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阵子迷上算命。

夏天去香港出差,多出了个周末,无钱购物,烈日炎炎更无心windowshopping(逛街)自虐。友人提议：“黄大仙那儿要不要去?”

若是从前,我定会老爸上身,刻薄训教此类花钱找当上的迷信行为：这有什么好去的,我马路边摆个摊也能算。喏,你额头高运气不错,会嫁到好人家,但你这辈子就输在有时太坚强有时又太脆弱,心神气定点,一切就都好了。

反正,怎么宏观抽象就怎么说呗!就像领导开会的宏伟叙述那样,永远不会错。然后,诅咒一下对方,再给个大道理做应对方案,无根无据的,算错了也要不回钱——这位顾客,你会一直活到死啊!怎么?还要买机票回来算账?开不开发票?

但奇怪的是,那次我一言未发,咕噜咕噜喝完一瓶冰镇的鲜榨甘蔗水,就跟着她跑去乘地铁。

庙里人多,香火旺盛,终于找到两个空着的跪垫。友人拿来一个木质“笔筒”,里面竖着放满有数字的竹签。她说：“你上下这样摇动它,闭上眼睛,心里不断想一个你要黄大仙解答的问题,摇着摇着他的解答就会出来的。”

我一上手就摇动起“笔筒”来,里面的竹签“唰唰”作响。闭上眼,头顶的太阳让我的汗从脑门流下。周围人声鼎沸,广东话、普通话、英文,各种游客在对话,太吵了!想不出什么问题来,要问的太多了。

于是我睁开眼,停下手来。友人似看穿我这个普通人类所具备的贪欲,指点二三：“别担心,可以问很多问题的,但每次只能一个,我会帮你记下每次的数字,但问题你要自己记住。”

再次闭眼,手跟着忙起来,脑海中竟一瞬间冒出诸多问题,事业、爱情,竟然还深切关心起人类的未来,连“在耳骨打洞会面瘫吗”都想问。不行啊,只能一次一个,从最想问的开始吧!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呢?最近让我最惆怅的是什么事情?……

就在这喧闹的庙宇,我的手不断摇着手中木筒,不发一声,其实心里在不断质问自己。

世界越来越安静,问题越来越清晰。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竹签敲撞彼此,有节奏的“唰唰”声。

“掉下来了!”朋友惊喜喊道。

我睁开眼,一阵晕眩,世界的喧闹又恢复过来。

2.

友人拉着我,先把那木筒连着竹签归还,再去山下解签。那个走廊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摊位,牌匾上面是解签人的名字,像极了古书里的神仙,动不动就来个什么居士的,不知见面要不要用古文交流。

见一家门口有人坐着排队,我拿着朋友替我记下数字的小纸条也跟在后面。哪家都一样,错了就错了,凡遇到了的都是缘分。

轮到我时,老太太抬头看了眼,招呼我过去,友人在外头等。关上门,房间冷气十足。其实她看起来不老,但头发全白,泄露天机的人大抵就这副长相吧!她说话不急不慢,温柔平和,不似骗子。房间四周挂着观音像,一幅分析面相并标有术语的画,还有桌上架起的一个个小格子,里面放着背过来的彩纸,上面都压着迷你版金元宝。

她问我：“几个问题?”

我说：“有五个。”

当时告诉朋友的时候,着实惊吓到对方,觉得我想知道的太多。而老太太则处变不惊,说：“好,一个个来。第一个问题,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情况,你想知道的是什么,再告诉我你拿到的是什么号码。”

我像是倾诉一样,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再又像是求知心姐姐解答般无助地提问,最后把号码告诉她。跟着,她从小格子里取出张纸,反过来,是一幅画,旁边还有两句诗词。

她问我：“这故事你听过吗?”

我说没有。于是她就把这古诗文背后的历史故事告诉我,再同我解释里面可以学到什么,对于我现在这件事什么暗示。

听完后,我豁然开朗。

剩余问题一一得到解答之后,我付过钱,她把这些故事纸放在一个红包纸袋里给我。

走出门,热浪袭来,重回世界。友人见我那飘然的眼神,问道：“如何?”我几乎快雀跃地大喊：“爽翻了!她说的都有根有据,很有指点!我在害怕的、想不通打死结的,都一个个理顺了,人生简直上了个境界啊!”

3.

