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也是最高

在我的工作中,常常会听到这样的慨叹：“知道了这些,会让我更加痛苦,早知如此,不如根本没有看到。”是的,面对世事,很多时候真相是残酷的。比如面对亲人的离世,我们或许会暗示自己,我们不曾受什么影响,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分析后,却突然发现,原来对于亲人的死亡,我们的内心中竟然有那么多的愤怒、恨、哀伤、留恋等不曾面对过的情感。面对这些情感是不容易的,为了避免这些痛苦的体验,爱的情感也会被封存在心底,或者说我们感受爱的途径,是需要穿过那些恨意的。所以,心理学工作者帮助丧亲的人处理他们的悲伤时,不会告诉他们“不要哭,要坚强”,而是会陪在他们的身边,与他们一起感受失亲的痛,也感受种种复杂的情感,最终接受亲人离开的事实。允许亲人的离开,才有更多的心理空间感受亲人留在我们内心那些爱的体验。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去临济寺,偶遇寺中两位等待剃度修行的姐姐,她们邀请我一起感受一下晚课。那是一次很奇妙的经历,甚至在后来很多时候都在对我发生着影响。我记得那天寺中很多出家人由方丈带领着诵经,我听不懂他们诵经的内容,只是感觉大殿里钟磬悠扬,人也在钟声里变得肃穆。然后,我看到他们全部起身,由方丈带领,一边诵念,一边缓缓在佛像脚下绕行。队列是按位次排开的,两位姐姐尚未剃度,自然是排在了最后。她们叫上我随着她们绕行,于是我成了队尾。缓缓前进中,我发现我的身后跟随的是方丈。后来两位姐姐告诉我,当队伍形成一个环的时候,方丈跟在了我的后面,所以,是我在带领方丈。在队伍中,我是位次最低的一个人,但也是位次最高的一个,因为我在带领方丈;方丈也是,他是位次最高的一个人,也是位次最低的一个人,因为他跟在最没有位次的人后面。两位姐姐告诉我：人生也是如此。我一直记得这些,虽然那时候我并不懂什么叫作人生。

后来开始学习精神分析,越来越多地看到,原来人与人的关系中所隐含的东西,与那次的晚课过程如此相似：高与低、上与下、好与坏、成与败、爱与恨、强与弱,等等,原来与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表象并不一样。很多时候,如果我们透过表象去理解,会看到人性中很多我们根本不想看到的内容,但其实,那是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很多时候,精神分析会让人感觉有些血淋淋的,因为它会把人们原本想隐藏起来的东西赤裸裸地揪出来;但同时,精神分析又是最道德的,因为它承认并接受人性的真实存在,包括那些丑陋的存在。承认人性中真实存在的那些丑陋并不容易,但是,我们越有能力真实面对那些,我们也就越有能力接受自己与他人的不完美,越有能力真实地面对世界。我们越真实(减少不成熟的防御),也就越会拥有心灵的自由和情感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