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笙歌暖

--凤仙草

那时我的同桌是个黑黑瘦瘦的男生,皮肤有一种洗不干净的脏,我时常同他争辩。

我那时十几岁,穿苹果绿小圆裙,骨头还在噼噼啪啪生长,心已经生了许多奇异的棱角。更恨的是有时被老师逮住,齐齐被拎到走廊里罚站,这样还不肯罢休,暗暗用眼神毒视对方。

珊瑚的到来使我和同桌的格斗变成固定模式:珊瑚推倒他砌在课桌上的书,同桌伸手抓她,我用一柄尺子“啪”地狠狠敲在那只黑手上,然后我们拔腿就跑。

那年的珊瑚一身洁白的淑女裙,有安静恬淡的笑容,内里却藏着比我更加不安定的气质。

不久便是高三的春天。有时抬头从窗子看出去,山一点一点绿起来,身边珊瑚的脸一点一点消瘦。

我做数学卷子做得发急,哗啦啦全推到地上,珊瑚一本本捡起来,说:马上就过了,马上。

高考时我和珊瑚没有考到同一所大学,但两所学校离得近。我用了全部心思来写信,珊瑚的信回得自然快。我们那时不知为什么苦恼着,在信里引用了许多忧郁的字句。信里的语句,有着不符合日常生活的华丽,因此只能用手写,用最工整的字迹、用蓝黑墨水才能衬托出它们的郑重。我们狂热地通着信,最密集时一天一封。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信件里絮絮不休述说的,究竟是一些怎样的少女心事呢?它们曾在我和珊瑚的青葱岁月里呼啸而来,然而如今其中的大部分故事,已经悬挂在记忆之外,远远地俯视着我们,再也触碰不到。

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见面。珊瑚的学校总是放露天电影。夏日的夜晚,幕布上光影流离,一束一束光线从人群中扫过,照在那些年轻热切的面孔上。我们其实没看完过一部电影,总是坐在人群里低声交谈。交谈的内容曾经是关于一个男生,他在课堂上塞给珊瑚一封信,一封晦涩的情书。我们就着银幕昏暗的光线研读那封信。那些飞快走过的时光,或许正是一些这样的消磨:和珊瑚沿着护城河散步,走了整个晚上。像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一圈又一圈。我们并不着急,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十六岁、十七岁,或者十八岁。二十五岁吗?不,那太老了。

珊瑚何时谈起恋爱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时,她已经开始每天给他打很长时间的电话。我开始一个人去图书馆找海明威来看,把一只耳机塞在耳朵里。图书馆的桌子很大,光线明亮,气息安静,是一个适合在信纸上铺叠情绪的地方。

珊瑚,周末学校影院要放《芳芳》,你是否来看?珊瑚,你假期打工的那家书店已经拆迁了,我买回许多《国家地理》杂志——原想把这些都寄给你,却怕打扰你恋爱的气氛,最后还是作罢。只用简短的短信联系:你好吗?他好吗?我很好。

临毕业,珊瑚计划出国,每个周末都在背单词。渐渐地,和男友的关系也淡了,后来分了手。

一年后,珊瑚的签证终于拿到,在初夏。珊瑚说:我的猫要交给你照顾了,别人我都不放心。我害怕把柔弱的生命托付给我,但是我无法拒绝珊瑚的要求,就如同当年第一次见她,她微笑着伸出手:我是珊瑚,以后就是朋友了。

如今偶尔在MSN上聊天,珊瑚对我说:下个月是你生日啊。我微笑着回答:是啊,二字的年头了。

此时,我的朋友珊瑚仍在地球的那一面。她每天读书写报告打工,依旧像一株顽强的植物,执着地向上生长。而我,在一个炎热的城市里写下上面的这些故事。我和珊瑚远离故乡,远离彼此,在陌生人之中互相挂念。

而我一直没有告诉珊瑚这样一件事情:我在回家的列车上想起她时,火车正穿过一座大桥,桥下江面宽阔,太阳照在上面金光万丈。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正如这灿烂的波光。坐在火车上,看着那桥那江那光芒渐渐远去,我知道岁月也将这样从我们身上碾过,一去不回。我并不恐惧,因为我的朋友珊瑚,永远和我坐在同一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