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哇!我好羡慕他的人生!”A拉着B去看那个人的微博。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比他厉害、过得比他精彩的人多了!”B酸酸地说。

“也是哦……这样说来,其实我欣赏的是他的勇气啦!”A继续眼睛发亮地说。

“你想多了。换作你是他,你也能做到的。”B继续浇冷水。

生活里,总有那么个犀利的朋友B,他们不轻易动心,毁坏一切偶像崇拜,话语酸楚。

其实,往往是毒舌才能吐出最概括性的正能量,让你一点就醒啊!

2.

就从上面这段常见的对话入手。

A崇拜在镁光灯下的公众人物,鄙视起了自己的生活。B及时把A拉回现实中：没有人值得如此仰视啊!多的是你所不知道的大神!

木心说：“崇拜来源于误解。”道理就是这样,尤其在接触一个新的领域,我们以为某个人的经历独一无二,神之又神,其实在那一个圈子里多的是这样的人、这一类的精彩故事。

A意识到的确不值得那么崇拜,倒显得自己见识短。世界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武林之内谁也不敢称自己为第一。一秒钟自我剖析后,总结道：“其实羡慕的不是这个人本身,也不是那种人生经历,而是他所拥有的勇气啊!”

这时候B短短一句“换作你是他,你也能做到的”,其实正能量源源不断。改作接地气的温暖说法便是：所有的决定,其实和勇气无关,只不过是做了一件你认为正确的事罢了。

“交换梦想”第二个月速写笔记的主题,就是上面的这一句话。

上海、重庆、成都、武汉、北京,两个月,五座城市,七十五个人。

这一个采访项目的对象,我只选择那些在我看来是脚踏实地过自己生活的同龄人。有人默默休学,有人默默背包旅行,有人默默生孩子,有人默默朝九晚五,有人默默坚守实验室……面对面的时候,只是以一种淡淡的口气说着自己的故事,一切似乎水到渠成。

在镁光灯照不到的地方,那些隐匿的别样精彩的存在,让“勇气”的概念被颠覆了。

3.

连续采访两个月后,恰好回上海休整,接受了上海财经大学的讲座邀请。紧张了好多天,最后还是轻装上阵——没有稿子,没有PPT,说的是采访中遇到的事和有趣的人,算不上讲座,所以平时怎样,演讲时也怎样,乐呵呵当作去玩。

两个小时结束,收到三大束花。于是相约去吃宵夜庆祝没搞砸,朋友还带来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大学在读。一听她以前在P1街拍和ChinaJoy当模特,我好奇心四起,噼里啪啦问了一箩筐问题。

她忆起那段经历,只淡淡地说：“我不想再被拍,像商品一样,我想学摄影。”

分别前她告诉我,今天上午她休学了,还没和任何同学朋友说。我惊讶地问：“那么大的决定!休学后要做什么?”她依然淡定地说：“要去学那些想学的东西。”

勇气,原来可以那么风平浪静。它不仅仅属于壮烈的瀑布,也流淌在平静的无名小溪里。

4.

采访中,我遇见的三个农村出来念大学的女孩刷新了“勇气”这个词。

山楂来自东北的农村,来到北京念大学。她身材高挑,于是打工做礼仪,更有机会当上了模特。我们深夜在南锣鼓巷见面,因为此前彼此时间一直对不上,而第二天她就要回老家了。

她出学校的时候忘了带钱包,打电话来,尴尬地坐在出租车上等我解救。一整晚她都在想办法还钱：“我是东北人,而且你难得来北京,怎么可以让你请客!”“和男朋友出去我也自己付钱。”“同学还在上课,今晚赶不来送钱,我淘宝给你!”

她爸妈在农村日复一日地做豆干卖钱,家里还有其他的孩子,虽然生活没那么拮据,可也并不宽裕。所以山楂回忆起大学生活,有些遗憾地说：“没有好好读书,都是在社会上打工了。”爸妈给她存了一笔钱,毕业后她就要去美国留学。山楂知道这钱不容易,简直是爸妈用一辈子换来的。

山楂给妈妈看过当模特的照片：“当然是有选择的,太露的照片不会给妈妈看到。”模特圈子不那么单纯,有人提出要包养她,一晚上三万,一个月四十万。一想到这儿,她说：“希望以后生了女孩一定要富养,让她面对这些诱惑的时候没有一秒钟的犹豫。”那时候的山楂面对钱,的确犹豫过,对于来自农村的她,四十万不是小数目,而且她已经决定要出国,四十万是她所需要的。

可山楂最后还是拒绝了,并且退出了模特界。“这笔钱现在看来很大,可是将来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阴影,被别人嘲笑和看不起的把柄,不值得。”