我死心眼儿,第一次觉得好的,第二次偏偏也要同样的。像是餐厅,第一回吃到它的红烧牛腩面觉得好吃,第二次还是要去它那里吃碗红烧牛腩面。外面有其他家做得再好吃,也只要原来的第一家;他家店里还有别的做得好吃的,但我还是只要来一碗红烧牛腩面。

再次来到香港,直奔黄大仙,取了木筒熟练地跪下闭眼摇起来,记下掉落的数字,跑下山解签。但正巧那位老太不在,卷帘门紧闭。我死心眼儿地非她不可,心一急,掏出电话拨打她门口留下的号码。随着呼叫的“嘟嘟”声,心有些冷静了,我突然觉得这举动颇疯狂。明明以前不信这个的,怎么大老远跑来就为了问几个问题,找不到人竟然还打电话拨了过去!

接通之后,终于确认,老太最近休假,等她回来,我早已离开香港多日。

飞机进入跑道,加速起飞冲入云霄的时候,经过了几天的恨“来不逢时”,突然想开了。知道未来又有什么用?要怎么活还不是我怎么开心决定的?如果不开心,那就去做错的答案,怕什么?有犯错的自由才算活着。

《牧羊人的奇幻之旅》不是就说过这个道理吗?未来,如果是好的,一无所知时突然遇到反而更加惊喜;如果未来注定是个劫难,无论怎么躲避也总会遇到的,现在再愁苦都无济于事,还不如一无所知地快乐过日子,痛苦的时候再痛苦也不迟。

也就是说,未来啊,好和坏都同我们无关。

我贪恋的,不过是闭上眼,随着竹签互相敲打,和自己对话的那一小片刻的安静。

4.

这道理,我从香港来来回回才悟得,公司里的小姑娘却一语中的。

今天下午,该干的活都干完了,纳闷起来,上班族怎么都比监狱犯还自觉,早晨把自己往格子间里送,不到天黑不肯放自己早走。后来才知道,天底下大部分老板就是喜欢见到部下在眼前呼吸,害得大家不得不提升演技,明明事都办完了,还假装在工作。一辈子,就在假装当中过去了,日子过得就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啦啦流了一地,几十年如一日。到了后来突然得重病才想起来自己是会死的,时间过去了就没了,花大钱治疗时,才知道将一秒如几十年一样拼命珍惜。

我不敢破规矩,做出拎包走人的举动来。学生时代还能做出这种事,可上班后做出这种事来,没人鼓掌称赞你个性,只会被老板认作没成熟和不负责。

唉,不出办公室,跑去找门口的小姑娘聊天,总行了吧?

我们说起2012年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她问：“你21号那天什么安排?”

我盘着腿放松地坐着：“照样上班啊!公司又没安排放假。”

她摇起头来：“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说12月21号是世界末日,弄得很恐慌的样子!我就觉得那古代的玛雅人真无聊,吃饱了撑的,知道一万年以后的事情有什么用?”

是啊!有什么用?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活不到那时候,干吗还要来害现在的人!我才不要知道哪一天世界末日,关玛雅人什么事,又关我什么事!

5.

其实,“照样上班”这四个字从我口里说出来很不容易。从小时候就可略见端倪,我是零花钱一拿到手就要想尽办法花掉的人,十块钱就十块钱的花法,大富大贵海吃海喝;五毛钱就五毛钱的玩法,勤俭持家小农之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长大后,我为这极端的享乐行为找到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活在当下。

改变我的,是那留小胡子的西班牙人。

刚认识不久,得知巴塞罗那曾被恐怖袭击,我问他：“那天你在做什么?”

他说：“上班。”

我急了,觉得他智商不至于那么低：“你明知道这消息怎么还去?换作我,早就去做些以前没能做的事了,谁还去上班啊!”

他耸耸肩膀：“日子照样在过啊,遇到了就遇到,大不了一死。既然还活着,白天反正总要干些什么事,那就去上班,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下了班,继续活着的话,就像往常一样和朋友去酒吧喝酒,半夜到迪斯科跳舞。本来啊,每天就是要按照自己想要的方法活的。”

同样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比我sustainable(可持续)多了。

后来我去了巴塞罗那工作,真的懂了他的生活方式。

全人类都讨厌星期一早晨上班,老板索性说,我们约在楼下的咖啡厅见面,一上午不说工作,只聊周末去了哪里玩,接下去的一周有什么展览可以一起去。然后,大家回办公室开开心心干活。

下班到家,我刚换上睡衣准备宅到天荒地老,树就会拉着我说,晚上十点钟一起去朋友家派对,明天晚上一群人下了班,到市中心的日本餐馆吃饭,然后一道看电影去。

西班牙人被认为是“欧猪”(PIGS,欧洲四大懒惰国前字母缩写——葡萄牙、意大利、希腊、西班牙),我常觉得委屈,至少不代表所有西班牙人都只爱享受,喊着“工作在明天”。无论是树、他的家人,还是他的朋友们,都很勤劳,他们晚上出去派对,第二天还是一清早准时起床上班,树有时还要为了去拍摄,凌晨天不亮就出门。但,anyway,都是他喜欢的事情。

选择喜欢的事情去做。和未来无关,和周围人无关,更和世界末日无关。

6.

