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合上这本书,然后……

当书稿完结、交付编辑的那一刻,这些文字就与作者无关了。心情吊诡,大功告捷带来了喜悦;同时,告别朝夕共处的伙伴,眼看着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如今自立门户,你伸出手,她却越走越远,最后,你也学会咬咬牙,一狠心,同样往前走,不回头。

还有,作为一个阅读者,合上一本书,我的下一个动作,通常是去觅食。而在此时,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止不住幻想,抚摸轻柔纸张的你,当右手边的张数越来越薄,下一个动作又是什么呢?关灯,“呼”的一下倒头就睡?捧起别人的书,理所当然地移情别恋?将圈圈画画的内容,字字工整地写进摘抄本里?思绪澎湃,敲打键盘,读后感是写给作者的情书,所以我会收到一封来自你的情书?当然,如果是上洗手间,也祝你痛快!

其实,写作者和阅读者的关系干脆得很。

我只是个造房子的。选一块土地,根据土壤、气候、四周环境设计制图。然后,工地里灌下钢筋水泥,敲敲打打,层层叠叠,一砖一瓦。房子造完了,我就跑去另外一个地方,开始建造新楼,你哪里见过建筑工人对他造的房恋恋不舍,完工后还死命不肯走的?接下去,这一切就看你的了,对,你,这房子的住户。

你搬到里面,在墙壁上刷上你最喜欢的颜色,也许涂鸦一只兔子,或几只大象;添置家具,可能是瑞典的沙发、土耳其的地毯;冰箱电源接通,发出幸福而贪婪的低吼,打开,里面是你不久前在超市搜罗的牛奶,也许产地是新疆,也许是北海道,也许是荷兰;你不爱与人来往,于是挂上最深色的厚重窗帘,点上印度檀香,隔绝外面的世界;养几条小丑鱼,和一整柜子的书作伴。

过了些年岁,这陌生城市的街道被你一遍遍走通,你有了朋友,换上薄纱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你渐渐喜欢让这间屋子挤满了人,你幻想自己是十八世纪沙龙的主人。最后,当你搬出去,提着行李,回望这栋房子,你记起的,是无数具体的故事。房子承载了它们,房子本身没有意义。

这些文字,集合在一起,成为一本书,也就是我给你建造的房子。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不止一次产生疑惑,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尤其写杂文随笔,无法如小说作者那般,简单一句“我就是来说个故事就走人的”。纵观过去,在我经历了一些事,内心彭拜,夜半无法入睡时,一定要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完一通,才感觉平缓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作救了我,让那些多余的能量得到宣泄,不然,我可能是一个拳击手,或者街头女阿飞。积年累月,以至于我无法在一杯茶的悠闲午后,神情自若地在纸上写一些“安静的文字”。说话和写作不同,写作更为复杂,它是经过了一系列的运作,最终表达落于一个个字,字又整合,拼成表意的句,句集合在一起,为了表述某一观点成为段落。这也是为何我说“写作救命”的原因吧,好过任意一种稳定药物,写过后,脑袋累了,情绪挖空了,也就能安然入睡了。

我从来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人生来如此,直到朋友苦恼地和我说,有时经历了些事,想写点东西出来纪念,可是坐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半日,愣是表达不出。那一刻,我意识到,能如此写作,是一份上天带给我的礼物。更欣喜的是,我也不再苦于找不到写随笔的意义了,那即是,一种共鸣。

最近看一部剧集,十七岁的女主人公烦恼生活,闺蜜虽也是个未经世事的甜心,却道出句话来:“Lookaround.Everybodyisgoingthroughthings.”——你看看周围,每个人都在经历些什么。我们每天都有新的小烦恼,不断被一个大困难击中,更偶尔倒霉得一团乱,情绪崩溃。虽然经历的具体事情不同,可是,于细微处,心情却是常有类似的。

村上春树说,写小说就是避免表态度,把一件事情说得细节具体。那么,作为散文写作,那即是一件事概括以言,将情绪和态度写得丝丝入扣。能够心有所得,并表述出来,是我现在喜欢做的,并且能够胜任的事,兴许未来无法再如此坦诚,将内心的爱与惧慷慨剖析,只是此时,偶尔听到读者对我说“我就是这样的心情,谢谢你将它们写了出来,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这种共鸣的感觉真好,谢谢你”,我已然有了成就感。

艺术是一种表达,写故事是一种,写心情是另一种。表达不似体育比赛,能以具体到秒的数字来分出个优胜劣汰。我建造了一栋房子,只看住在这里的人,如何构建自己的生活。

人生是场表达,管他有没有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