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影《一代宗师》里,梁朝伟婚后与夫人相敬如宾,沉默以对,原因是,他们发现说话会伤人,那不如不说。我总觉其中有深意,在往后的日子,果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次采访,夜半,我在沙发上,和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聊起爱情。我说,像我们这群新一代的人,经过我的调查,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面对我问“你觉得父母之间还有爱情吗?”答案几乎都是否定的。也不无人悲哀地摇摇头,感慨从未见过父母手拖手一同买菜,从未见过他们如西方人一般拥抱亲吻,更从未听到他们说些如“亲爱的”“我爱你”这类热烈奔放的话语。
听我这么一说,面前的中年夫妇笑了,说,每个年龄,因为他的成长环境、所看的书、来自上一辈的熏陶等等的作用,他们的爱情观是不同的。其实,不讲话的,难道就没有交流、没有爱情了吗?
女人顿了顿,告诉我,有一次她因为晚下班,女儿和丈夫先去餐馆了,她到了后,见桌上有一大盘炒荷兰豆,惊讶地问:“是谁点的?”女儿说:“爸爸一到,就先点了这菜。”女人说,当时心里感觉特别开心。你能说不是爱情吗?他知道自己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并且她从来没有明确说过,但他就是知道了。女人又告诉我,一次夜晚跑去广场跳舞,她要丈夫烧个热水,倒一杯开水先放桌上凉着,她回来要喝。后来,每次她出去,不用交代,一杯凉白开就在那里等着她。
不需要讲话,爱情就在细节里,在无声的默契里。
仔细想想,我外公外婆虽是媒人介绍的,过得平平淡淡,倒也感动过我一番。
婚后外公被派往福州空军当兵,于是外婆一人留在上海,拉扯四个女儿长大。退休后两人终于一起生活,每天醒来就嘀嘀咕咕闹矛盾,互看不顺眼。常常是一个跑小花园下棋,一个在弄堂玩接龙,晚上才一块吃饭。小说里面的“革命+爱情”,偶像剧里面的“异地恋+青春”,和他们根本无关。
外公去世,第一晚我哄外婆睡觉,痴呆的外婆突然泣不成声:“老头子走了,昨天还躺在这里的啊!怎么空了?我怎么办?带我一起走……”
一辈子不识字的外婆,除了做饭、养大孩子,家里事都是由外公照顾打理的。外公对妈妈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任性的外婆。他舍不得吃穿,这些年微薄的退休金,居然存下了一笔小钱留给外婆。
这些都是他不曾对外婆说的,不曾用拥抱、亲吻或所谓山盟海誓表现的。知道这些后,对于沉默的老一辈的爱情,我感慨万分,甚至有些恍惚,轰轰烈烈是什么?
过日子的时候,当初“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这些感动的话都说完了,我们会争吵,会不珍惜彼此,会说傻话、气话,愤恨自己被爱情假象骗了。可是,当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回过头再看这些平淡甚至怨恨的日子,怎料想,它们突然闪耀了。我和你,该吵该打就继续,让时间辗过我们,有天失去时,才明白原来爱情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淡如水的沉默时光。在旁观者的回味里,才被总结为那句:这就是爱情。
2.
我倒绝非想要探讨爱情,只不过“沉默”二字,在我现在看起来,比起过去更性感了。
小时候看那些偶像剧电影,总觉沉默令人吃亏,明明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误会——“世钧,我被姐姐和可恨的姐夫关了起来,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半生缘》里为什么没有这样一句台词,却偏偏要等到最后,来一句“我们都回不去了”。我是如此坚定地相信,只要愿意解释、愿意表达,一切误解不过是浮云。
大概是从小继承了我妈风风火火的性格,如今回家,在琐碎的争吵中,我发现这一种昔日引以为豪的性格,其实有时是某种缺陷。
最近,衣服洗过之后发现有一颗纽扣掉了,我跑去问我妈,当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妈,还有一粒纽扣你知道在哪里吗?”
听罢,她立刻跳起来,嗓门因为紧张而尖起来:“我没拿!”随即,她关掉了火,跑去洗衣机里掏,半晌,想起昨天衣服是由我爸放进洗衣机的,便咬牙切齿说:“是你爸弄的,他老是搞不清楚,乱丢一气!”她又一路小跑进了他们房里,在针线包甚至鞋柜里翻,同时还急吼吼喊道:“我就是没有见到,没有拿!”
本来我只是随意一问,但被那高嗓门和急切的语气逼着,又翻弄自己柜子半天,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来得及做,这时火气冒上来:“你没有拿,你老是什么都没有拿,烦不烦啊!”
