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就要二十五岁了,感觉很讨厌。

所以,我找到了你,想问问你,三十岁的感觉,是不是更可怕呢?

二十五岁好像是步入了某种中年,对的,二十岁时代的中年期。再也不能嚷嚷着,二十岁出头,一无所有,天不怕地不怕。

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多么的没有时间观念,要靠着每次打开冰箱,喝一口牛奶,没有酸,然后看看瓶盖上面的日期,嗯,大概知道今天几月几号了。

还有,保质期三年的隐形眼镜,当初在买的时候,看见过期的年月,满不在乎地笑笑,心想的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若还没用,无所谓啊,好歹活到了那时候,早已经毕业了,早已经不再煎熬在课业里了,早已经赚大钱,早已经……最近偶然在抽屉角落发现一盒,一年半前就该过期了。当年那种对如今无条件的自信,却荡然无存了,虽然毕业,虽然赚钱,但还有新的纠结,还有新的煎熬。

离开学校后,我发现日子竟然越过越有股一马平川的感觉。不再像是过去的每一年,总是站在十字路口,表白,初恋,打架,复读,交换,实习,义工,考证,考研,出国,投简历……一个小拐弯就可以人生大不同;哪怕不做决定,被时间推着走,每一年都是那么不同,初二,高三,大一,大四……

二十四岁,眼前的路,它的确从独木桥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平坦,我只要往前走就可以。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对这感觉期待太久,以至于终于得到时,怅然失落?我很怀念过去的每一年,对未来总有无边无际的幻想。我知道未来的我是完全由我塑造的,所以讨厌自己的时候,故意做一些错的决定,好让未来的自己跌跟头。

还好,大部分时间我还挺喜欢自己的。所以,收到这封信的你,不要太紧张。

我想问你,三十四岁的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我不敢想象那时候你长什么模样,在哪座城市,穿着什么衣服,脚上踩着多高的高跟鞋,有没有人终于把你娶回家,或者像你爸妈老说的,有没有人终于肯委屈地接纳了你这个祸害,有没有小孩跑过来喊你“妈妈”,还是你即将进入产房,进行一场生死较量……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生小孩。我很怕痛,每次生理期就疼得死去活来,生一个小孩,开膛破肚,屎尿流一地。然后,好不容易赚钱,不给自己买漂亮衣服,省下来都给别人买尿布、买奶粉,接着找托儿所、幼儿园、小学……现在的我,真的做不到那么慷慨。我也做不到把时间花在菜市场和厨房里,我喜欢的,是捧着辣翅桶看美剧。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结婚。身边一个个同龄的人开始结婚了,前些天,去参加别人婚礼,大家都开开心心,可是我却哭得稀里哗啦。看到新娘爸爸把新娘的手交给了新郎,那一幕让我难过得要死掉。去他的婚礼!去他的结婚!我不要离开爸爸妈妈!楼下的高中隔壁班女生,嫁走的那天,新郎和一群伴郎喊着：“老婆,我来接你了!”我不喜欢,我不想这样离开我的家。我知道爸爸妈妈会很难过。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有存款。我不喜欢工作,哪怕是做着喜欢的事,我还没有找到人生大部分时间浪费在办公室的意义。我可以用三个小时做完一整天的任务,然后,为什么不能走?我站起身,看着周围的同事,大家都在假装工作而已。看着窗外的阳光,一天天这样升起落下,却和总在空调房格子间里的我无关。我终于知道了“读书时有时间没钱,工作了有钱没时间”的无奈。我问身边的人：“怎么破?”他们摇摇头说：“还不是为了钱。”存那么多钱,没时间用,到最后,以买化妆品、保养品的形式,用钱买青春、买健康,那么现在,有健康、有青春的我,宁可没有存款。现在的我,赚了一年的工资后,辞职,去尽情做喜欢的事。

