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热,我极不情愿地穿着新衬衫去新学校报到。那件衬衫真是别扭得让我说不出口,宽、大、颜色俗气、样式古怪,衬托得我更加灰头土脸。
我走进教室,竟引起了一阵哄笑。原来我的后脑勺上沾着一片青菜叶。我的同桌,穿韩版裙的姜子,小心翼翼地说:“苍耳,你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我脸一红:“可能是樟脑丸吧。”我说得很平静,但心却虚得发慌。其实,那是菜园子的味道。
我很自卑,我几乎悲伤地以为,将来的三年,我要么变得爱慕虚荣,想尽办法穿上美丽的衣裳并拒绝再去菜地帮忙,让自己看起来养尊处优;要么就怀着自卑感低头走路小声说话,让这美好的年华变成蒙尘的瓷器,暗淡无光。
填新生登记表时我也格外紧张,父母职业那栏,别的同学都填的医生、教授、律师,而我只能填菜农。我不是为父母的职业感到羞愧,只是青春的自尊心是多么强烈啊。
但我有了新发现。
有个男孩,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天蝎座的,我记住了他,彼得·潘。彼得·潘其实不叫彼得·潘,但他骑单车的速度和气质可以与小飞侠媲美。我愿意在心里这样叫他,只能在心里,因为彼得·潘是那样出众的男生呀。
那个起了薄雾的早晨,在一个交叉路口,我撞到了彼得·潘的单车上。我没受伤,却窘得不行。我的白色旧棉裙已经发黄,裙摆也皱皱的,身上还有泥土的腥气。我忙说:“我没事我没事……”站起来就要跑。他却叫住我:“苍耳,我载你去学校!”
在路上,他说:“你的气质像马蹄莲,不卑不亢,坦然自若,低调地盛开着。”那个时侯,我正悄悄抚展裙摆上的褶皱,紧张、欢喜,却又自卑得心慌。
没想到,他这句话像一道阳光,猛然刺破了厚重的云层,让我豁然开朗起来。我开始微笑,并且决定,从今以后,自卑的小菜农苍耳同学,要成为彼得·潘赞许的女孩,不卑不亢,坦然自若。
彼得·潘是个幽默、人缘很好的男孩,所以他生日那天,收到了一桌屉的礼物和卡片。最后,他很高调地拿出一个本子,让全班同学给他写祝福的话。
我并不介意大家忽略了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只想在彼得·潘的本子上留下特别的、像马蹄莲一样的祝福。我足足想了一节课,最后鬼使神差地写上:“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放学的时候,花店的姐姐抱着一束马蹄莲微笑着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有人请我送这束花给苍耳同学,并祝她生日快乐。”那束马蹄莲,花朵洁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夹着的粉色小卡片上是一行工整的小楷——马蹄莲的花语:我不是最美的花朵,但也要快乐地盛开。没有落款,但我希望并且相信,马蹄莲,是彼得·潘送的。我悄悄转过头去看彼得·潘,他的目光也越过来看着我,温暖且满含笑意,但只是一闪而过。
这束马蹄莲让我欢喜得不知道把它们养在哪里才好。最后,我把它们插在了泥土里,我祈祷它们能生根发芽,以后年年都能花开不败。可它们还是枯萎了。我把枯萎的花朵剪下来,放进一个小布袋里,挂在窗户下,每当风吹来,我都幻想能闻到它们的幽香。
生日过后,冬天到来,然后春天姗姗而至。彼得·潘依旧意气风发,每天在我的视线里来来回回。我熟悉他外套的颜色,熟悉他的表情,而我,依旧帮父母在菜地里拔草、摘菜,身上依旧带着泥土和露水混合的气味,在能和彼得·潘偶然遇见的那个路口徘徊。姜子已经不再对我身上的味道大惊小怪了,有时我还会告诉她:“你今天吃的菜,说不定还是我亲手摘的呢。”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了。
生日那天,花店的姐姐照样送来一束马蹄莲,和去年一样洁白美丽,我把它们用玻璃瓶养在了清水里。碧绿的花茎在清水里若动若静,花朵很美。
到第三个生日快到来时,我已经长高了近7厘米,并学会了种菜。我种了黄瓜和番茄,等它们成熟了,我要把它们送给彼得·潘,当作他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我相信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揣着同样的小秘密,但我们仍然没有亲口向对方说一句“生日快乐”。实际上,我们在十字路口相遇也不超过10次,他也再没有撞到我,我也再没借口蹭他的车坐。
我们见了面,只是淡淡地一笑,但就那一笑,我心里已经很快乐了。
那个清晨,我摘了两根黄瓜和两个大红番茄,它们都带着露水。
我把它们装进竹篮里,再用几片番瓜叶盖上。我不打算遮遮掩掩了,我决定大方地送到彼得·潘面前并祝他生日快乐。
这个时候的我,就算顶着一棵大白菜去学校也无所畏惧了。可我抱着这个篮子的时候,还是犹豫挣扎了一个早上,最后,趁课间操的时候,我把篮子塞到了彼得·潘的桌子下。
我坚定地以为,花店的姐姐会像往年一样,送来一束盛开的马蹄莲,可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送来了两束。一束依旧匿名,一束写着彼得·潘张牙舞爪的名字。我很诧异:这个匿名的,是前两年送花的那个吗?那么这么说来,彼得·潘是第一次送花给我了?但是,惊异过后,我快速镇定下来,说服自己相信,前两年的马蹄莲就是彼得·潘送的,只不过现在,他终于敢在上面签上名字了而已。
于是那天,我像明星一样,抱着两束马蹄莲。
我的旧裙子依旧带着抚不平的褶皱,我捧着花的手,依旧沉淀着洗不干净的蔬菜浆汁。
后来,我在校友录里发现了一个帖子。那个人说,他曾经遇见一个像马蹄莲一样的女孩,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每年生日那天,他都送她一束马蹄莲。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竟然送了她两束,一束署名一束没有。为什么呢?也许是青春奇异的心理在作怪吧。
于是我在后面回复他:彼得·潘,谢谢你的马蹄莲,它让我成了一个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女孩。那些马蹄莲,比漂亮的裙子、精美的饰物都更加珍贵。它们就像一块柔软的丝巾,擦去了我的自卑、我的灰头土脸,让我青春的光芒得以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