觉很好。《阿九》天马行空地从盆栽谈到原子弹的误爆,感觉普通。”他大病未愈,苟延残喘,不能在经济上、身体上、社交上给予她任何帮助,也许,“收听”已经是爱她唯一的方式。N先生写道:“邦子趴在暖炉桌上,显得很满足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她很可怜。”“卿须怜我我怜卿”的相濡以沫,不过如此。
也许因为自家生活太辛苦,虽然邦子与N先生没有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但感觉上,那却是邦子的另一个家,是“能够理解她、随时热情地欢迎她、是她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吧”。难怪三妹迪子曾说:有N先生这样的伴侣,是值得羡慕的。
是的,他们有过非常温情的时刻,一封信中,邦子对N先生说:“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们去哪儿用餐吧,”仿佛不经意地加一句,“因为是邦子的生日嘛。”小女生撒娇的声口跃然纸上。而N先生在日记里写了:“从上个月起就开始留意邦子的生日快到了。”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喝酒、逛商场,是恋人间很普通的节目。但普通平常,对邦子来说,或者已经是罕有的美好了。
但,无望的病情,被弃绝般的人生,事事都要仰赖邦子。“午餐:昨天邦子买给我的沙拉和蕃茄、面包。”给邦子信中也说:“这个礼拜有足够的热食可以吃,所以请放心,好好工作吧。蔬菜和罐头也都OK。”生无可恋,死念一萌,也许只是刹那间的事。总之,N先生毫无预兆地自杀了。而在他前一天的日记里,还看不出任何迹象,仍在平静地记录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听了什么广播……有人认为:他是为了不拖累邦子才自杀。这简直像是过时的安慰,只为了让痛不欲生的邦子稍稍好受些。
邦子是如何承受这件事?作为已有亲人生离死别过的中年人,不能假装不知道那天崩地裂。
总之,N母把他们多年的往返书信及N先生的日记都送还她,她就封在一件牛皮纸袋里,并且绝口不提,如同封印心魔或记忆。——这牛皮纸袋,在她猝逝后十年,才被四妹开启,又十年,内容才终于公诸于世。为了尊重对方家庭的立场,四妹隐去了N先生的名字。
N先生去世于1964年,那年她35岁,与父亲一次激烈争吵后,终于搬出家独居。——事后,父亲说,看她已经老大不小,还要扮演承欢膝下的角色,凡事都小心翼翼,心中不忍,借故逼她搬离,给她一点能自由呼吸的天地。搬出家门那一天,正是日本奥运会开幕式,万众欢呼,邦子却在巷子里到处奔走找房子。
什么都不能磨没邦子对生活的热情。
她爱美食——所以N先生会提醒她不要过量,吃个日式早餐也要津津有味写在信里:“有海苔、味噌汤、蛋卷、煎鲑鱼、腌菜。甜点吃了一个昨晚回来路上买的橘子。”又因一时嘴馋,一次性吃掉五块蛋糕,之后喝了海苔茶,宵夜吃了三个饭团。结果“铁胃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必须腹泻呀,害得工作进度落后半天,只好向印刷厂五体投地道歉。
她不尚名牌,却大手笔买下数件同款不同色的爱马仕衬衫,因为易于搭配——顺带说一声,她是金牌编剧,稿费大概是剧集制作费的十分之一,远不是苦哈哈的中国小编剧们可比。
她爱旅游,曾在亚马逊上空遇险,还以此为一枚戒指命名。
她爱古董,用来装点生活,朝鲜李朝白瓷瓶用来插花,青瓷双鱼碟则变成烟灰缸;她甚至与妹妹们合开了一家料理店,叫“妈妈屋”——若干年后,她的中文译者张秋明前往妈妈屋,朝圣的心情大过一切,所以“别问我滋味如何”。物是人非,每一口都滋味复杂吧。到现在,妈妈屋当然早就关张。
命运从不肯饶过邦子,46岁那年,她罹患乳腺癌,切除时又并发了血清性肝炎。这么大的事她竟然隐忍不说,直到手术结束,才在文集的后记里告知母亲。之后右手几乎瘫痪,不适合工作量太大的剧本,她转而用左手写随笔和小说,照样产量惊人,且“猛然乍现,成了名人”。