也是不止一次,换季未到,母亲这个自封的“衣柜女王”就提前把夏衣装箱,放到柜顶。我刚从外面回家,又准备往南方继续采访,翻箱倒柜半天,没有找到要装箱的凉鞋和一条连衣裙。
找到正在切菜的我妈,我问:“我的裙子跑去哪儿了,白色那条?”她第一反应又是激动地菜刀一立,插在案板上,嗓门习惯性地因为紧张而尖起来:“我就把夏天衣服都收起来了,没有拿你东西!”表达完立场,她便跑到我房间,爬上椅子扛下大箱子。怎奈翻了半天,仍未见那条,两人心都急了,尤其当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句“你不要急,肯定会在的”,我便到了燃点:“从小我就跟你说了,不要碰我的东西。每次你乱动乱收,我回家都忘记了我有这双鞋子、那件衣服,然后就又浪费钱去买同样的东西。叫你不要乱碰了,还浪费我时间,明明在自己家,我还像陌生人在找东西……”
一场大战便开始,结局是我愤然摔门,我妈则默默做完了菜,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回床上,关门不吃饭。
出门几年,回到家,你在父母身上,就像照镜子一样,看看过去走过的路,有种爬上山顶,终于看清全局的感觉。朋友有了孩子后告诉我,有时看孩子做了些错事,想要去纠正,慢慢地,慢慢地,发现自己也改变了,原来孩子就是自己的影子。
有的时候,我越来越发现沉默挺好的。芝麻绿豆小的事情,犯不着掀起惊涛骇浪,实在找不到衣服,开个玩笑话:“这件衣服无缘无故消失了,大概替你挡了什么祸,要么就是你们暂时无缘。”
3.
出生在如此不沉默之家,我很好奇为什么那些沉默的人,选择了以如此方式面对人生。
福柯有言:“话语即权力。”说话的人,在表达之中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人能说能写,表达自己不过是最基本的事情了。所以,写文章时,我在最初的第一年,感觉到文思如崩溃的堤坝,能写的太多,一点小委屈的胜利,都是一场伟大的来自手无寸铁小青年的无产阶级似的胜利。
直到有个女孩很壮烈地告诉我,她感觉她长大了。我问为何这么说?对方答曰:“终于可以自己一个人上街,一个人去吃哈根达斯了。”
心里生出了些不舒服感,这哪里算成长!可是,回到家,我仔细想,她当时坐我对面,说的时候,眼神是那么确凿,确凿得就像在谈论某个历史大变迁,好似乔布斯当年的苹果发表会,又似宣布上海建立了自贸区,又似当年的“我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原来,她从小在爸妈和哥哥的保护下长大,在学校,连课间都有一群女生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现在,她一个人跑到这所与家相隔半个中国远的大学念书。第一次离开爸妈,每天她都打电话回家,抑郁得无法适应孤身在外的日子。也就是在那时,她第一次一个人上街跑去吃哈根达斯,发现居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坏事,也没觉得有想象中的可怜和孤独。以此为起点,至今,她从一个人去吃哈根达斯,到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自习室上课,一个人去周边城镇旅游,后来,一发而不可收,小身板一个人搭车去了拉萨。
也因为她,在之后我做采访遇到了骑车从华中到北京的车队男孩时,我会不以为意——一个小女孩,从未离家都能做出个搭车壮举,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炫耀着一堆照片,相比下来,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人的感觉是要有一个语境的。大学几年没白念传播学,从sender到receiver的经典模式,信息在中间的传递,除了media的影响之外,也取决于信息发送者与接受者,以及大环境(同一理解力、同一文化背景)和小环境(是否此刻尿急,是否与女友吵架,是否中饭因为吃了粗粮煎饼果子而犯困……)。
这样说来,之所以误会无处不在,并不取决于你是不是解释,更包含了信息接收一方的个人情况。“矫情”其实骂在哪里都可以万分准确。一个人,他只要抒发了情感,而你又不是他,自然可以说他是“矫情”,哪怕他死了最亲的人,掉一滴泪;又哪怕他没掉泪,幽默化解了苦难,依然可以“矫情”骂之。
写作也好,说话也好,去接收他者的表达,都类比是去看场音乐会,取决于你当时的心情。子非鱼,焉知鱼之“矫情”。
4.
