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边红药
在行政楼财务室和薄明朗撞个满怀时,楼外高大的梧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纷飞,何凝抬头看了一眼薄明朗,目光随即落在他身后的窗外。“你很缺钱吗?”他这么问的时候,何凝的脸毫无征兆地红了。还没来得及反驳,薄明朗便不屑地瞟了她一眼,飞快地走出财务室。那是初次见面,窗外景色不错,诗意弥漫,可惜两人的对白不够经典。何凝手里的补助证明让薄明朗有足够的底气认定她很缺钱,于是何凝原本低着的头又低下去很多,埋在尘埃里,却开不出一朵花。
书上说,在暗恋的人面前,你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身后5米远的距离,地面的厚重让喜欢的心跳踏实。何凝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下,昂首阔步走进财务室。她每天一放学就要直奔食堂,换上干净的工作服卖饭;她在没课的下午要辗转两趟公交车,像沙丁鱼一样被挤着赶去城市的另一端做家教;在周末的时候骑车奔波于各大商场,促销衣服、鞋子、家电。领微薄的薪水,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偶尔请自己吃小布丁,不是圣代,不是哈根达斯。是的,她很缺钱。
像陀螺一样被生活抽得不停旋转,这也是何凝十九岁的美好,如花一般盛开在北方的某所高校,寂静安然。可是从财务室出来,慈爱的阳光抚在脸上,那句“你很缺钱吗”不停地响在耳边,何凝就蹲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放肆地哭了。
艺术传媒学院的吉他乐队很有名,演唱会场场爆满。荧光棒和喝彩声很快为乐队赢得了骄傲,却没有满足少年的心。队长薄明朗费尽周折地打听到何凝并站在她面前请她作词时,何凝惊讶,却开口:“我很缺钱,所以费用很高,你付得起吗?”
薄明朗忘记的事情何凝却记得清楚,这个高大的男生浅浅一笑后,说没问题。何凝开始认真地填词,每一首曲子于她而言已是要价不菲,她不想对不起谁。和薄明朗一起出去买谱子的那天,公交车上一如往常那般拥挤,薄明朗双手撑了吊环,恰好环住何凝,一方小小的空间,拥挤只是薄明朗背后的力量,这一边山川晴好。何凝别过头看着窗外,路边的梧桐一棵一棵地倒退,自己的意愿也在倒退,退到初始的爱慕,依旧藏于心底。
那天薄明朗出口伤人并不是针对何凝。校花梁书瑶突然和薄明朗分手,传言四起,说来说去离不了“钱”字。撞到何凝的那天薄明朗心情很不好,他一着急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个英俊的男生略带伤感地讲述原因时,阳光隔了梧桐繁密的枝叶温柔地覆在他的脸上,何凝生气而坚硬的心忽然柔软了。
乐队的演唱会是在平安夜,校内礼堂足够气派足够宽敞,却还是连过道都站满了人。精彩的演奏令整个礼堂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坐在嘉宾席的何凝看到薄明朗微笑如星辰的眼睛看着自己,突然地紧张,低头,是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喝彩声未降下来,清晰有力的呐喊却划过人群:“薄明朗,我爱你!”连喊三声,一次比一次有力,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发自肺腑。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梁书瑶。薄明朗在她的宿舍楼下,买好早餐等她一起上课。他们一起上自习,他会帮梁书瑶查资料,写论文。梁书瑶足够漂亮,政法系的才女,弱不禁风的小巧模样却赢了4所高校的辩论会,良好的逻辑和内涵,是让人望而却步的喜欢。
何凝一声叹息,低头,容忍了绝望,就该抽身而退。平安夜的晚上大口大口地吃小布丁,吃到心都冰凉,可是这样能减轻疼痛吗?
