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为大家解释一下。
我并不是说有人偷走了我的笔记或是弄丢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电脑文件。我的意思是说,这部小说那鲜活的灵魂不见了——所有生机勃勃的创意事业之中存在的情感张力已荡然无存,就像是丛林中的推土机那样被吞噬了。诚然,我在两年前完成的所有研究和写作都还在,但我立刻意识到,摆放在我眼前的,不过是曾经温暖、脉搏强烈的活物,那是空空如也的躯壳而已。
我在坚持项目方面非常执着,因此,在之后的几个月,我不停地摆弄着这个创意,希望让它起死回生。但这一切只是徒劳,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感觉就像是拿着一根棍子去戳一张蜕下的蛇皮一样:我越是折腾,蛇皮就会越快地四分五裂,直至化为灰烬。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之前也经历过这种事:创意厌倦了等待,选择了离我而去。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毕竟我违背了我们的合约。我曾经承诺要全身心投入《亚马孙的伊芙琳》的创作中,但之后却出尔反尔。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为这本书投入丝毫的精力。这让创意如何是好呢?它应该在我对它不搭不理的时候枯坐到永远吗?或许吧。有时候,创意的确会等人,一些异常耐心的创意或许会为了得到你的注意而等待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但有些创意则不然,因为每个创意的天性都是不同的。你会愿意在合作者对你视若草芥时,在一只箱子里静坐两年吗?恐怕不会吧。
因此,这个被我忽视的创意做出了大多数有自尊心的生物在类似情况下都会做出的选择:离开。
这个选择合情合理,不是吗?
因为,这就是我们与创意签订的合约中的另一项条款:如果创意可以出乎意料地进入你的身体,那么它也可以出其不意地离开你的身体。
放在以前,《亚马孙的伊芙琳》的“流产”或许会让我一蹶不振。但到了人生目前这个节点,我已在想象的游戏中徜徉了足够长的时间,不再会为创意的离去而潸然泪下了。我本可以为这次损失哭天抢地,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理解合约的条款是什么,也能够接受这些条款。我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能期望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你的老创意离开,并捕捉下一个造访的创意。想要得到这个结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带着谦卑和悲悯之心快速踏上前进的道路。不要为错过的创意怏怏不乐,不要一味地自责,不要对老天不满。这些做法除了让你分心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让你分心的事物了。如果伤心是必须的,那就有效率地伤心。你最好能挺直腰杆儿对失去的创意道别,然后继续上路。不要迟疑,你可以另找一个项目去做,任何项目都行,并持之以恒,保持忙碌的状态。
最重要的是,你要时刻做好准备,睁大双眼,侧耳倾听,跟随你的好奇心。你还要提出问题,四处探听,时刻敞开心扉。每一天,神奇的新创意都在寻找人类合作对象。请相信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吧。各种各样的创意每时每刻都在向我们疾驰而来,不断地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
你要让这些创意知道,你能够成为表达它们的人选。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别再让下一个创意擦肩而过了。
我的亚马孙丛林的故事本应在此收尾,其实不然。
这个小说创意离我而去的时间是2008年,差不多就在这段时间里,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著名小说家安·帕奇特。我们是在纽约市相遇的。那天下午,我们俩都参加了一场关于图书馆的专题研讨会。
对,没错,一场关于图书馆的专题研讨会。
作家的生活真是“声色犬马”啊。
安立刻就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不仅是因为我一直都很欣赏她的作品,而且她本人那令人称奇的风度和仪表也吸引了我。安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她能不露形迹地观察周围的世界,并且悄无声息地进行记录;她可以把自己伪装得非常渺小,甚至完全将自己隐匿起来。换言之,她的超能力就是将自己的超能力掩盖起来。
第一次见到安时,我并没有立刻认出她是位赫赫有名的作家。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谦逊、娇小,我以为她是某位来宾的助理,或是助理的助理。认出她之后,我暗自想:“天啊!她可真谦和!”
谁知,我被假象蒙骗了。
一小时后,安站在讲台上,发表了我至今为止听过的最有活力、最精彩的一次演讲。她让全屋的人为之一振,也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才发现,安其实是一位高大的女士,同时,她很强壮、很迷人、很有激情,还聪明绝顶。这就好像一位女神脱去了隐身斗篷,突然粉墨登场了一般。
我目瞪口呆。像这样在眨眼之间实现的“乾坤大挪移”,我还从未目睹过。我是个不喜欢划界限的人,因此在活动之后,我便跑到安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急切地想在这个生物退回到隐身状态之前抓住她。
我对她说:“安,我知道我们只是刚见面,但我必须告诉你,你太棒了,我爱你!”