1980年,她以《花的名字》《水獭》《狗屋》等三篇小说获得直木奖。直木奖就评奖规则而言,是给已出书的大众文学作家的荣誉肯定,而当时邦子的小说还不曾结集,只在杂志上刊载。关于她是否有资格得奖,一时争议极大。最后作家山口瞳一锤定音:“向田邦子已经51岁,不可能活太长年纪了……”也就是说,多么有怜恤孤残的意味。
这三篇作品,照样说的是小人物的卑微与不自觉的残忍。试举《水獭》为例,里面的妻子,当然不是个坏人,却情不自禁,会在公公的葬礼、丈夫病重时,绽放出异样的活泼,平淡日子忽然有了过节过年般的喜气洋洋:终于发生不一样的事了,她终于是主角了。就像水獭,会把猎物摊开来展示一样。一念及此,读者必须毛骨悚然,邦子把生活中我们视而不见的庸常之恶都摊开来了,像被剪破的棉被,露出里面蠕蠕的螨虫。
居然有无名氏打电话给她,让她辞去奖项;还有人批评她笔下的中年妇人都歇斯底里,让她要知道羞耻。邦子毫不退让:“我二十年来专注文学,牺牲了妻子的身份和孩子,一切都牺牲。身边也有走投无路而自杀的文学好友。外界略有了点浮名,评判给了个普通的奖,就有人让我辞去,实在令人怒不可遏。”
不过除了这少许不和谐音,大部分都是亲友的祝福。有人上来就说:“祝贺你得了芥川奖!”——芥川奖也是日本文学界的重要奖项,授予纯文学的新人作家。邦子都过五十了,还领新人奖吗?她很想纠正,但看对方兴高采烈,没好意思。收了无数花篮,接电话到手软。终于电话坏了,花篮的花静静枯萎,世界安静下来,真让人松口气。
到此时,已经是她乳腺癌手术后五年。癌症患者的痊愈,一般以五年计算。手术后撑过五年,理论上便算已经治愈。老父已经过世,老母尚待相依为命,宁静漫长的晚年即将展开,手套虽然还没买到,但冬天总会过完。
而第二年,1981年8月22日,向田邦子乘坐的飞机在去往台湾途中坠毁,史称“三义空难”。她与机遇难,享年52岁。山口瞳的无心之言,竟成谶语。最后一刹那,如果她心中有未了之事,该是什么呢?我不能妄自揣测。
逝后二十年,向田邦子纸袋中的信件与日记,终于大白于天下。她的生平原比她写作的每一部剧集都更令人唏嘘,更让人觉得“才女命薄”,也因此成就了长寿剧集《向田邦子》。而她,生是电视剧的编剧,逝后是编剧们的题材。
到了这年纪,我渐渐明白,命运是火是暴水是无边沼泽,不是可以扼在咽喉间的事物。尤其身为女子,太容易被家世、父母阴影、家务琐碎、疾病、碱水般掉进去就脱一层皮的恋情……所困,轻易陷落。每一个小有所成的女子,都必须克服这一切,且独自上路。天才男作家、音乐家、画家……都能遇到自己的缪斯,外加任劳任怨承担家务的田螺姑娘,她们合二为一,也不出奇,巴赫夫人、傅雷夫人全是这般第一流的贤内助。但作家、艺术家前面的定语一旦换为“女”,那么,对不起,你在成就自我之前,首先是女儿、妻子、母亲,做饭是比写作更重要的本分。
你的家人再爱你,也很难觉得你据窗发呆是在工作,他们不断安排你去买个菜、给孩子洗个澡、送个垃圾,而且理由是“换个脑子嘛”。他们都是大好人,但确实很难理解,脑子一换过去,再换回来,麻烦得很。大概只有邦子这样的人,能把写作与赚零花钱的家庭副业同等看待,随时上手,随时放下。
因此看向田邦子,我如何能不为她的强大力量震慑:在累累长卷之外,她竟有余力,照顾家庭、病残的情人、一家料理店及四只猫。也许,令残败的世界仍然屹立不倒的,正是这些千手观音般的女子,每只手擎着一片天空。真正的天才,不会被尿布淹没,如果你不能一手抱娃一手持笔,那只说明:你内心怯弱,有些梦想,是你不想追求。真正的强者,能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拖出地狱,家事多艰、情路跌宕、孤绝、恶疾,都不能奈她何。
而她与张爱玲一样,不曾被读者忘记。她原著的《核桃里的空房间》《隔壁女子》,陆陆续续,由不同的导演重新演绎,重新搬上荧屏。为了贴近观众,时代和人物背景会有所变动,但故事的内核,人类永恒的贪嗔痴以及善意之花,恒久不变。
正如邦子自己,她的早逝,反而令世界留下她永恒的容颜,永远对世界微微含笑,她的温柔坚强,是任何厄运不能击溃的、澎湃的女性力量。
我没有资格说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