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做午夜谈话节目。凌晨一点离开演播室,常会有听众等在门口。我一律答:“请打电话。”——“打了好几晚打不通。”“请写电子邮件。”她说:“我不识字。”
她不会读,不会写,没有亲人,没有固定住所,没有收入,没有户口及身份证……她,是个女乞丐。城市夜空闪闪烁烁的光照亮她,我只有一个强烈的印象:她很矮。肯定不到150厘米,似乎有点驼背,也许是被岁月压垮。她陪着我,巴巴地看我,穿着普通,竟不算太脏。
是什么让我带她到空中平台的小圆桌旁坐下,我也说不清。
她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只听说是脑子不清白(精神不正常或智障),在乡村间流浪。她爸爸腿有毛病,结婚无望,就留下她妈妈,生了她,也是一个家。可是没几年——她语调高亢:“我爸爸被人害死了。”
家族里的争地纠纷,她爸爸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她妈妈不知所踪,“被我奶奶赶走了”。“为什么赶?”“她不清白,不会做家里的事,田里的事也不会做。”——唯一的功能就是性与生育,都已履行过了。
奶奶死后,长辈们不肯再给她饭吃了,到饭点,她嗅到饭香像狗寻食而来,叔婶当着她的脸关上门。她没哭,只是亢奋地拍桌:“他们是想我饿死呀。”有人点拨说,不如进城打工。到了城里,她才知道自己没有身份证。
那一两年正在人口普查,这事儿我大概明白。农村的非婚生子、超生户,交不起或者懒得交罚款,往往索性不上户口,等人口普查时候自然给上。黑户多的是,只是对国家来说,不曾被登记在花名册上,是否就意味着不存在?
她在火车站饿得捡乘客吃剩的盒饭吃,结果被人“打死狗一样打”,原来火车站的乞丐是有地盘的。她被打怕了往外跑,饿慌了又回来,三番四次,她跟了丐帮老大。那是个残疾人,人称“跛子”。
我记得有一次我看电视上的法制节目,美貌小清新的主持人以大惑不解的口气询问犯罪嫌疑人:“你为什么要偷东西?”那人眼睛一翻:“想钱撒。”“为什么半夜进入人家?”还是一翻:“哪个白天进去?”“赃款你怎么处理的?”“吃了喝了玩了撒。”主持人是云端仙子,看不懂底层的一双泥脚。对他来说的天经地义,就是她的天方夜谭。我作为观众,十足为主持人的无知骇笑。
现在轮到我了,我和那位主持人一样无知,什么问题都得不停追问:“他是个残疾人还能当黑帮老大?为什么呀?”
“他还有其他女人,她们也欺负你?”她激动地起身撩衣服,要给我展示她周身的伤痕:“这里这里,还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大惊,连忙制止。
“他还有妈妈,他妈妈也欺负你?”——废话,乞丐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被抱在怀里,也许牙牙学语的第一句话,就是脏话。
总之,这就是她的人生。
慢性病患者会说:“好人有好人的过法,生病也有病人的日子过。”讨饭也是一种过日子。乞丐就像城市之蝇,自然地聚在最旧秽暗脏处,污水沟里洗手,管道里栖身,以原始本能交合……风声紧,他们就被赶逐,像饮食摊主挥拍赶苍蝇,总有几个运气不好的被拍死。四散而逃的其他人,既不同情也不兔死狐悲:“活到这辛苦,活着干么事。”2008年南部雪灾,她讲:“死了不晓得多少要饭的。”在官方文件里,这种死亡称为“路倒”。
她有自己的社交,有“玩得好的”(湖南话中指朋友),也有争风吃醋,甚至与管理人员也形成奇怪的默契。她一般避着管事的,让他眼不见为净,但遇到他要搬个什么东西了,要处理个闹事的了,她以及其他人,会像缝隙里的蚂蚁一样,铺天盖地钻出来,面目模糊地效力。他对他们骂骂咧咧,有时候还踹几脚,但也时常地“可怜我遭业(方言,意为可怜,指遭到业报),让那个卖炒粉的老板——喏,给她一碗素炒的”。
她对我坚定地摇头:“叶老师,我从来不偷的,我只是讨。”我不知该不该信。
……突然暗下来,是靠近我的大厦灯光熄灭,我听见保安锁门,铁链拖动。我的夜班同事们陆陆续续走出门外,向我投来惊讶的眼光。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打断她:“那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不安地把脸左转右转又低下去,她用力搓衣角,她声音低下去:“没事,也没得么事。”
她跟老大第一年就怀了孕,在人家造工地后废弃的工棚里疼了三天三夜,一落地就没了。跛子说,死了。生第二胎时,只觉得门外人影幢幢,一生完,跛子抱着婴儿就走,她挣扎着追出来,只来得及听见车的发动机,跛子手里已是空的。她哭喊要人,被一拐打得差点闭过气。跛子说:“我送他去好人家过好日子,你还不舍得。你要他和你一样讨饭吗?”
我一定是糊涂油灌了心,居然点头称是:“他讲的也有道理。”
她看我半天,苦苦地启齿而笑:“叶老师……你不晓得,那些天桥下面,打断手脚讨饭的小孩……我怕他把崽,给了别的老大。”
我失声:“不会的,那是他自己的孩子。”
大厦最后一盏灯灭了。眼前骤然一黑,我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悬在这黑漆漆半空中。她离我太近,我看到她残破的牙齿,老人一样七零八落,她鲜红的牙龈。我嗅到淡淡的槟榔气息,这是很常见的本地风貌,有害却不能以毒品视之。我却不能自控想到“艾滋”“瘾君子”的字眼。
大厦已经走空。我很紧张。
她淡淡说:“他也不是第一次卖小孩了。还有我的第一个崽,应该也是卖了……”此刻我看出来她身体的隆起,“叶老师,这一胎我不能让他卖。你教我怎么做。”
人流?她没钱。报警?她一笑,我就知道这建议的荒唐。她是一头誓要保护自己幼兽的雌兽,拼尽一切,打算与雄兽决一死战——她这么弱小,而我,无能为力。地狱在我面前开了个窗口,我只向里看了一眼,就想抽身而逃。
我起身道:“太晚了……”
明确的失望降落在她脸上。她像一个习惯被拒绝的人,顺从地也跟我站起。她发育不良的佝偻,老态毕现、全是皱纹的脸,她像已经吃尽人生的苦——但很可能,她只有二十出头。
我不敢与她并行,抢先几步上电梯,急急按钮。电梯门关上,才松一口气。
出得门来,已是凌晨两点,街市几无人声,商厦的霓虹还在无聊地闪动。我一路低头疾走,听见身后,一声一声,狼一样凄厉地嚎叫。
是她,在一声声惨嚎。
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穿过天桥的时候,简直像跨越火线。那惨唳声追着我,我在水果店、麻辣烫、地摊前面都不敢停留,我分明是在逃。
终于听不见了。
而在有尊严的国度,没有人应该生活得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