阿城写的《孩子王》,写到了插队的青年被分派去教初三的学生,他发现学生不识字,于是扔下课本,从识字开始,到锻炼写作。学生叫苦连连:“以前老师说不允许写流水账,怎么办?”“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
在过去的时代,宏大的政治叙事无处不在,王小波就写过,他在云南当“知青”,那时候当地人在集市欺负他们,把价格往高里抬。于是这群学生想了办法,也不讨价还价,给一堆毛票,让对方点,等数清了,人早就拿着货走了。后来,有个知青被抓,当地人想骂一顿,结果期期艾艾憋了老半天,只是说:“哇!你不行啊!”于是开始“五讲四美三热爱”。面对这些语言,王小波选择沉默,即使给人教书,不得不说话,也只是站在讲台上说一些技术性的话,下课走人。“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
我感到庆幸,虽然我们这一代的人写作文,依然最后要被老师要求拔高立意,没少“爱祖国、爱人民、爱山山水水,把温暖撒向这片母亲大地”,虽然我高三选的就是政治,一整本书倒背如流,但所有这些最后也仅在做题目时用,平日里依旧在接受“白话运动”和“火星文”的“熏陶”。
那个政治叙述无处不在的时代,好像已经走远了,可我却未觉得语言被解放,相反,它被人们以新的方式绑架了。
首先,那些抽象的或者宏大的词语,有时说了等于白说。单是一个“人生如……”写文章的人便会发现,人生如春,的确,像是春天一样温暖有爱,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希望;人生如夏,的确,生如夏花,我们都是过隙白驹,热烈执着;人生如秋,的确,充满了离别的惨淡,不断失去;人生如冬,的确,哪怕我们彼此再亲密,始终无法成为对方,谁也不能陪谁走到最后,唯有冷暖自知。
更别提,诸如“上海男人是小男人,会做饭,个子又小”这话,在没有和全部上海男人交往前,谁能信誓旦旦说这样的话?东北男人亦有爱做饭的小男人,上海男人也有什么都不会做的大老爷们儿。而具体一些,该如何界定“小男人”“大老爷们儿”“上海人”呢?
我们长大,接受的最多的就是父母老一代的俗语,有时令我感到不安,不知不觉,它就让许多你以为能深度进行的对话盖棺定论了。
许多被访者让我发现,有时和家人经过了长达几天的辩论,从别人家小孩的境况,到自己也想出去闯荡的决心,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得到的却是家长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瞎操心别人干啥!”
另外,做任何事,无论你想放弃还是坚持下去,说风凉话的人都可以来巴结或者诋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爱拼才会赢”,或“人的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实在想要找打的,还会最后来一句——“存在即合理”。
很多时候,俗语之所以是俗语,因为了它的模棱两可,因为了它的指向不明,也因为了解释权最终归于说话的那一方。
同样的道理,如今流行的微博,短短一百几十个字,一个事件,找个切入点,加上标签或者制造一个新词汇,然后加一句俗语式论断,自然招来一群人蜂拥而至的呼应,不免让人感到另一种恐怖。
标签,逐渐成为可怕的一类词。我亲眼见到,住在我家后面小区的大我一届的学姐,出现在上海著名记者的微博里,因为有了“宝马”“车祸”“喝酒”的字眼,明明是令人颤抖的死亡新闻,却招来一大片点赞,底下人们雀喜的评论更是触目惊心。
“大学生”“校长”“城管”“女大学生”“×二代”……现在的社会,对许多字眼是带有某种特定的情绪的。我们就像是巴普洛夫之犬,看多了一些突出新闻之后,自动有反应。我们被新闻包围的同时,忘记了新闻并不代表全世界。
按照新闻理论,一个土著在某个海洋小岛,椰子掉下来,砸中脑门死掉,这不是新闻;但到了度假村,一个游客被掉下的椰子砸到脑袋死了,就是新闻。这本来就是很小的偶然事件,甚至有的地方一星期内发生个三五回很正常;但若在一个月内播报五次,人们就会开始恐慌,社会舆论兴起:要不要砍光所以可能掉下东西的树木?紧接着,“椰子树”成为一个新的有情绪的标签。
俗语和标签,让每个还来不及理清或者根本不在乎真相的人狂欢,在宏大的政治叙事逐渐成为俏皮话之后,有了另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或自以为“关注就是力量,就是改变社会”的可能。
每次路过学姐的楼底下,看见她房间永不会亮起的灯,我总感觉一股世间不怀好意的凉意袭来,想要奋起辩解,却又无奈,只能沉默。虽然我知道我想要这个世界最终变成怎样的,但我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头。
5.
