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kiki

有一段时间,夜里总是反复做梦,梦见一个初中男生H。

H个子不高,长相也不算出众,只是清秀。他成绩不拔尖,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发言,偶尔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总是想半天,然后很镇定地告诉老师,我不知道。他说话很温暾,走路也慢。有时早晨上课要迟到了,别人都拼命往教室一路狂奔,他还是会保持匀速,不紧不慢地一路走到教室。我偶尔会很着急地问他,你干吗不跑啊,要迟到了。他会一边按照既有的步履往前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好跑的啊。班里偶尔会有调皮的男生笑话他,他只是笑笑,从来没见过他生气。记得班里有个女生大概是暗恋他,每天都把他的书本推到地上好几次,他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捡起来,掸掸灰,却从来没见他红过脸斥责过。

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注意他。他实在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

初中毕业,我再没见过他。

10年过去了,一次偶然碰到一个老同学,他问我,你还记得H吗?我说,记得啊。他说,H真是很神啊,本科在上海某名校读的,后来去了香港读研究生。我问他,那H现在在干吗呢?他说,在老家待着,偶尔炒炒股。这个人,竟然连手机都没有。有一次上街碰到他,他就给了我一个座机号,说打这个座机,一定可以找到他。我把号码记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觉得H好像一点儿都没变。

一天下班后,我翻出电话簿,看到那个座机号,突发奇想：如果打过去,真的如H所说,能找到他吗?

强大的好奇心驱使我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接起来,似乎还是10年前那个慢吞吞的声音,懒散,闲淡。他对我突然打来电话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对我提出的各种俗套问题似乎也并不厌烦。诸如为什么毕业以后不留在香港,他说不适应那里的气候;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会去哪个城市发展,他说这个还没想好;问他为什么没有手机,他说好像没有那个必要。他不太上网,在家里炒股,也不怎么出门,所以电话已经足够了。

一切听起来都那么顺理成章。也许换一个人,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突然理解了。其实,这些问题对于他而言,都算不上是问题。他是唯一一个让我好奇了那么多年的同学。我很庆幸我得到了他的座机号,让我得以解开了心中长久以来的谜团。他没有说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类人,会一直保持着同一种节奏,很难被外界事物所影响,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渴望和计划。我们总是想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塞满,包括未来的时间,然后因为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不得不拼命地与时间赛跑。我们在为各种事情焦虑,为没有完成昨天的目标而焦虑,为没有把未来的计划安排好而焦虑,为害怕被这个世界淘汰而焦虑,为生命和时间被浪费而焦虑……我们就在这种焦虑中,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了很多年。

我想,当年我之所以会那么注意H,也许是因为发自内心的一种羡慕吧,只是那时并不自知而已。那个时候的我,如此脆弱,充满了不安定感,迟到、考试、上课走神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似乎都能成为我噩梦的根源。我带着太多的负担参加中考、参加高考、参加工作、参加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的生活——他们称之为幸福的、合理的、圆满的生活。

他们说该怎么办,我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怎么办,我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怎么办,我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生小孩……大家都如此一致地认为：这个世界,如果有人不是按照常规的程序来安排人生,就是不可思议的,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见过H;后来,我再也不为很多事情焦虑;后来,我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会翻出那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因为我知道,一定可以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