留学后她想做一个默默埋首书本的学霸,就把做过模特的这个经历放在回忆里。

Echo也是来自农村。

她告诉我,小时候放牛还被牛踩了一脚。牛爱吃庄稼,被人骂了以后就狡猾了,趁你回头不注意,低头一阵猛吃。她有时候还跑去看猪仔睡觉,觉得好玩。

爸爸妈妈重男轻女,从小宠着弟弟。弟弟读书到了中学就退学了想赚钱,现在在装修队打工。于是,考上大学到北京读研的她成为村子里的“别人家小孩”经典范本,爸妈的虚荣心转移到了Echo,改善家庭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其实她只是一个想过简单生活、相夫教子的小女孩,不向往做女强人。读本科时她认识了一个男孩,以为那个人可以提供依靠的臂弯,带来保护,可结果却是她心甘情愿不断地付出。交往时男友背着她和别的女生来往,她原谅了;男友想出国读研,除了考雅思,其他所有的出国流程都是她一手完成,结果男友出国后找了另一个女生在一起;她忙完了自己的报告后,还帮着修改他的论文。一个人在北京,想到他,就想哭,甚至想死。

现在Echo终于渐渐把男友放下,毕业工作赚够钱后,她想去一个村庄过简单宁静的生活。

桂平十二岁那年放学回家,爸爸来不及告别,只剩下一摊车祸后留下的血迹。今年她大学毕业,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初中时就退学了,去工厂打工。有一年大学暑假她来过上海,但也只是在郊区,一刻不停地在工厂拧百雀羚的盖子,三个月赚了3000元用来交学费。

我问她：“来到城市一个人生活的青春不迷茫吗?”她说：“当你忙着生存的时候,其他都没时间想。”

大四的她已经决定一毕业就找能赚钱的工作,就算去工厂也没关系,至于大学主修和喜欢的心理学,暂时就放一边。再说起爸爸,她泣不成声却没有怨言：“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们家就不是这样了。”“希望有一天你能为我骄傲。”

面对一个问题,采访到现在唯独桂平的答案不一样。

“以后找的工作如果会麻木、会很无聊,你愿意做下去吗?”

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犹豫地告诉我：“当然不要做下去!”可是桂平却说：“工作麻木无聊没关系,只要看见妈妈开心,就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他们说完自己的故事,又各自回去继续生活,没有期待掌声,也不为得到认可。

勇气,原来只是像我这样的旁边者扣上的一顶帽子。

5.

在重庆和一家书店很有缘：解放碑的西西弗书店。

其实在遇见娜娜之前的几天,我就已经在西西弗书店邀请过人来采访。我喜欢那里的气氛,还在书店找到了我的第一本书,偷偷在已经开封的一本书里写了段话。

娜娜带我去吃火锅,我被花椒麻痹了舌头。听她说她在西西弗书店工作,吃过饭想带我去转转,我立刻不顾有说话障碍的舌头,喊道：“前几天我都在那里啊!”

娜娜之前的一份工作,待遇不错,周围同事很好,老板也不错。有一天她发现做的很多事并不遂心,于是老板放她一个月的假期旅游调适,可她回来后还是想要辞职。

现在她和我说着在书店忙碌的生活：“先前和陶晶莹去吃火锅……蔡康永签售会,见识了他的专业,忙到一边签名,一边吃助理喂来的赛百味的三明治。”“别以为在书店就能看很多书了,最熟悉的是各类书名!”

和娜娜走进西西弗书店,她指着许愿树,还有那些纸糊的灯罩,说：“都是熬夜和同事们辛苦做的。”累归累,可是她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娜娜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西西弗书店老板每一次面试都要亲临,他信佛,相信看人第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位置是不是在这里。

这样说来,我们一生只是做两件事而已：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情。

说得玄了,就上升到“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你要的东西,不去找,渐渐它会自己来找你的。”

若是简单说,也不过就是,如果这一刻你的位置是做一个在自习室看书的学生,那就接受这个位置,不去因为他人休学旅行晒出的美丽照片和故事而心动。那一个在路上的人不一定是快乐的,如果他的位置本不该在此,再美的风景,再有趣的人,他也无力享受。站在一个被羡慕者的位置,其实因为没有底气而痛苦。

武汉采访的第一个人玲,毕业后一直在政府机构工作,是建筑设计师。有着被朋友们羡慕的待遇,她也做着当年做学生时就喜欢的事情,可无论是办公室坐久了身体得了一个小肿瘤,还是心理上的劳累和每天不快乐,一切都暗示她的位置不在这里。

她今年的愿望是能够鼓足勇气辞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6.