三十四岁的你,再回头看现在的我,会讨厌我吗?你讨厌也无所谓,反正,我没有能力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反正,不管你再怎么讨厌,这都是我真实的想法,我不想对自己撒谎。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面对任何人的死亡。外公在这一年去世了,我还记得,自从出生到上小学之前,和外公外婆在弄堂的时光。外公给妈妈最后的东西,是一张小抄,上面写着我三本书的名字——他拿着,有人来探望,就给别人看,开心地说是孙女写的书——妈妈把这张纸小心地收着。我以前大逆不道,朋友家人去世,我的安慰是：“人都有一死,死了,很快就会忘,你就会去想等一会儿要吃味千拉面还是吉野家牛肉饭。”可是,经历了外公的去世,走过每条与他有关的街,我都会止不住想起他,那些记忆里的细枝末节都在刺痛。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失去了他,反而越加想念。如今,偶然间听到一个陌生同龄人的死,也会触动我。所以我可不可以拜托三十四岁更坚强的你,把所有会发生的死亡拖延,到那时,由你来承担这些呢?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被别人当作大人。我不喜欢“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八个字,哪怕它的确是好事,是每个人奋斗的目标,但是我不要它变成我的标签。三十四岁的你,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可以吗?其实,每次遇到大困难,我都那么冷静,是因为心底在窃喜。每次遇到很难的事,或者讨厌我的人,我都觉得他们能够让我以后说很多很多的故事,就好像小时候看连环画的《水浒传》一样,我也可以当一条好汉。一个故事,就要有坏角色,如果都是好人,都来帮你,就没劲了。在我眼里,成为了大人,就意味着生活越来越顺,大家越来越服帖。我才不要!所以,现在每当我开口说话,对方都安静地倾听,还来请求人生指点,常让我想要跳起来,告诉他真相——其实我比你还小孩子啊!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尝试新的东西。以前我想做这个、做那个,现在,我越来越坚定,我只想写东西,管它有没有钱,管它有没有出路。虽然这根本不是什么工作,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也不算个职业,没有社会保障,有上顿没下顿,但我还是坚定着,除了写作不去做其他事情了。终于认证了个金灿灿的“V”,写上了“青年作家”。三十四岁的你,可以不要嘲笑现在的我这样虚荣地需要认可吗?这四年在网上,从零开始,折腾地写文章,我把舞台搭了起来,现在的我应该可以不需要那么急、那么缺乏安全感了。我向你保证,从我,直到你,这十年我会一直写。当然,你很清楚,还有个根本原因,因为我很窝囊,除了写东西,我也找不到其他我能够做得好的事情了。请你永远记得,拿到自己出版的第一本书,捧在手上时,这一股热血沸腾的感觉。

二十四岁的我,不想知道三十四岁的你过得怎么样。二十四岁的我,已经过上了我最想要的生活。这一年,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每天的工作,是不断和新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此刻,我坐在家里的小房间,打着这些字,在星期五的夜晚。今天的上海,走在马路上一点微凉,听说接下去会降温了。我还没有决定下个月要去哪里做采访,可能北京,可能哈尔滨,可能海南,可能厦门,可能南京,可能杭州……此刻,我喜欢着一个人,他也喜欢着我。此刻,妈妈去陪伴如今一个人住的外婆了,爸爸刚刚饭后散步到家,看着电视。

哦,对了,三十四岁的你,还会记得今年第一次上电视吗?那天,他们来家里拍摄,对着镜头,妈妈很老实,交代了年初你要辞职的时候,她恨你恨得断绝母女关系。呼!幸好没播,简直是反面教材。爸爸第一回上电视,心里掩饰不住的激动,他的人生道理终于不再只有一个观众了,虽然最后也还是没播。外婆在家里吃晚饭,看到电视里的直播,说：“这个闺女长得和我们家嘉倩好像!”妈妈贼笑：“是啊,是有点像!”