还有个奇怪的发现,在世界末日容易幸存的,不仅仅是那些不在乎世界末日的人。如果此刻你活得不快乐,生活尽是些麻烦事,恨不得一死了之重新来过——恭喜,你击败了全中国0.1%幸福完美的人,将迈向世界末日后的新人生。

朋友的朋友,是个简单快乐的女孩,交了个外国男友,两人四处旅行,看遍美景。爱得最甜蜜的时候,男孩突然自杀,留下遗书,说觉得自己太快乐太幸福,活到这一刻已然足够。有如此棒的女友,赏如此精彩的地球,接着活下去呢?或许一切就不再美好了,变老,争吵,欺骗,污染,身不由己……留在此刻就够了。

也有部相似故事的电影。一对法国夫妇,开了家小店,从来不争吵,生活也无任何压力,一切简直和童话一般。有一天妻子说要去买黄油,结果却因为觉得生活太美好就跳河自杀了。

台湾同事有一天说,台湾现在太多得抑郁症的人,都是富贵病,生活得太好,无忧无虑,吃饱睡足就开始胡思乱想。什么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都是活得太好没压力。要是去搬砖头、送快递,忙累一天,每天回家吃饭睡觉可香了。

我毛骨悚然地想起来,社会福利堪称最好的北欧,有着居高不下的自杀率。糖啊,果然必须七分甜,过头会腻的。

以前最低谷、最倒霉的时候,想过一死了之,就像电脑重启一样,一切重新来过。现在眼前的烦心事已经无法解开,思维混乱,这人生、这皮囊都不想要了,老板麻烦给我退货!可就是一个不熟的朋友,讲了句无心的话——你现在这情形都能挺过去,以后一切只会更好。

是啊!学陈冠中笔下的男主角,潇洒一句：我又有何损失?

唉,活得不顺的人,倒有了张“免死金牌”。未来只会越来越好,活得有期待。在大海上漂流的少年派,一开始想要杀死老虎,因为父亲早已教会他动物的残酷。可在与老虎周旋过后,他明白过来,这段日子正是有了老虎,他才会一直为了活下去而奋斗。

苦难是一种祝福,没有杀死你的,都会让你更强。

嘴上嫌弃,心里却用力点头认同。没有活在自己想要的人生里,有个讨厌的人要面对,才会让你好好活下去啊,为了报仇,为了证明自己。

7.

某法国剧团的电视宣传实在惊悚,字正腔圆的中年男人念诗般读广告词：“世界末日了,再不爱就老了……”

老妈“扑哧”一乐,喊道：“哎哟喂,这年头的年轻人怎么都动不动就喊老!再不相爱就老了,再不辞职就老了,再不旅行就老了——大家都急啥?弄得好像老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似的!”

此言暗指,在她这半百小老太面前喊老,简直有歧视老人的嫌疑。况且最近三十六岁的张震苦练三年拳法,成为拳师冠军;李安五十六岁的年纪,照样把潜水执照考了出来。

活该被骂浮躁的一群人,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但又想来,不也是好事吗?得不到,才会拼命努力。譬如早起晚归上班存钱,辞了职就意气用事有多远走多远。虽然我已经知道,像我这样的“怂人”,最后大概怎么任性、怎么拼命也过不上想要的生活,但好歹活到最后了,还有一大堆虽败犹荣的故事可以在太阳下给小孙子、孙女讲。

从出生那天开始,本来每天睁开眼就是一种赐福,生命的奇迹也本来就需要被感激的。人活着随时会死,你不知道吗?而每个生命的死亡,就是他的末日。世界末日,日子照样要好好过,这点常识都不懂,少来忽悠我!

由上,成为世界末日的幸存者仅需具备以下条件：

——此刻过着不想要的人生,尤其是低谷到不能再低,恨不得一死了之,但活下去无法再变差,只得越活越好。

——不算命,不关心未来,好也要活下去,不好更要现在抓紧开心。

后记

未来的你,可能已经不记得,在2012年这一年,人们都在恐慌又有点幸灾乐祸地相信世界末日的谣言。当“末日”过去,发现一切没有多大改变,该早起上班的、该缴电费的、该熬夜补作业的,每个人继续勉强为生。虽然不过是场闹剧,倒也给了个机会,思考未来。

“末”与“未”,小时候总像是“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长了些年岁,如此辨认：从长到短,一眼望到底,那就是一切的终点,即末尾;但若下一段是越来越长,不害怕坠落,总会有人在下面接着你,总会遇到个什么好事情,那就是还没有到来的以后,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