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痛,在右边第三根肋骨与第五根肋骨之间。——那是心脏的位置吗?
那时我在湖南一家广播电台做夜间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午夜11点半之后,无数人的悲伤心事尘暴一样飙起,每一粒砂都在哭泣。但城市,要么在安睡,要么醒在网络、电视与夜生活里的热闹里,听不见。
在某一个深夜,他打电话进来,说:痛。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一直在长沙打工,妻子在广州,两个小孩交给老人在带。这是当前最典型的农村家庭模式,青年男女各自飘萍,留在祖屋里的,是老的老,小的小。整个家,像一个被蛀空的苹果。
他们夫妻七八年了,每年只有过年回家才能聚半个月。为了省钱,电话也打得不多,主要靠短消息或手机QQ联系。这一两年,他发现,妻子的短消息回得少了,QQ也总是一片灰暗。是太忙了吧,他没多想。
偶尔一次相聚,他在妻子包里发现了上千元港币。
——他有口音,我没听清,问:港币?
他误会了我的用意,答得很苦涩:最开始,我也认不到(不认识),只认识一个港字,第二个字笔画很多(繁体字)。我藏了一张,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是港币。
像垃圾箱盖被用力弹开,他没法假装看不见里面的污秽漆脏。他猜到了妻子在做什么,却无能为力。他说:她也是为了这个家。
他和妻子谈,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给她看,让她摸一摸那炽热的痛:我们不要打工了,我们都回家吧,去种田。家里总还有好几亩水田,饿不死的。
妻子说:不要,有两个孩子要养。
生活继续,妻子按时给家里汇款。他拼命打工,业余时间跑遍长沙的每一个劳务市场。可是,他说:我没有文化,也没有手艺……他只有力气可卖,而力气,不值钱。
突然间,妻子的电话打不通了。
惊慌失措的他,联系到了妻子的娘家,人家说:你不要烦她了。她心里是有这个家的,会尽心的,会回来的。
终于,他从妻子的三亲六戚、七妯八娌里,探听到了妻子的手机号,也知道了,妻子遇到了一个愿意包养她的人。
——也许这对妻子来说,是职业生涯的一个新起点:伺候一个人,总比伺候面目模糊的几百几千人好。而“以色事人,色衰爱弛”,妻子和妻子的家人,全没当这是一份终身职,她们都泰然地接受未来:会回来的。
但是他不甘心。他给妻子发去了长长的短消息:你还记得我们在张家界、在湘潭说过的那些话吗?
她回:你不要放这些屁在我手机上。
他说:你就愿意这样当人家的二奶吗?
她答:他能带我去北京住哪里哪里,去香港看海洋公园,你呢?你莫来烦我,你去找一个和你一样的乡里堂客(妻子)。
妻子再次换号,他彻底联系不上她。
安慰无济于事,道德审判极其荒唐,诅咒离开魔法国度只显得苍白可笑。我缓缓地拉下话筒开关,推上音乐:语言停止处,音乐就开始,音乐是唯一的止痛剂。
下节目后已经很晚,我还把沈从文的小说《丈夫》找出来重看一遍:说的是上世纪20年代的湘西,“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男人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卖身,也就是做生意,和做桐油生意、鞋底生意、雨伞生意,一模一样。
但人总是人,有一天,一位年轻的丈夫到了花船上。丈夫是个老实人,对谁都赔着笑。他看到妻子的客人,大声豪气地说:“今夜不要接客,我要来。”——是当着一个丈夫面前说的。看到妻子在陪酒,伺候粗鲁的丘八。愤怒、嫉妒,悲从心头起。甚至钱都安慰不了他,“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沈从文是温柔敦厚的,“第二天……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而一百年后的妻子,没有这么做。
东莞之事,众公知恨不能为之鼓而呼,说到人权说到女权,打出来的旗号是“今夜我们都是东莞人”。也许,你其实是东莞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