莎士比亚在《无事生非》中写沉默:“沉默是表达快乐的最佳方法:若能说出自己多快乐,那表示并不够快乐。”《夜航西飞》的马卡姆也认为,沉默是种语言。
“有一种静默可以从没有生命的物体中散发出来,比如说从一把刚被使用过的椅子,或者从一架琴键蒙尘的钢琴,甚至从任何一件曾满足人们需求的物品之中,不管是为取乐还是为工作……椅子可能是一个欢笑的孩子留下的,钢琴的最后几个音符曾经喧闹而欢快。”
沉默有千百万种,我想起来,吴苏媚也曾在沉默里找到禅意。“一个没有废话也用不着虚伪的世界。在语言被削减到最低程度的环境里,我感觉到了一种怀揣隐身草的自由——他人无法干扰我。”“语言使人分出派系,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负面的:诽谤、流言、辞不达意。沉默的世界没有纷争,也不存在人际关系;没有目光需要回应,每个人都像菩萨一样低着眉。”
说出来的话,无法完全表达心里所想,有时过分,有时又少力,而有时,语言本身就是有感情色彩、充满暴力的。有如,“你太虚伪了”,“你朋友不多,就那么几个”,在场听到的人,不免自动对号入座。人谁能定义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伪,口口声声嚷着真实的人往往最假;而朋友本就难以定义,谁都是生命过客,因为注定生死一人,孤独面对。
在我们看来新奇有趣的非洲生活,马卡姆却说,大部分也不过是平凡的,甚至比我们的生活更加需要独处。
飞越苏德,沉默是“长时间悬浮在平坦的蓝色天空和平坦的绿色沼泽之间,绝望得无言以对。那几乎都不像是飞行,而像是坐在一架飞机里,而这飞机用铁丝穿着,悬挂在缺乏想象力的舞台背景当中”。
苏德之后,飞行就是无边无际、更令人绝望的沙漠,“它挑逗你,却不给解答。飞过一半沙漠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那种失眠者等待黎明的绝望,但这黎明只在抵达失去了意义的时候,才会到来。你永不停息地飞着,因单调的景色而感觉厌倦。当你终于摆脱它的单调时,你丝毫记不起它的样子,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以被记起”。
沙漠过后,又有大海,同样庞大得令人绝望。在非洲的生活,每一次漫长的飞行都如此,尤其在黑夜中的穿梭。微弱光线下只能看着仪器和双手,最后只剩下自己,发现独处的时候,自己和自己竟然不相熟,有陌生人之感。难道,只有在独处的沉默时光里,我们才会体验到,其实我们了解别人胜过了解自己?说到底,我们说话、养狗、打牌、阅读、旅行,只不过是为了去看别人过怎样的生活。
语言,是需要被轻视的。
6.
我还有个新发现。沉默,在一定程度上,是大家对你的期待。
鸡蛋和墙壁的理论让我们知道,人心是站在鸡蛋的一方,在情绪的战场上,选好敌人比你的清白更重要,表现得像个鸡蛋相当重要。当医生与病人发生纠纷,病人虽然也包括有钱有权的人物,但大部分人代入的是那个没钱、没背景、没医学知识的自己,是只能听医生摆布的弱势一方;而当医生选对了“敌人”,对抗大体制,大家又信誓旦旦地喊着“关注就是力量”的口号卷土重来,纷纷泪眼汪汪地走向了低收入、高压力的医生。
总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扭曲原则底下,反抗的人,就是墙壁,是要被推倒的。
当然,成为众人的靶子也必然是有原因的,要么因为了玛莎拉蒂、Gucci,要么就是你上金马拿奖、拍好看照片狂吸睛。你看看自己,觉得都占不到,那么老兄,大概就是因为你昨天吃红烧肉时太嘚瑟了。
网络流传着骆家辉的一句名言,这里的风俗,看不惯别人过得好。
你被骂了,恭喜,还是说明你过得好。
沉默,是他们认定你要做的。越挣扎,越是在淤泥里死得快。你看大部分的公众人物,回应过微博底下的那些骂他的评论吗?想想,要是章子怡回复“mymusicking”后面的那条“神回复”呢?只让她掉价,更沦为笑柄。
也只能沉默。歌里面咋唱的?“爱要坦荡荡”。以后,发个微博也要坦荡荡的,目不斜视。至于那“神回复”的人,一万多条的转发,章子怡肯定看得到的,说不定她私底下溜出几句“国骂”来——骂人谁不会?所以说,要知道一个人是怎样的,有时候,不光听他说了什么,还要听他没说的是什么。
我以前总觉得,明星的存在,就是给人八卦用的。可是,当我接触了不同工作后,又看了李安的传记,从此,看见那些电影电视明星,不再抱着“他们都是凭借爹妈给的好脸,活该被人说三道四”的情绪了。明星,只是一种工作而已,就好像炼钢的人,就好像国防生,就好像小白领,做的工种不一样罢了。
在做采访以前,我是对“越努力越幸运”持怀疑态度的,可是现在,当我做了一整年,接触了不同行业,和各色人物一同生活,我慢慢地发现,许多人没有说自己受了什么苦,一切看起来风调雨顺,运气总是开绿灯的,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我采访的600多人里,没有人是轻松的,即便是富二代或者我们眼中的少年有成,都有他的纠结。
这世界从来没亏欠任何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然,怎么会有那句流传到现在的“每一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
李安的传记里写,杨紫琼吊钢丝摔下去,还急着说“没事没事”,结果住院不能再拍了;章子怡拍《卧虎藏龙》时还是个小女孩,吊起来面对墙壁,她要用自己倚仗着吃饭的脸迎接,她妈妈到片场,看到那么危险,差点晕过去。
每一个行业,换作自己去做,就不会说风凉话了。开演唱会捞钱的歌星,要控场还要现场跳舞;电影院门口海报上的大明星,拍戏的时候只有戏里的生活,连续拍个几天几夜,一个动作做几十遍……归根到底,他们不也是沉默的一群人吗?基本上没见明星喊过拍戏累,就算有喊的,我们也就笑笑,于是他们也就不喊了,拍戏就拍戏,同道中人懂,也更无需说了。
还有,刘瑜没有离开微博的时候,我是亲眼见到,有人在她一条正经谈民主的微博底下留言:“既然你是公众人物,那你就有这个必要告诉我们,请问你是怎么避孕的?”
