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更深刻的思考,我意识到,我和安·帕奇特之间互通创意的例子,或许就是“多重发现”在艺术上的表现。“多重发现”这个术语是指世界不同地点的两个或多个科学家同时得出同样发现的现象。(比如微积分、氧气、黑洞、莫比斯环、平流层的存在以及进化论等,都有多个发现者。)
我们无法用符合逻辑的方法来解释这种现象:两个从未听闻过对方研究成果的人,如何能在历史的同一时间点得出一模一样的科学论断呢?然而,这种现象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常见。19世纪的匈牙利数学家波尔约在提出非欧几何学的时候,其父亲曾催促他在别人得出同样的发现之前立即将其成果发表出来:“当某件事的时机成熟时,它们便会在不同的地点出现,就像紫罗兰都会在早春时节开放一样。”
除此之外,多重发现也会出现在科学之外的领域中。比如在商界,大家都一致认为大而新的创意浮在半空中,第一个抓住这个创意的人或公司也就等于抓住了竞争的优势。有的时候,人们会同时抓住某个创见而疯狂争抢第一名。(比如:20世纪90年代个人计算机的崛起。)
多重发现甚至还发生在恋爱中。例如,多年来,一直没有人对你动过心,但转眼间,你却同时有了两个追求者!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多重发现。
对我来说,多重发现就像是灵感同时在两边下注,它四处瞎搞或脚踏两只船。如果灵感愿意,它当然可以这样做。灵感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它完全没有义务对任何人为自己的动机找理由。(在我看来,灵感愿意跟我们对话已经很赏光了,要求它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简直是强人所难!)
归根结底,这毕竟只是些努力盛开的“紫罗兰”罢了。
你不要因为无法在其中找到相关逻辑或规律而不安。接受它吧,这就是怪诞且奇异的创意生活的合约。这其中没有剽窃,没有所有权,没有悲剧,也没有难题。灵感的来源没有时空概念,也没有竞争、自我和界限,有的只是找不到一位和它一样执着的合作伙伴(根据具体情况,也有可能出现多个合作伙伴)就决不放弃的创意本身。
顺应这份执着吧。
努力敞开心扉,安心并且孜孜不倦地与之共同努力吧。
你需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我保证,如果你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投入工作,幸运之神就会在某个清晨降临,让你的人生大放异彩。
对于创意随心所欲地在人类意识中进进出出的现象,我听过的最好的描述来自美国杰出诗人露丝·斯通。
我与斯通相遇时,耄耋之年的她讲述了自己非凡的创作方法,这让我受益匪浅。她告诉我,她是在弗吉尼亚州乡下的一个农场里长大的。儿时的她在田里干农活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某一首诗向她靠近:她能听到这诗越过田野向她奔来,就像是一匹驰骋的骏马。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她便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她会“玩儿命”似的往家跑去,努力与这首诗赛跑,希望能赶紧找到一张纸和一支笔,以便把这首诗捕捉住。这样一来,当这首诗追上她并从她身体穿过的时候,她就能抓住它并将其记录下来,让每一个字都倾泻于纸张之上。然而,她有时会因为速度太慢而没能及时找到纸笔,这时,她会感到这首诗已经穿透了她的身体,并从身体另一端冲了出去。这诗会在她体内停留片刻,本期望得到一个回应,但还没等她抓住,它便离她而去了。就像斯通所说的一样,这首诗飞过田野,“去寻找另一位诗人了”。