还有还有……

二十四岁的我,被小孩叫“姐姐”,反而觉得不习惯了。

二十四岁的我,经济独立,饿不死自己,当年舍不得买的东西,现在不稀罕了——当然,就算稀罕还依旧是买不起。

二十四岁的我,固执地觉得,买书何必要签名,又不是盗用信用卡。书很神圣,别人索要签名的时候,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亲笔写一段话,毕恭毕敬写上书拥有者的名字。

二十四岁的我,爱穿连衣裙,爱用三脚架自拍。我很喜欢现在的我自己,长发留得刚刚好,经过大学的牙套时代,现在笑起来刚刚好,四肢健全,没有皱纹,虽然不算美女,但我喜欢每一刻的自己的模样。

二十四岁的我,有大象收藏癖,每次看到大象公仔、大象的包、大象的明信片,两眼就放光。大象强大,却是那么温柔的食草动物,从小到大,它是我的榜样,是我最喜欢的动物,是我想要成为的人的类型。三十四岁的你,一定要实现亲手摸一摸大象的愿望呀!

二十四岁的我,喜欢没心没肺地过日子,懒得假装,我是怎样的,在任何人面前就表现得怎样。如果别人不喜欢真实的我,那就不喜欢呗,我也不喜欢那个不喜欢我的人啊!二十四岁的我,不喜欢化浓妆,不喜欢美瞳,不喜欢假睫毛,不喜欢口红,不喜欢腮红,一方面是买不起;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全力以赴化妆,还是看起来那么难看,总让人泄气,干脆我长什么样,就用什么样面对这个世界。

三十四岁的你,会改变多少呢?

三十四岁的你,过得好不好?

那个生命中对的人,他对你好不好?他会在每个夜晚和你十指相扣睡着吗?他会在你们不相见的夜晚,临睡前给你写邮件、给你打电话说“晚安”吗?他能和你一直无话不谈吗?遇到了困难,就算天塌下来,他还是和你有商有量,就算注定要输,你们还是一起去面对,耐着心去解决吗?你那么缺乏安全感,他是不是那个能让你每天安心入睡的人呢?

你对妈妈可以有更多的耐心吗?现在的你,找不到东西脾气就变坏了,没两句话你就对她说狠话,害她一晚上不吃饭;而你说出来就后悔了,可还是忍不住要说。三十四岁的你,可不可以再也不要这样?十年的时间,一点点一点点,能改掉的吧?

小朋友问你：“可以不去读书吗?读书好无聊。”你会老实回答吗?小朋友问你：“妈妈,我是哪里来的?”你也会说是从街角那个垃圾桶捡来的吗?小朋友对你说第一句脏话,你舍不舍得挥手过去打他?小朋友第一次喜欢别人,结果失恋,回家大哭,你要不要手足无措地陪她一起放声大哭呢?

三十四岁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的我,做的这一切值得吗?当大家都觉得辞职很可惜,都不能理解我这一年,还有接下去几年,都会做着这个采访,没有收入,没有任何组织挂靠,就扛着照相机、三脚架、一箱子连衣裙,四处和陌生人生活、拍片,也许最后,我没有那个能力交出一份还算过得去的成果来,我真的,在走一条对的路吗?当别人都以为我信誓旦旦,其实,我内心恐慌得很啊!我很害怕下一站会遇到坏人,我很害怕每次的冷场,我很害怕遇到对我猜疑的人,我很害怕每次站到几百人面前演讲,我很害怕搞砸一切……

三十四岁的你,当你再次出发,找到现在采访的每个人,陪他们看给他们录的视频,看他们那时候的生活,是不是,时间让这件“见网友”的肤浅事情,有了些意义呢?

三十四岁的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交给你一个越来越喜欢的自己。

别人都说,不要忘记一开始出发的自己。我从现在出发,一直到十年后,我把这个我,打包寄送给你。如果你拆封,感觉陌生,我不怪你。我知道,我无条件地完全信任你。请你不要害怕,不管三十四岁的你什么样子,我都想给你一个拥抱!

好好活着,如果可以,在写作上真的闯出些名堂来。如果做不到,别怕,四十四岁,或者像你崇拜的五十四岁的陈文茜,那时也不迟。实在做不到,没关系,活着,四肢健全,其实已经挺幸运的了,晒晒太阳,做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