福柯说,话语即权力。那么幸好,沉默也是权力。
每一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当然,当他们发家致富以后,还要继续沉默。
7.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写到了同性恋群体,“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在我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过去一年的采访中,遇到的人一个个都能清晰表达自己,并且有能力、有机会,真正沉默的原因是,他们在尝试了一两次之后,选择放弃,于是沉默了。
为什么放弃?原因非常简单,你未曾亲身经历、亲眼看见的,对方再如何讲,你的第一印象,尤其你自己的第一次经历,都强势地决定了这是一场拉锯战。
有个不敬神者,他问古希腊哲人皮亚斯:“请告诉我虔诚是什么?”哲人没有说话,沉默以对。不敬神者问为何沉默,他回答:“我之所以闭口不言,是因为你们问的问题根本就与你们无关。”
对的,无关,因为哪怕解释了,你们也无从理解。若是真理解,便不是现在的你们了。
再说回现在流行的“穷游”,我居然还采访到了一个小女孩,00后,上路走了很远,虽然一路都有好心大叔给她钱,要她赶快联系父母安全回家。
我问那些背包客:马路边一站,招个手,不付油钱,对方还包吃包住,安全不说,真的能有这样违背人类现代社会以物易物准则的事吗?
资深的几个,告诉我的答案如出一辙。他们非但没有被这个我故意带动情绪的疑问所激怒,也没有任何试图辩解,而是说:“每个人搭车,都因为自己的性格,因为遇到的特定的人,而有了一段独特的经历,所以会有不同的感悟。”也就是说,搭车不过是搭车而已,这件事,你爱或者不爱,无论如何去定义,它就在那里。
在漠河开了青旅,几乎称得上中国背包客始祖的菜菜告诉我,大男人要搭车很难,有一次,他在风里站了四十几个小时,仿佛和自己较劲一般,这一种绝望感,在上了车之后变成了赢了自己一回的自豪感。
我问他为什么要搭车,答案很简单:“咳!要是有钱,谁不想坐飞机头等舱?”
还有,我采访到的几个单身上路的女孩纷纷告诉我,搭车,甚至和一大群男生睡大通铺都没事。的确有奇葩的,下卡车时下巴磕到了藏民的车,就把原本无偿带你一段路的司机给告上法庭索要医疗费。啧啧,世界太大,去什么西藏,人心的世界可好玩了。所以,至于那些一路靠着身体几块钱玩遍西藏的,至于那些瞒着爸妈去拉萨半路上遇到坏蛋成为无名尸体的,谁能否定这样的存在呢?
就好像一件事情一旦开放给任何人去做,都会因为那些个人的不同,产生不同的效果。“不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从小我们就接受这个教育,但长大后,能够不带偏见地看待一整个群体,却是极难的。
听过了许多“回来的人”和我介绍路上的故事,我越来越无法对这件事给出一个具体的定义。Tobeornottobe,安全or危险?回来的人,毕竟回来了,才能兴高采烈地说这些故事;没回来的人,还有些storiesuntold呢!所以,我并不会因为别人告诉我一件事如何如何,找个整体的评价,我就觉得掌握了真相。
看着这些和我兴高采烈说故事的姑娘,一个个单独上路,个性很男孩,也没有人喜欢穿低胸装、高跟鞋,顶多是尼泊尔民族风长裙,没有丝毫性暗示地聊美食美景。有些事,必须自己也去经历一遭才能给出属于自己的定义来。去听别人的经历,只能大概找到一些趋利避害的方法。
面对一个嘴巴里还吃着蒜的人,给他一调羹兰州夜市排长队才买得到的鸡蛋牛奶醪糟,他铁定会告诉你:“怎么味道那么怪?”然后,他告诉别人:“这味道不对,不好吃。”而无论你如何辩解,甚至在他面前亲身示范,看遍历代诺贝尔奖得主的书,用尽全国各地方言去表达鸡蛋牛奶醪糟的美味,他依旧根据他的亲身体验,对你摇摇头。
怪不得,电影《1942》的结尾,那些经历了大饥荒的老人家后来都沉默了,关于那一段历史不发表评论。也怪不得,大部分老人家,无论他们经历了什么,最后都一个个安静地在太阳下抱着膝盖晒太阳。
天底下,都是些雕虫小技,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没经历过呀?现在,我就笑而不语,因为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都是当年的我们,不自己亲身走一遭,谁会懂!