而有的时候(这也是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她眼看就要与一首诗擦肩而过,但最终还是成功地捕捉到了它。她说,她会在马上就要错过它的时候“抓住诗歌的尾巴”,就像是在抓一只老虎尾巴似的。接下来,她几乎是在用一只手将诗歌拽回自己的身体,同时用另一只手将诗记录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诗歌会以从最后一个字到第一个字的顺序展露于纸上,虽是从后到前,但内容却完好无损。
我的朋友们,这便是像巫术一样的例证,证明了这怪诞离奇且饱经岁月的创意魔法。
虽然离奇,但我仍坚信不疑。
我之所以相信“老虎的尾巴”,是因为我相信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与神秘之力和灵感偶遇的机会。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露丝·斯通那样纯粹而圣洁的通道,我们无法像她一样日复一日、畅通无阻、不假思索地将不掺杂质的创作倾注于纸张之上……但是,我们能够比想象中更加靠近灵感之源。
开诚布公地说,这种像巫术一样怪诞离奇且饱经岁月的创意魔法,我在绝大部分写作生涯中都没能触及,我的写作生涯几乎都是由平淡无奇、严格律己的劳动组成的。我每天坐在书桌前,像农民一样劳作——这就是我的工作方法,与神助几乎毫无关联。
当然,我偶尔也会遇到神助。有时,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会感到自己像突然走在大型机场航站楼的人行传送带上一般——距离登机口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跋涉,我的行李也很沉重,但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外部的力量轻轻助推着。好像有个人正在带着我前行。而且,这股既强大又慷慨的力量断然不是我自己的。
你对这种感觉或许也不陌生,这就是你在创造出优秀的作品或是做了美好的事情时的感受。而当你在回忆时,除了“我不知道这个创意是从哪里来的”之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无法重复历史,也无法给出解释。这种感觉就仿佛是有人在指引着你一般。
虽然我只是偶尔体验过这种感觉,但当这种感觉来袭时,它却是想象所能及的最神奇的觉知。我觉得,除了坠入爱河之外,我再找不到比这种状态更完美的愉悦感了。在古希腊语中,形容人类能够体会到的最高程度欢愉的词是“eudaimonia”,大致是指“被精灵守护”的意思,也就是指得到了来自外界的“神圣创意守护神”的悉心照顾。(现代的信息传播者或许不太适应其中的神话因素,于是直接将这种状态用“心流”或“进入状态”来指代。)
然而,希腊和罗马人都相信在人类的身体之外存在着一位创意守护神。你可以把这位守护神看作一只家养小精灵,它就住在你家,而且它偶尔会在你工作时助你一臂之力。罗马人用一个专有词来指代这种助人为乐的家养小精灵——“你的天才”(yourgenius),也就是你的保护神或灵感通道。由此可见,罗马人不认为天赋异禀的人是“天才”,而是天赋异禀的人拥有“天才”。
“成为”与“拥有”之间的差异虽然微妙却不容忽视,我认为,这是一个巧妙的心理学概念。来自外界的天才可以抑制艺术家的自负,或多或少让他们远离将其作品的成败全盘归于自身的负担。换言之,如果你的作品获得了成功,你便有义务感谢身体之外这个天才之神的帮助,而不是全然坠入自恋的旋涡;如果你的作品不幸失败了,那么错也不在你,你可以说:“别光看着我,要怪就怪我的天才之神今天没有出现吧!”
