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醒来的疲惫的爸爸
你爷爷去世了,有天清晨,爸爸到我房里来说,他不在了。说完,他好像自己才听到这个消息一样,人像件外套一样皱缩起来,哭了,我勇敢的爸爸哭了。我从来没看过爸爸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他要走了,他会坐飞机去墨西哥,所有的叔叔婶婶都会去那里。他们会拍上一张黑白照片,在摆着白色花瓶的墓地边,花瓶里插着长矛状的花束。在那个国家,人们就那样送别死者。
因为我是最大的孩子,爸爸最先和我说,现在轮到我来告诉别的人。我会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能玩耍,我会告诉他们今天要安静。
我的爸爸,在黑暗里疲惫地起身,蘸水梳头,喝掉咖啡,平日在我们醒来之前就走了的爸爸,今天正坐在我的床边。
我想,要是我自己的爸爸死了,我会做什么。于是我把爸爸抱在怀里,我要抱啊抱啊抱住他。
塞尔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发觉他在看我,塞尔,可我知道他在看。每次,我从他家门前走过时,他都一直在看。他和他的朋友在门前,坐在自行车上抛硬币。他们没吓我,但他们吓着我了,可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过街,我走了过去,笔直向前,笔直的视线,我知道他在看。我要向自己证明,我不害怕任何人的眼睛,即便是他的。我要回头用力看,就一眼,当他是块玻璃,于是我那么做了。我看了一眼,可我看得太久,在他骑过我身边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我想勇敢些,一直看到他眼睛上灰蒙蒙的猫毛里去。自行车停下来,撞在一辆停着的小汽车上,我于是飞快地走开。
有人那样看你,会让你的血结冰。有人看我,有人看。可是他是那样的人,他那样看。他是个小混混,爸爸说。别和他说话,妈妈说。
后来他女朋友来了,我听到他叫她罗伊丝。她又美又娇小,散发出婴儿皮肤的味道。我见她有时去商店为他买东西,有次在宾尼先生的店里,她站在我身旁。她光着脚,我看到那光脚丫上婴儿一样的脚趾涂成了淡淡的粉红,像小小的粉红贝壳。她的气味也是粉红的,像婴儿。她长着大女孩的手,骨头却像女人的骨头一样细长,她也化了妆。可她不会系鞋带,我会。
有时很晚了,我仍听到他们在笑,听到啤酒罐响和猫叫,还有树儿在窃窃私语:等呀等呀等吧。有时他们一起散步,我望着他们。她牵他的手,他有时停下来帮她系鞋带。妈妈说,这样的女孩是会钻进小巷里去胡来的女孩。不会系鞋带的罗伊丝,他把她带去了哪里?
我身体里的每样东西都屏住了呼吸,每样东西都在等待像圣诞节一样绽放。我想做一个焕然一新的我,我想要晚上坏坏地坐在外面,脖子上挽个男孩,裙子下有风吹过。不是像这样,每晚都对着树说话,欠身望向窗外,想象我看不到的事情。
有一次,一个男孩紧紧抱着我,我发誓,我感到他手臂的握力与重量,可那是在梦里。
塞尔,你是怎么抱她的,像这样?你什么时候吻了她?
四棵细瘦的树
它们是唯一懂得我的,我是唯一懂得它们的。
四棵细瘦的树长着细细的脖颈和尖尖的肘骨,像我一样——不属于这里但到了这里的四棵,市政栽下充数的四棵残次品。从我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可蕾妮只是睡觉,不能领略这些。
它们的力量是个秘密。它们在地下展开凶猛的根系,它们向上生长也向下生长,用它们须发般的脚趾攥紧泥土,用它们猛烈的牙齿噬咬天空,怒气从不懈怠。这就是它们坚持的方式。
假如有一棵忘记了它存在的理由,它们就全都会像玻璃瓶里的郁金香一样耷拉下来,手挽着手。坚持,坚持,坚持,树儿在我睡着的时候说。
当我太悲伤、太瘦弱,无法坚持再坚持的时候,当我如此渺小却要对抗这么多砖块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树。不畏水泥仍在生长的四棵,伸展,伸展,从不忘记伸展的四棵,唯一的理由是存在、存在的四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