8.
这世界,我们对它的认识是个盲人摸象的过程,谁也说服不了谁,哪怕都摸了同一个部分,也各有喜怒哀乐,各有各的念想。如此想来,一个人,他的评判,他的论断,甚至他骂你,其实都是在泄露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在乎什么。
一个人,如果骂你可以头头是道,说得你句句在心上,你应该感到非常荣幸,因为他很爱你,至少爱过,才能如此准确地把你做过的小事,一件件事实陈列。徐子东评论张爱玲和母亲的仇恨关系,一句话:“蕊秋能够伤她的心,还是因为她爱母亲。”
不然,怎么说“若无其事,才是最狠的报复”呢。一件事情,只有对一个人有了触动,那个人才能有所感。面对大部分事情,我们若不了解,或者是外行,或者无感,即便是一字一句全部看完,也就过去了,不留痕迹。关于这个宇宙能关注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若能产生爱或者恨,都是一种情感。要知道,爱与恨,又恰恰是无法绝对化的,像一个圆圈,能够随时转移——恨不也是另一种爱吗?
我曾采访过一个男孩,选择在国企一张桌子度过人生。这时,假设有人站起来骂:“这人脑子坏了,青春被狗吃了!”为什么选择在国企的男孩需要站起来生气或者解释呢?其实只是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泄露了他自己正在纠结这个问题而已,也早已经泄露了他的观点:进国企对他来说就是浪费青春,不值得。
而整个故事,是男孩当年曾经在加拿大留学,并且几乎移民成功,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得知母亲病重,他赶回家,觉得这些年一直在外面,现在还是应该在家里陪伴左右让他们安心。他发现他所进入的国企,和周围人、和领导都可以沟通,自己的性格也适合这样的办事机构,并且,他也做了他想做的行业。
有时你骂的,恰恰泄露你在意的;有时你骂的,也会泄露你的动机和价值取向。
当年在外面念书,有个女同学很喜欢散播“某某人背名牌包,一看就是被有钱人包养了,不过就是长得有一点点姿色而已”这类八卦。那时我对外面社会并无认识,听着也感到震惊。后来,因为巧合,我和那个某某人一起做一个功课,发现她挺可爱,思想单纯,热爱帅哥,给我做好吃的,玩在一起很爽朗。具体有没有被包养,我也并不在乎,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戏剧化的是,毕业后,我无意中听说关于热爱散播“包养新闻”的“道德卫士”女同学的消息,她如今是一身名牌的职业“小三”。哦,当年她骂的,原来是她眼红的。
我大概了解了。原来,有些不沉默的人,他表态也好,他骂人也好,最后,说的不过是心声。
对你造成伤害的人,你要做的,依然是沉默以对。这并不是装“鸡蛋”,而是因为你的骂兴许并不能改变什么,还会惹得一身骚。沉默,就让这件事过去,你心宽,不浪费时间,不招惹麻烦,他自己自然会付出代价的。倒不是佛教的“因果报应”,这些我不懂,我只相信一点,一个人活着,其实人生大部分的事,是要靠着“拍脑门”功夫决定的。别小看“拍脑门”,一瞬间,有时候甚至让你害自己掉了脑袋。“拍脑门”的功力,恰恰就是由平时你是个怎样的人所炼成的。
心理素质不高,遇事就急,往往火灾里死得早;哇哇大喊,见不得别人得便宜,不肯吃半点小亏,本来歹徒要你口袋里三块钱,结果一刀捅在你心脏。
所以,遇到你不喜欢的人,沉默就够了,他们的性格,会自导自演一出属于他们的剧。
9.