然而,安·帕奇特是一个喜欢划清界限的人。不出所料,她先是微微斜睨着我,像是在确定对我的看法。刹那间,我有些慌了神。但她接下来做的事情却让我喜出望外: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还亲吻了我一下。接下来,她对我说:“我爱你,吉尔伯特。”
在那一刹那,友谊之火被点燃了。
然而,我们的友情却很不寻常。我和安住在不同的州(我在新泽西,她在田纳西),因此,每周吃一次午餐是做不到的。我们俩都不是很爱煲电话粥,社交媒体也不适用于这段友谊的培养。于是,我们俩选择了通过书信这门几乎已被人遗忘了的艺术来了解彼此。
时至今日,我和安仍会每个月互通体贴入微的长信——就是那种用信纸写的,装在信封里,盖上邮戳的实实在在的信。这种交友的方法颇有些复古的意味,好在我们俩都是复古之人。我们写到各自的婚姻、家庭、友情以及烦恼,但写得最多的话题,仍是写作。
2008年秋,安在一封信里不经意地提到,她最近刚开始动笔写一本新的小说,内容是有关亚马孙丛林的。
毋庸赘言,这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回信详细地询问小说的具体内容。我解释说,我也曾为一本有关亚马孙丛林的小说做过准备,但由于疏忽,我错过了这口“灵感之井”(我知道,安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在回信中,安说现在确定她的亚马孙丛林小说的内容还为时过早。这部小说还在酝酿之中,故事尚在成型阶段,她也会不断地把故事的发展情况告诉我。
我和安的第二次相遇发生在翌年的2月,当时的我们要在俄勒冈州波特兰的一次活动上同台。活动当天早晨,我们在酒店的咖啡厅里共进早餐。安告诉我,新小说的写作工作已经进行了不少,她已经写了100多页稿子了。
我说道:“好,现在你可以把这本亚马孙小说的内容梗概告诉我了吧,我已经等得心急火燎了。”
“你先说吧,”她回答道,“因为你的书写得比我早。你先讲讲那本跟你失之交臂的亚马孙丛林小说吧。”
我想尽可能准确地把之前那本书的内容概括出来:“小说的主角是一位明尼苏达的未婚中年妇女,多年以来,她一直暗恋着已婚的上司。这位上司轻率地投入了一场在亚马孙丛林进行的商业计划,结果资金丢失、人员失踪,女主角被派去解决问题,这使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搅得一团混乱。另外,这还是一个爱情故事。”
安坐在餐桌另一头,久久地盯着我。
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我必须要让大家明白,安·帕奇特与我截然不同,她是一位优雅的女士,举止得体得无懈可击,“粗俗下流”这样的词和她八竿子也打不着。因此,当她终于开口说出下面的话时,我大吃一惊:
“你他妈的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怎么了?”我问道,“你的小说讲的是什么?”
她回答道:“小说的主角是一位明尼苏达的未婚妇女,多年以来,她一直暗恋着已婚的上司。这位上司轻率地投入了一场在亚马孙丛林进行的商业计划,结果资金丢失、人员失踪,女主角被派去解决问题,这使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搅得一团混乱。另外,这还是一个爱情故事。”
各位读者,这可不是某种题材的定式啊!
这可不是斯堪的纳维亚凶杀悬疑小说或是吸血鬼的爱情故事,而是一段极为具体的故事情节。你没法跑到书店,然后请销售员帮你找到某个区域专门存放的关于“爱上已婚上司的明尼苏达未婚中年女子被派到亚马孙丛林中寻找失联的人员和挽救前途渺茫的项目”的书籍。
根本没有这种书!
不可否认,当我们把内容拆分为更加详尽的细节时,差异还是存在的:我的小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安的小说则设定于当代;我的小说是关于高速公路建筑业的,她的小说则是关于制药业的。但除了这些差异之外,这两本书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难想象,我和安发现这一点之后,花了好长时间才镇定下来。接下来,就像孕妇会迫不及待地回忆自己受孕的具体时间一样,我们俩都扳着手指往后倒推时间,试着推算出我遗失这个创意和她找到这个创意的时间节点。
原来,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
具体来说,我们都认为,这个创意是在我们俩相遇的当天正式易主的。
更具体地说,我们认为互换创意的媒介就是那个吻。
我的朋友们,这就是创意魔法!
大家先别太激动,请你们先冷静片刻,想一想:如果当时的我想要自毁人生的话,这次突发事件能让我总结出多少负面结论?
我能得出的最糟糕且最具毁灭性的结论,便是安·帕奇特剽窃了我的创意。当然,这种结论非常荒谬。首先,安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创意;其次,她是我在现实中见过的最有道德的人了。即便如此,很多人也会带着怨气妄下定论,他们让自己相信有人夺走了他们的东西,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想法来源于对稀缺理念的认同。这种卑劣的理念认为,我们的世界是个资源匮乏之地,任何资源都不足以供大家分享。这种理念的座右铭则是:“我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如果我选择了这种态度,那就铁定会失去这位可贵的新朋友。除此之外,我也可以跌入愤懑、嫉恨以及怪罪他人的旋涡之中。
抑或,我也可以把这愤恨投射到自己身上。我可以暗自嘀咕:“看吧,利兹,这就是证明你是个窝囊废的确凿证据,因为你从来也不能把哪件事坚持到底!这本小说想要成为你的作品,但你却错失了良机,因为你是个废物、是个懒蛋、是个蠢货!你总是把精力放在不该用的地方,所以,你永远也成不了气候!”