这样一来,无论成败,人类脆弱的自尊心都得到了保护。
一来保护你不受赞誉的侵蚀。
二来保护你不受指责的打击。
我觉得,当社会普遍认为有些人“是天才”而非“拥有天才”的时候,这对艺术家是有极大的伤害性的。这种理念是随着文艺复兴时期较为理性且以人为本的价值观的风行而起的。诸神与神话故事渐渐退却,突然之间,我们将创意带来的所有毁誉通通扔到了艺术家的身上,让脆弱渺小的人类为灵感的捉摸不定负起了全责。
在此过程中,我们也将艺术和艺术家捧到了超越他们实力的高位上。“天才”的名号(以及由此而来的奖赏和地位)将创作者抬高到了与神职人员相当的等级,有的创作者甚至与等级较低的神仙比肩。我认为,无论创作者的天赋几何,这种压力对于凡人而言还是太重了。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便会因自身天赋的重负和不可捉摸而失控、发狂,甚至崩溃。
我觉得,当艺术家扛上“天才”这一标签的重负时,便丧失了轻松处世或自由创作的能力。以哈珀·李为例,她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一书获得巨大成功之后的数十载里没有创作出任何作品。1962年,有人让她谈谈有没有可能再出新作,她回答说:“我很恐惧。”另外,她还表示:“当你置身顶端的时候,只有一个方向可走。”
由于哈珀·李从没有对自己的情况做出更具体的阐述,我们也就无从得知这样一位声名大噪的作家为何没能继续推出新作。我猜想,她或许是被压在了名誉的巨砾之下。或许,过重的负担和责任让她的艺术才华因恐惧而枯竭,更糟的是,她的才华因为与自己抗衡而被榨干了。(其实,哈珀·李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估计只是害怕无法超越自己吧。)
李所说的登顶后只有一个方向可走是言之有理的吗?如果你无法重复一个千载难逢的奇迹,如果你无法再次登顶,那么创作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于这个窘境,我是有亲身经历的,因为我自己也曾凭借一本蝉联畅销书榜单长达三年多的作品而“登顶”。那些年,太多人问过我:“你该怎么超越这本书?”他们仿佛把我这笔巨大的财富当成了一种诅咒,而不是一桩好运,他们推测,当我预想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登上这难以企及的高度时,心中将有多么惆怅不安。
但是,这样的想法等于认定了“顶峰”的存在,而且认为登上顶峰(且盘踞于此)是人们进行创作的唯一动机。根据这样的思维方式,可以推测,神秘的灵感与我们一样,都要受到成与败、输与赢、比较与竞争、交易与名声、销售量与影响力构成的有限的人类标尺的测量。这种理念认为,你必须时时保持胜利者的姿态,你不仅要超越同龄人,还要与之前的自己拼个高下。最危险的是,这种理念认为,如果你不能获胜,那就失去了继续参与的资格。
然而,这一切与你的天职有何关系?与对爱的追求有什么关系?与人与魔法之间的神奇沟通有什么关系?与信仰有什么关系?与单纯地创作出作品,然后敞开胸怀、不加期望地与人分享静默的荣光又有什么关系?
我真希望哈珀·李能够一直写作下去。我希望,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一书斩获普利策奖之后,她能够立刻推出5本含金量较低的轻松读物:一本轻松爱情小说、一本警察小说、一本儿童书、一本菜谱,再加上一本哗众取宠的动作冒险故事书,什么都行。大家可能认为我是在说笑,其实我是认真的。想象一下,通过这样的方法,哈珀说不定真能碰巧创作出佳作来。最起码她也可以让大家把曾经的“哈珀·李”的光环去掉。此外,她也可以自欺欺人,说自己已经忘记“哈珀·李”的光环的存在,说不定,她会因此获得艺术上的解放。
幸运的是,沉寂数十载之后,我们再次听到了来自哈珀·李的声音。不久前,人们发现了她的一本被遗失的早期手稿,这是一部她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之前创作的小说(换句话说,这是一本在全世界翘首期盼、观望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之前创作的书籍)。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够劝说哈珀·李将写作的习惯坚持一辈子,并持续推出新作。这不仅是对全世界的馈赠,也是给她自己的一份礼物。这样,她不仅可以保持作家的身份,也能够享受作品为她本人带来的快乐与满足。(说到底,创意不仅是给其他人的礼物,对创作者本人而言亦然)。
我真希望有人给过拉尔夫·埃利森同样的建议——你随便写点儿东西,然后毫无牵挂地把作品甩出去就行;还有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以及所有曾消失在实际存在或想象出来的名誉阴影之下的大名鼎鼎或名不见经传的创作者。我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所有他们:“在纸张上堆砌些胡话,然后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考虑结果,直接发表了吧。”
你是否认为,这样的建议本身就是大逆不道呢?
这就对了。
创意的神秘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应揭开它的面纱——如果能让艺术家打破自负、恐慌以及自我的羁绊,这面纱便更应该被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