如今,我的工作是每天和人说话、生活。此外,要么在路上赶,要么就是饭桌上吃饭。
在中学的时候,我是一个极其沉默的人,只是埋头看书,班级老师也不太叫我的名字。我甚至曾有一整个星期未说过一句话的记录,当我再开口说话时,发现自己张张嘴,什么字也没有,嘴巴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后来我读《房间里的大象》,分析人们各类沉默的原因,有时候是为了给对方面子,有时候是怕自己尴尬。最后书里给出解答,那就是,打破沉默,才是唯一出路。我对这个结尾不以为然。沉默是有原因的,为什么我们不会和最亲最爱的人说心里话,这也是我一年以来的采访在做的课题。
我常听到被访者这样的话:“等一下我们回家,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别和我爸妈说,他们都不知道的。”我们宁可和一个陌生人全盘掏出内心话,也不要和亲近的人说几件最近发生的事,因为彼此太过了解,又生活在一起,放在心里是一个结,说出来,就是一个时常隐隐作疼的疤。结比疤好,万不得已,什么都不说——太有电影《喜宴》结局的意味。
是啊,沉默是上上策。譬如说,对着爱人,不说前任的甜蜜过往。谁没有甜蜜过去,不至于傻到全说出来。若说了,接下去一起去公园,一起吃什么餐馆,甚至喝一瓶农夫山泉,心里总有些不爽。留学生和不在家的人也最清楚不过,和爸妈万万说不得目前遇到的困难,说了只能让他们乱幻想,干着急,解决不了任何事;即便是事后,也不能逞英雄地说,说了,他们就要召唤你回家。
我们为什么沉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真相会伤人。即便把真相事无巨细地公布,并且逻辑严密,希望能够得到公平对待,但我们都忘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耐心看完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读懂真相。最关键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解读、去接受真相。过度地释放信息,有时反而造成相反的效果,
可以放心,人的能量是守恒的,也没有人一辈子“沉默”,必定会找到其他的语言。有的人回家写很多私密日记,有的人唱歌或者做雕塑艺术,有的人可能打球做运动,有的人做蛋糕。我以为,就是这个原因吧,也就有了明喻暗喻,讽刺现实,有了语文课本背后的练习题。
10.
王小波相信,“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
我无从知道,在网络时代,沉默的大多数是否数量锐减。毕竟在这个时代,认识几个字,手能打字,有个账号,每个人都能“参政议政”。
沉默的大多数,就让它随着上一代的宏大叙事一同掩埋吧。我最欣赏的,也最期待的,是在这喧闹的、人人有话说的时代里的那些“沉默的一小撮”。
在任何时候,任何团体内部,“一小撮”都是“政治不正确”的危险行为,人们甚至唯恐避之不及。我认为的“沉默的一小撮”,是那些正寻求前因后果,正在想办法理清思路,横向纵向对比参考之后,去思考如何全方位解决问题的人。他去听很多人说的话,听不同的平台,听不同的专家,但是他去质疑,他去查证,他讲道理。然后,当他终于有了一个方法的时候,不会爆发式地大吼大叫,而是以大家能接受的方式,默默地提出,谦卑地被接受。他有些狡猾,知道大家会从各个角度去骂,所以,他不做出头鸟,不去当英雄,也不强买强卖。他的沉默,让你无从知道他到底关不关心这些事,但是,看他灵动思考的双眼,看他一路走来的痕迹,你发现,他的沉默,像是和这个世界一次坚定的握手。
在北京采访,我遇到一个人,他就是沉默的一小撮里的人。
他告诉我,当我们在讨厌体制化、大骂政府的时候,他做的,是去看那些基础读物《政府论》《社会契约论》,先去知道我们人类社会为什么有政府,为什么有法律,制度从何而来。
他告诉我,看见网上流传某个名人引用法律,众生哗然的时候,他第一件事不是愤怒或者转发评论,而是去查证,发现根本没有那一条法律,然后他去查找那位名人教授,发现该校根本没有这个人,原来那不过是人为的一起恶劣炒作。
他告诉我,中国有十三亿人,如果其中十亿的人是沉默的——也许曾经一度喧哗过,但后来发现沉默最好——在养儿育女,在粗茶淡饭,在遛鸟、玩核桃、跳广场舞,像我们父辈这些人,沉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然后,有一亿人在大喊,但不得要领,就是微博上喧哗的积极分子;有一亿人,他们是坏人;另外,还有一亿人,他们正在沉默,他们大部分人,在未来是要成为十亿分之一的,可能是能力不够,也可能时运不济,有一些也许走火入魔,成为了坏人,而很少部分的人最后带来了改变,成为了我们当年向往的人。这样的中国其实很好。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那十亿个沉默地过小日子的人,合在一起就是英雄。
我想,那沉默的一小撮,就是一亿人里面最后剩下来的那些人吧,也就是那些沉默地看、沉默地听、沉默地思考、沉默地找解答,而后沉默地去做的人。尼布尔说:“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不可改变的;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够改变的;赐予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站队的时候还没有到,但我想,当我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分清的时候,我会为自己在十亿人群里而骄傲,也会为在沉默的一小撮里同样感到活着真好。
今天的社会大喊着的一个词叫“正能量”,群情激奋,热血沸腾。我想倒不如先把这“正能量”的呐喊放一边,毕竟去改变、去影响一个人甚至一整个社会带来希望,绝非喊出来的。
真正苦难如同巨浪打过来的时候,人连逃命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耐心地编写励志话语,去激励别人?明明自己的情绪都来不及照顾。苦难结束,兴许还有些想要倾诉的欲望,然而,说了一两遍后,人自然就乏了;说上了一万遍,恍惚间怀疑是否是别人的故事。莫不如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一个最好的老师、最好的榜样,他是不自觉的,自管往前走。就好像一个美女,她对自己的美不自觉,她的模样就最好看。
想一想,李安当年在纽约被老婆“养”着,在家里赋闲六年,如今只说一次,点到为止。从《喜宴》到《卧虎藏龙》到《绿巨人》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部部电影做下去,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正能量了吧!