或者,我也可以把愤恨投射在命运之上。我可以这么说:“这就是上帝偏爱安·帕奇特而不是我的证据!安是上帝钦点的小说家,而我则是徒有虚名(我一到心情最低落的时候就会这样怀疑自己)。我被命运捉弄,而她却福杯满溢;我是命运的愚者,而她却是命运的宠儿!这,便是我这受诅咒的人生中永无尽头的不公和悲剧!”
但是,我并没有产生这样的垃圾情绪。
我选择了将这件事情当作一个让人惊喜的小奇迹。能在这件非同寻常的事情里扮演一个角色,已经让我感到感激和惊喜。我从未感觉自己离魔法如此之近,我当然不愿因为小肚鸡肠而浪费了这次神奇的体验。这件事就像是一块熠熠发亮的珍宝,它证明了我对创造力的那些最离奇的信念或许都是成立的。也就是说,创造力的确是有生命的,创造力的确会寻找最合适的人类合作伙伴。创造力的确有自由意志,它的确会在灵魂与灵魂之间游走,也的确会不停地寻找与地球进行联通的最快捷、最有效的渠道。(就像闪电一样。)
另外,现在的我也倾向于相信创造力是有幽默感的,因为,在我和安之间发生的事情不仅非同寻常,而且它有趣得让人惊讶并且为之着迷。
我相信,所有的灵感都会为了与你合作而倾尽全力,但是,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或是没有时间和精力,那么灵感或许就会离开你,去寻找另一位合作伙伴了。
实际上,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正因如此,你才会在某天早晨翻开报纸时发现别人写了你的书、导演了你的戏、发了你的唱片、制作了你的电影、成立了你的公司、开设了你的餐馆、申请了你的专利,或是以其他任何方式将你在几年前曾经闪过但却没能培育成型的一点儿灵感变为现实。这或许会让你恼羞成怒,但其实你并不该生气,因为你没能遵守诺言!你没有做好准备、不够迅速,也没能完全打开心扉,导致这创意无法在你的内心生根并生长成型。因此,这个创意便踏上了寻找新伙伴的征程,将成事的机会给了别人。
在《美食,祈祷,恋爱》出版后的几年中,很多人(人数已经超越了我的计数能力)曾经愤怒地谴责我,说我把他们的书给写了。
“这本书应该是我的!”他们咆哮着,在休斯敦、多伦多、都柏林以及墨尔本等地的书友会上,他们站在图书签售的队伍中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下定决心准备在未来的某天把这本书写出来,但你却把我的人生故事给写了。”
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对陌生人的生活又有何了解呢?站在我的立场来看,我只是找到了一个没有主人的闲置创意,然后带着这个创意上了路而已。虽说我的确在《美食,祈祷,恋爱》这本书上交了好运(可以说是撞了大运了),但我也确实在这本书上倾尽了全力。我就像一位托钵僧一样绕着这个创意连连打转——从这个创意在我的意识中浮现的那一刻直到整本书满意完成为止,我一秒钟也没有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因此,这个创意就成了我的作品。
但是,这些年来,我也失去了许多好的创意,或者说,我也失去了许多我本以为注定属于自己的创意——有人写了我魂牵梦萦想要写的书,有人则完成了或许本应属于我的项目。
给大家讲一个例子:2006年,我曾考虑过创作一本有关新泽西纽瓦克历史的非虚构类作品,我打算给这本书命名为《砖头城》。我的大致计划是跟着新上任的、魅力超凡的纽瓦克市长科里·布克到处转转,记录他为这座迷人但问题百出的城市的转型所付出的努力。这个创意挺好,但我却没能将之付诸现实。(实际上,这个创意看似很费事,再加上我的另一本书正在酝酿之中,因此我没能调动足够的精力去完成这个任务。)之后在2009年,圣丹斯频道制作并播出了一部纪录片,讲述的也是新泽西纽瓦克问题百出的历史以及科里·布克市长为扭转局势所付出的努力。这个节目就叫作《砖头城》。听闻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太棒啦!我不用去应付纽瓦克这个课题啦!这个任务被别人接手啦!”
还有一个例子。1996年,我遇见了奥兹·奥斯朋的一位好友。他告诉我,奥斯朋一家是他见过的最怪诞、最有趣、最狂野,并且极富爱心的人。他说:“你必须写写他家的事!你应该和他们相处一下,观察他们彼此交流的方式。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应该怎么做,但总得有人围绕奥斯朋一家创作一部作品,因为他们怪诞得超乎想象!”
我虽然动了心,但和上次一样,我并没有把这件事付诸实践。最后,其他人选择了以奥斯朋一家作为素材进行创作,并赢得了大众的广泛关注。
我没能完成的创意太多,而这些创意最终都会成为别人的作品。别人讲述的故事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这些故事曾经引起过我的注意,它们仿佛源自我的生活,或是源自我自己的想象。这些创意被别的创作者“抢走”时,我无法做到不以为然;有时我甚至会为此痛苦,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受着我曾经渴望过的成功与胜利。
生活就是如此。
然而,生活也充满了美好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