再看那些我们认为多了不起的人,勇敢却勇敢得脚踏实地。原来不过就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情。

武汉的企鹅姑娘,一身毛衣加上长裙,清新文艺,可她读的竟然是被宅男包围的计算机系。大一时她听到合唱团演出,从此就被吸引,入队后不再离开,每周两三个小时的训练令她找到了第二人生,每一次和团友不经意一个音的共鸣就足够她开心很久。

她告诉我,建立学校合唱团的“老大”其实特别有感染力。他学哲学一直读到了博士学位,可后来有一天接触到了音乐,发现自己的热情在于此,于是放弃哲学,开始学习音乐,全身心投入了合唱团。

Jean说,她有个朋友,做生意亏了一大笔钱,数字大到无法想象。在Jean和其他所有朋友眼里,这灾难太可怕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撑不过去,甚至做好了他要跳楼的准备。没想到那朋友没有一点抱怨,每天吃饭睡觉如常,卖力工作。几年前他已经把欠的钱全部还清了,现在偶然回忆起当年的亏空和振作,也只是一笑而过,不当回事。

北京一所大学即将英文系硕士毕业的四川女孩Q,她本科学的是珠宝鉴定,母亲坚持让她学下去,找工作也容易。可她在大二就发现这专业不是她所喜欢的,于是硕士时Q坚决选了自己喜欢的英文专业。

周围人都无法理解为何硕士要读那么宽泛又难找对口工作的学科,可Q坚定了要走这条路的决心：“我用四年大学时间,知道自己不喜欢珠宝鉴定。我喜欢的是语言,我喜欢用英文表达,它很美。”

现在Q要回到家乡四川找工作,一开始很挣扎,差点就要去一家猪肉公司工作,因为英文系出来一开始只能到翻译公司被当作便宜劳工压榨。

她写给我的报名“交换梦想”的信很短,两行字。她说自己的故事没有那么吸引人,只是想认识我,聊聊天。当她告诉我她用四年知道自己不喜欢珠宝鉴定,喜欢的是别人眼里没用的英文时,我告诉了她关于娜娜的“位置”的故事。

乔布斯告诉我们“connectingthedots”,没有什么知识是没用的;励志故事告诉我们,从最不赚钱的小职员工作做起,一点点累积,你能做成一番大事业。

可是,现实也许是Q就此和“钻石切块有69个面”永远告别了,也许在英文的领域做最顶尖的人才要走很长的路。只是从心底,我已经为她的这四年鼓掌。

7.

有共鸣的,是自己也经历的辞职这件事。

辞掉这份外国公务员的工作,我妈觉得惋惜,恨不得通过断绝关系相威胁;同事们觉得我很勇敢,羡慕我可以那么纯粹地去追逐写作梦想;朋友说年轻多尝试不一样东西很好,有勇气、有梦想是很难得的事情。

你做了一件事,就会有不一样的声音围绕。

我自己呢?其实什么反应都没有。最后一天上班,一清早就去了,还是如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回复邮件,在厨房泡了一杯茶,最后把桌子收拾干净。走出办公楼的时候,没有Jean当年离开500强外企时“蓝天白云那么可爱”“自由了”的感慨,我只是不激动也不消极地想着：“嗯,下一份工作开始了。”

现在每当别人给我扣上“勇气”的高帽子,或者不理解,觉得我太幼稚时,我都只是笑笑,心里知道：我只是做了一个自己觉得对的决定而已。

《行尸走肉》这一季中,Lori选择死的时候我看哭了,特别是她对儿子说的那段话,像是对因为看这部剧集而对人性争论不休的影迷说的：“你只能做你认为正确的决定。”

真正做出“我认为正确的决定”的人,是抱着平凡心的,甚至是谦卑的。

想成为科学家的山东男孩刘同学,来到北京读物理系,发现做的实验完全是根据前辈一步不差如法炮制,实验结果都是肯定的。一个仪器没人敢关,只是因为以前的师兄们不关。他很怕以后学出来只是一个会说些唬人的物理词汇的人,他希望能做出有用的贡献。所以他在历经艰险休学后——情路坎坷、学校舆论,等等,原来休学那么复杂——现在每天在一家实验室做自己的项目。

他的休学,只是做了一个对自己正确的决定,他只希望能用这一年做自己想做的实验,然后回到学校安稳毕业。

8.

生孩子是人类可以忍受的最大的痛。十几岁的女孩都在心里想：“无法想象自己赚钱给别人花,买好看裙子给别人穿,更别提痛到死几乎把命交给另一个人。”

宁宁是我采访遇到的第一个怀孕的女孩,见面时还带上了她的朋友任。任有一个孩子,于是采访就成为满足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好奇心的对话,最大的问题还是“生小孩痛吗?”任说：“看个人体质,但生出来之前八九个小时是一定要煎熬的。”

一想到生小孩那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没生过小孩的都皱起眉头。任笑起来——她还想再生一个。

“生出来,看见小孩哭,一下子所有的痛都忘记了。制造了一个生命,一切都值得了。”

为母则强,原来就是另一种“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一切都不需要勇气了”。

该去做,就去做了。

一件事情,当你需要勇气才能去做的时候,先问问自己它到底是不是对的决定。如果是对的,那就去做吧,我们从不需要勇气去做一件对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