后记
2013年,这一年我见到了很多不在镁光灯下,庞大叙事底下的微小到每一个个体的人生,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去看了、去亲自经历了所谓的“沉默的生活”。有一个让我最震撼的,是在黑河,我采访了一位二人转舞台的变性演员璐璐。
我们坐在剧场外面的露天冷饮店。她告诉我,从小虽然是一个男孩,但她一直感觉自己是女孩。她的家是东北家庭,家长对她无从接受,至今都没有好好说过话。她拼命打工,二十岁的时候存够了钱,一个人去了泰国,签下自己负责手术后果的合同,冒死做变性手术。但是回来后她无法获得普通人的工作,也只能做一个变性演员,学习跳舞唱歌。她在等待生命中的白马王子,期待一份爱情,但她叹气:“你知道我们这一类人,很难遇到真爱的。”
当我听到这句话,有些震惊。若是一个小女孩和我这样牢骚,我感觉正常,但来自一个这样的人,此时我才恍惚过来,其实她也是个小女孩啊,其实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啊,只是比我们有更多的勇气,愿意接受自己是谁,并且真的去做了,去改变了。
采访完毕,她回到舞台谢幕。我收拾着器材,冷饮店摊主看着她走,说:“这个人男不男女不女,恶心死了!”我回敬了一句:“你认识她吗?不认识别瞎说!”
我发现,当我们做出了特别的决定,去追随自己内心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得到别人的祝福:“你很棒,请加油,请一直做自己!”面对别人一点点指手画脚的评论,就溃不成军,感觉仿佛全世界与自己为敌。可悖论却是,我们也爱对别人指指点点:“这人长成这样子,居然还敢上台献丑!”“这人写得那么烂,一看就没天分,怎么还好意思去出版!”“这人……”
即便做不到和对方说“你很棒,请加油,请一直做自己”,是不是至少可以沉默以对呢?我常在想,除了做“沉默的大多数”外,我也还要去做那“沉默的一小撮”,去了解对方,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去做,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要做的是什么,那件事是怎样……
我们之所以讨厌一个人,往往带着偏见,因为不了解。当我们知道原来对方也是个普通人,在那些细节里映照了许多个自己,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我们去接受了那一个渐渐了解的人。大概,这就是作为一个老是写随笔杂文的人,终于发现的小说的力量吧!去塑造一个人物,让他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爱,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恨,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老去,而不是用形容词简单概括。至于喜欢和不喜欢,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感情,只要是去关心,恨也会变成爱,爱也能变成恨。但凡抽象的、庞大的、感性的叙事,我开始躲避。
当我们沉默地去了解世界,去和世界讲和,不带偏见的时候,会奇怪地发现,这个世界居然也不再对我们指指点点;即便有,我们也学会了笑笑,置之不理。我们理解那些指手画脚的人,他们会因为他们的性格而自导自演他们的人生剧。
2013年,我做到了我想要做的事,渐渐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人:看书,看人——脑袋里有解释世界的工具,眼睛见到了这个世界里每一个鲜活的、复杂的、真实的个体。
我见过那些沉默的一小撮。
有的人,三十岁离职,去日本学习做拉面,在居民楼开了自己的“深夜食堂”。开店前两个月,坐在店里,没有生意,就在店里看看《灌篮高手》。把最初最难熬的日子熬过来了,如今想起来,却只是笑笑,说是应该的。
有的人,扛着器材跟拍广告,凌晨结束还要回家导片子查看,全程拍摄一周,可能最后只取十秒钟,从无怨言,只为了维系电影梦。
有的人,不上大学,已经能够用表演魔术一个小时赚几千块。小小年纪,独自离家万里远,冷暖自知。问起家里光景到底如何落魄,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有的人,见面时我以为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女孩子,出去玩大方得很。去了她家,她妈妈和我絮絮叨叨过去的家暴,亏得如今离婚,母女可以活下去。第二天女孩依旧笑着带我在镇上游荡,依旧未说任何旧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多想也是伤心……
沉默,此中有真意,然后呢,有的人欲辨已忘言,有的人唯有泪千行,有的人,默默地改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