何凝读中学的时候经常遇见一个男生,在周一、周三、周五的语文晨读的早上,踩着7点的铃声上楼,步履坚定,不慌不忙。何凝是语文科代表,在7点准时下楼取作业,于是常常会遇见。那是一个桀骜的少年,穿宽大的格子衬衣,休闲板裤,经常打架,胳膊上有明显的伤痕,倔强坚毅的脸上从未有过笑容。每次何凝低着头任男生带着淡淡的烟草香从身边经过,总是想下一次一定要跟他讲话。可是很多个下一次过去了,何凝的成绩愈发优秀,他则因为义气有了越来越多的兄弟。
初三的平安夜何凝终于鼓足勇气去他的教室,他却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吃很多小布丁。何凝走到他面前,却终究没说话,转身的时候,听他说:“我认识你,你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这句话恰好被蜂拥而出的同学们听到,于是一群人起哄,何凝来不及点头便逃也似的跑开了。其实他知道自己,甚至关注过,明天圣诞节的早晨,一定要跟他讲话。何凝无比郑重地告诉自己,因为这将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来年中考过后,大家便会四散天涯。
可是圣诞节的早上,7点准时下楼,却不见他上楼。那天学校来了很多警察,调查很多老师和同学,为了平安夜里打架死去的他。那么多的人,他们的话语多少能拼凑出他生前的一部分,可是何凝一直在他的千里之外,连接受调查也轮不到。
何凝学着他的姿势,在圣诞节冰冷的寒风中吃很多支小布丁。听说,他一直很喜欢她。不打扰,是他给的温柔。
演唱会在深夜十一点半准时结束,何凝在后台将之前每一首曲子的费用悉数退还,连带着留下一句话:“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拜金。”礼堂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起,已经很多年不曾下雪。
大一平安夜的时候,何凝扮了圣诞老人在商场前促销平安果。薄明朗买了平安果送给梁书瑶,他腼腆微笑的样子看得出是真心喜欢。梁书瑶也是开心的,可是没走几步,梁书瑶生气地走开,薄明朗怎么追都追不上。
隔得远远的,何凝看见薄明朗垂着头坐在商场外另一头的椅子上,买了一袋子的小布丁,一支一支吃得很难过。恍如隔世的朦胧,何凝甚至猜想那是不是他?那天何凝的平安果卖得很不好,因为她总是分神悄悄看远处的薄明朗。
现在何凝坐在礼堂外的空地上,吃很多支小布丁,她记得刚才礼堂内薄明朗用麦克风用力地回答梁书瑶带忏悔的表白:“谢谢!”谢谢梁书瑶再次回来?何凝不愿想清楚。对贫苦的家世,何凝并不自卑,却总是逃避,她像鸵鸟一样埋下头等风沙过去。还好刚刚大二,大学里还有一个平安夜,还有一个圣诞节,让自己缅怀。
也许,总有一个春天会轰轰烈烈地到来,到那时,春暖花开,阳光温暖,即使吃一袋子的小布丁也不会手脚冰冷。
大三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忙着考研、找实习单位,在学校碰到的机会已经很少。薄明朗也不再开演唱会,将那些歌词安然收好。平安夜的时候他去找何凝:“你陪我放许愿灯吧,这是大学里最后一个平安夜了。”何凝点头,她输不起任何一个最后,中学最后的平安夜,最后的圣诞节,最后一个见他的早上,最后却没有见他离开。橘黄色的许愿灯飞得很高,带着愿望飞过了重重阻挠。薄明朗记得大一平安夜的那晚,在商场外看到何凝,瘦弱却坚强的样子,一股同情涌上心头。他说:“我们多买几个平安果吧!”只是这一句惹恼了梁书瑶,她说:“你要是心疼就陪她一起卖。”薄明朗是真的心疼了,他陪她一起卖平安果,佯装远远地在椅子上坐着,漠不关心。
梁书瑶是被很多人捧在手心里的,不缺薄明朗这一个,可是何凝不一样。薄明朗心里的天平不明就里地倾斜,他却只想问:“何凝,你为什么经常吃小布丁?”梁书瑶的那三句告白很震撼,可惜薄明朗的回答是谢谢,谢谢在很多时候是委婉却有力的拒绝。她赢过4所高校的辩论赛,却还是赢不了爱情这一场。
终于问出口了,怕再没了一起过平安夜的机会。“因为吃小布丁的时候会想念一个人。”是何凝苍凉而安静的回答。“那你以后吃小布丁的时候,也想念我,好吗?”何凝答:“好!”以后,天涯海角总会遇见一个人,冰天雪地里不再吃小布丁了,可是会想念。这想念,和小布丁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