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
荷生,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时,你可否帮助我?
她想了片刻,把这样的话打在屏幕上给我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给你一只手的力量。
荷生,你真小气。我兀自笑,对着屏幕敲打键盘:如果有那么一天,荷生,我定给你双手的力量。我全部的力量。
谢谢。
荷生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似乎说每句话前都要认真考虑,而且从来不说太好听的话。有时候我会想象她的样子,心里就勾画出这样一个女孩:瘦瘦高高的,脸上略有棱角,眉眼带点冷漠的气质,略显凌乱的长发,不多言,有着灵巧美丽的手指——荷生的职业是画画,给一些画廊和家居公司复制一些名画,当作工艺品出售。
从没想过要刻意地见她,类似这样的对话,也只是我们寻常聊天的一部分,和现实并无太多关联。荷生打字很慢,说话简单。
荷生是我阴差阳错“捡”来的朋友。
在偏远小县城出生和长大的女孩,坚定地想要另一种生活,于是我带着200块钱和在报纸上发的几篇小豆腐块来到省城西安,以为如此离梦想就近了。现实却是,一直和陌生人住着合租的房子,做着辛苦而收入微薄的工作,在更多的时候出卖体力,只能忙里偷闲地去网吧写点短文章,延续心底那份固执的热爱。
春节回家时,得知一个中学同学也去了西安,在她的家人那里,我得到了她的电话和QQ号。回去,电话却一直没有打通。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小书店做营业员,每天要工作到晚上10点钟。那天的情形实在糟透了,在我负责的漫画书区域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套书。半个月的工资被扣掉,还被老板骂了一顿。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跑去网吧,想找到那个同学,结果,我找到的是荷生。在我第六次问她“你在吗,我是文君”的时候,终于看到验证通过的回复,只两个字:你好。
以为是要找的人,就絮叨着说了起来,问她电话怎么回事,然后不等回答,就开始诉苦……结果,对方一直等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都说完,才回了一句:每个人的生活都差不多,也许,说出来会好一些。
她没说错,说出来真的就好了一些,虽然并不能改变现状,可是心里觉得已经有人承担。如此,才想起来忘记问她的情形,结果她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就这样认识了荷生。将她留在了我的好友名单里,并不是谁都会无端倾听一个陌生人的倾诉,一个心存善意的人,值得我保留。
再碰到荷生是一个月以后了。夜晚11点半,她挂在那里,竟然还记得我,问:最近好吗?
才知道原来荷生住在兰州,我们根本不在一个城市。
渐渐地知道一些彼此的生活情形。我与她慢慢开始有了朋友的感觉,她可以给我建议,给我关心。一次,她建议我,如果只是想写点字,其实可以买一台二手电脑,几百块钱就够了。
网上,偶尔碰到荷生,像熟稔的朋友一样打个招呼。与我相反,她似乎并不喜欢倾诉。她更善于倾听,说话始终简单,用得最多的几句是:在吗、开心点儿、会好的……但是我知道,在这样的生活里,有一个纵容你倾诉的人多么难得。
对荷生,坦白说我并没有太多牵挂,想象中她的生活比我优越许多,她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自己也说,那样的职业,换不来别的,收入还算可观。
半年后,我应聘去了一个私人办的报纸副刊做编辑,那些不怎么彰显的文字帮助了我。得到聘用通知后,即刻跑回去打开电脑找荷生。她却不在线,直到第二天晚上,看到她的回复:好好工作。
那三个月,我异常刻苦,熬夜成了寻常事,因为试用的6个人只会留下两个,竞争很残酷。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所以要付出更多。
可三个月后,我被告知试用不合格。拿着可怜的工资离开时,才知道其实名额开始就是内定好的,我们不过是一个形式的衬托。
我再一次失去工作,而几天后,同住的女孩趁我不在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旧电脑和几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当时除了茫然,我没有任何抱怨。那个来自四川的女孩生活得更不容易,一直在小饭店端盘子,赚来的一点点钱还要供弟弟读书,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始终无法成为朋友,最后竟以这样的方式分开。
茫然地坐在网吧里,等到快10点荷生才出现。我说:我又没工作了,电脑也丢了。
快两年的时间,她竟然成为我最放心倾诉的人。我的快乐和不快乐,都交给她来承担。
伤心吗?
是的。
好半天的沉默,她问:需要我的帮助吗?
好半天的沉默,我说:是的。
忽然就趴在键盘上哭了,屏幕上一片凌乱。
之后好些天,都没有荷生的消息,手里的那点钱不敢再乱花,我又开始满世界地找工作。那晚,在网吧待了整整一晚,问了几遍荷生,她的头像始终暗着,没有回应。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竟然连她都要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了。是啊,她有什么义务呢?说到底,我们也只是陌生人。所以在我告诉她我需要她的帮助后,她消失不见。
我再无话可说,对她下意识的依赖加重了我的茫然。疲惫加困倦,我几乎要趴在电脑前睡着,却忽然听到QQ“嘀嘀”的提示音。抬起头,竟是荷生,她说:明天,你去北院门的某某画廊应聘营销策划吧,自信一些,精神饱满一些。会成功,我保证!
你是跟我说话吗?
不是你又是谁?除了西安,别的地方还有北院门吗?
荷生的头像又暗下去,再问,不再答话。我如坠云雾,她在兰州,从来没有来过西安,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但还是飞快跑回去好好睡了一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决定按她说的,去那家画廊应聘。毕竟,是一个未知的希望。
9点钟,准时到达那家画廊,门前熙熙攘攘,好像在搞什么活动。挤过去,却看到所有人都正围观一个年轻的女孩现场作画。女孩站在那里,个子不高,头发短短的,微微凌乱,手指灵巧美丽。很小的空隙,她抬起头,是一张干净柔和的面孔,像每个人生活里都会出现的那种面容干净、眼神羞涩的乖巧女孩。和我想象过的荷生并不一样。
她对着观看的人微笑,眼神温柔扫过,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低下头去继续画画。她的面前,一幅漂亮的城市画面正渐渐成型,喝彩声和掌声不断响起,为她,一个用左手作画的女孩——那是她唯一的手。
一只手的女孩子,打字才会那么慢,要付出常人无数倍的努力才能拥有今天,却从来不倾诉,理解别人的生活疾苦,真诚地实践自己的承诺,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承诺。她只有一只手,却比许多健康人都更懂得珍惜生活。
想起荷生对我说的那句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给你一只手的力量。
这一只手的力量,已足以温暖我此后的人生。
眼泪,无声地落在那幅画中一栋房子的顶端,淡淡浸润开来。荷生的手一停顿,抬起头看着我,微笑:文君,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