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罗宾·沃尔·基默尔是一位植物学家兼作家,同时还在纽约州立大学环境科学与林业科学学院教授环境生物学。她的学生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环保人士,满心赤诚,迫不及待地想要拯救地球。
然而,在大家投入拯救地球的事业之前,罗宾常常会问他们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爱大自然吗?”
屋里的每个人都把手举了起来。
第二个问题是:“你认为大自然是否也爱你呢?”
屋里的每个人都会把手放下来。
这个时候,罗宾便会说:“这么说来,我们面前就已经有一个问题了。”
问题在于,这些真诚而年轻的地球拯救者在心里认为,鲜活的地球对他们是漠不关心的。他们认为,人类只是被动的消费者,而我们在地球上的存在则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我们总是一再索取,而没有回报给大自然任何的好处。)他们认为,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存在只是由偶然的意外造成的,因此,地球对我们完全不在乎。
毋庸赘言,古人并不是这样想的。一直以来,我们的祖先都是怀着与周围环境互利互惠的情感而生活和工作的。不管他们受到了大自然的恩惠还是惩戒,他们都会经常参与到与大自然母亲的“对话”之中。
罗宾认为,现在的人们早已丧失了这种与大自然对话的意识,也就是说,我们忘了地球与我们的沟通,与我们和地球沟通是等量的。与此相反,现在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却告诉我们,大自然对我们不管不问、视而不见,这或许是因为我们认为大自然不具备内在的感知能力。这种理念本身就存在着问题,因为它将人与大自然建立联结的一切可能性都否认了。(即便我们将大自然当作一位爱惩罚孩子的母亲,也好过将他当作冷若冰霜之人,至少愤怒代表着某种能量的交流。)
罗宾警告她的学生说,我们少了这种与大自然彼此联通的感觉,就等于忽视了一件尤为重要的事情:我们拥有成为生命创造者的潜力。如罗宾所说:“地球与人类的情感交流可以将双方的创造才能都调动起来。大自然并非对我们漠不关心,它需要我们用付出来换取它的回报,这就是生命与创意互惠互利的性质。”
或者,换一种更简单的方式来说:大自然提供种子,人类提供花园,双方都对彼此的帮助心怀感恩。
因此,罗宾一直以这个理念为起点。在告知学生们该如何治愈这个世界之前,她必须教会学生如何端正他们对自己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的看法,她必须说服学生相信自己有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即前文所说的“自大的归属感”)。她必须让学生理解,他们所崇敬的对象有可能给他们爱的回报。而他们所崇敬的对象,便是大自然本身。
因为,只有这样,一切才能正常运转。
因为,只有这样,地球、这些学生或整个人类,才能从中获益。
受到这个理念的启发,现在我也经常向立志成为作家的年轻人提出同样的问题。
我会问他们:“你热爱写作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了。
接下来我便会问:“那么写作是否也爱你呢?”
他们盯着我,仿佛我应该被送到精神病院似的。
“当然不了。”他们会这样回答。几乎所有人都会说,写作对他们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就算他们偶然感到创意有了回应,这种回应也往往是病态的。这些年轻的写手表示,在很多情况下,写作对他们简直是恨之入骨——写作把他们搞得头昏脑涨,写作折磨着他们,对他们避而不见;写作会惩罚他们、摧毁他们;写作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正如一位年轻写手所说:“对于我来说,写作就像是高中的那个傲气十足的辣妹,我一直视她为女神,但她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玩得团团转。我心里知道她来者不善,也明白我应该远离她,但她却总会诱惑我再次上钩。正在我以为她终于肯做我的女朋友时,她却和校足球队的队长手牵着手,出现在学校里,佯装着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我所能做的,只有躲在浴室的隔间里掉眼泪。写作真是邪恶!”
我问他:“如果这样的话,你想如何度过此生呢?”
他会回答说:“我想当个作家。”
你看出这件事有多滑稽吗?
不仅立志要当作家的人有这种看法,就连有所成就的老作家在谈到工作的阴暗面时,口风也完全一致。(否则这些年轻写手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理念的呢?)诺曼·梅勒说过,他的每一本书都把他向坟墓里推了一小步。一提到写作为其痛苦而漫长的职业生涯所带来的如中古世纪酷刑一般的折磨,菲利普·罗斯就会滔滔不绝。奥斯卡·王尔德则将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称为“一场漫长而美好的自杀”。(我虽然敬爱王尔德,但无法把自杀看成美好的事。我无法把任何痛苦当成美好的事来看待。)
持有这样想法的人不仅是作家,视觉艺术家也是这样想的。画家弗朗西斯·培根就说过:“相比于满足感,绝望与痛苦的感觉对于艺术家更有用,因为绝望与痛苦可以将你的感官体验扩展到最大限度。”演员这样认为,舞者这样认为,音乐家更是如此。鲁弗斯·温赖特就曾经承认,他很害怕在一段幸福的恋爱关系中稳定下来,因为少了矛盾四起的恋情所带来的感情上的大起大落,他就找不到对音乐至关重要的“黑暗的痛苦之湖”了。
至于诗人,更是如此。
不夸张地说,从最年轻的新手到最著名的大师,当代的写作爱好者都陷在深深的痛苦、无助以及矛盾之中。无数的艺术家在心灵的僻壤中茕茕孑立地辛苦耕耘着,他们不仅与大众断开了联系,也与创意的源泉本身彻底隔绝。
更糟糕的是,他们与自己作品的关系也往往带有暴力因素。你想创造出什么作品吗?大家会告诉你,你应该把血脉剖开,让血如泉涌。你想对你的作品进行删改吗?人们会告诉你,你应该把作品中的挚爱角色赶尽杀绝。如果你问一位作家他的书写得怎么样了,他可能会说:“我终于把书稿给撕了。”
而这是他过了不错的一周后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