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作品当成你的孩子

1993年,我在《时尚先生》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作《朝圣者》,内容围绕一个在怀俄明牧场中工作的女孩展开,其灵感来自我在少女时代于怀俄明的牧场中工作的经历。和往常一样,我主动将这篇小说寄往多家出版机构;和往常一样,每家出版机构都对我的作品说了不——唯有一家例外。

当时,《时尚先生》有一位名叫托尼·弗洛伊德的年轻助理编辑,他把我的小说从稿件堆里捡了出来,交给了一位名叫特里·麦克唐纳的主编。托尼知道他的上司特里一直为以美国西部为背景的故事着迷,《朝圣者》也确实得到了特里的喜爱。之后,特里同意刊登这篇小说,而这也是我作家生涯的首场秀。这可谓“天赐良机”。这篇小说被刊登在《时尚先生》当年的11月刊里,迈克尔·乔丹是这期的封面人物。

然而,在那期杂志付印前,托尼却打电话说出了点儿问题——由于一位重要的广告商的撤出,当月的杂志不得不比原计划减少几页内容。牺牲在所难免,杂志社编辑想看看谁愿意自告奋勇。他们给了我两个选择:我可以把小说的篇幅缩减30%,或是不做删减,但要放弃在这期杂志上发表,以后再等机会。

托尼告诉我:“我不能帮你做选择。如果你不愿意对自己的作品‘下屠刀’,我也完全理解。我觉得,这篇小说确实会因为删节而打折扣,这么看来,等几个月再发表或许更好一些。但我也要提醒你,杂志圈子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因此趁热打铁未尝不是上策。如果你现在很犹豫,那你的故事或许永远都无法发表了。特里或许会对你的故事失去兴趣,他甚至可能会离开《时尚先生》去另一家杂志任职,这么一来,你就失去了支持者。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建议,选择权在你自己。”

从一篇10页的短篇小说中删减30%的篇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为这篇小说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把它寄给《时尚先生》时,它就像一块抛了光的花岗岩一样。我认为,整篇小说中连一个多余的词也没有。除此之外,我认为《朝圣者》是我写过的最棒的作品,今后有可能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水准了。这篇小说对我来说非常珍贵,就像是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一样。我无法想象它在遭到“肢解”之后,整个故事是否还能讲得通。最重要的是,仅仅因为一家汽车公司要把自己的广告从一本男士杂志中撤出,我最好的作品就要被砍去手脚,这让作为作家的我尊严扫地,何谈正直?何谈操守?何谈自尊?

如果艺术家不在这邪恶的世界上高举“不可玷污”的旗帜,又有谁会这样做呢?

但是话说回来,我哪管得了那么多。

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说,这篇小说不是英国的《自由大宪章》,它只是一个关于女牛仔和她的男朋友的短篇故事罢了。

我抓起一杆红色铅笔,把这篇作品剁成了肉泥。

最开始的时候,这篇小说被删改得面目全非,其中的意义和逻辑荡然无存。这无异于一场文学大屠杀。就在这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看着这堆乱刀砍下后的烂摊子,我顿时想到,这未尝不是一次绝好的创意挑战:我还能不能让这个故事死而复生呢?我开始缝缝补补,重新为这个故事赋予意义。在拼接的过程中,我发现,虽然这些刀口的确改变了整体的文风,但改变未必是消极的。新版本与老版本相比,在质量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格调大相径庭罢了。新版本更加精炼和直接,虽然质朴,但美感犹存。

我通常是写不出这样的风格来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驾驭这种风格的能力。这个认知顿时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这就好比你在梦中发现家里有一间你从不知道的房间,这让你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人生拥有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可能性。)看到我的作品在经历了撕裂、剁烂、重组的洗劫之后,仍然能在新的框架中保全性命,甚至茁壮成长,这着实让我大为震惊。

我意识到,将你所创造的作品视作神圣之物,这并不能说明你的作品真的不可触碰。你在作品上付出的时间、这段时间对你的想象力的丰富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在改变你的人生中所起的作用,这才是真正神圣的东西。

你越是能够轻松地度过这段时间,你的人生也就越光明。

人们往往会把自己创作的作品称作“孩子”,这与轻松处事的心态相去甚远。

我的一位朋友曾在其小说新作即将付印的一周前告诉我:“我就像是第一次把孩子送上校车似的,总担心‘小霸王’会欺负他。”杜鲁门·卡波特说得更直接:“完成一本书,就像是把孩子拉到后院里开枪射杀一样。”

朋友们,不要把你的作品和人类的小孩混为一谈,好吗?

这样的思维方式只会给你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折磨。我可没有开玩笑。如果你真的认为你的作品就是你的孩子,那么有一天你必须删减其中30%的内容时,你就会下不去手了。如果有人批评你的孩子,想对这个孩子加以管教,建议你给孩子彻底改头换面,或想在市场上买卖你的孩子,你也会无法接受。你甚至可能无法把作品公之于世或与人分享,因为少了你的看管和呵护,你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心肝宝贝可怎么活下来呢?

你的作品并不是你的孩子,你是它的孩子才对。我的存在是由我写过的所有作品堆砌而成的,每一部作品都以不同的方式让我日臻成熟。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样子,全靠我的创作及其对我的塑造。创造力手把手地把我养大,并将我锻造成熟,《朝圣者》这则短篇小说带来的经历,教育我不要像个孩子一样幼稚,而这便是创造力教育的起点。

没错,我最终还是勉强把那篇删减版的《朝圣者》塞进了《时尚先生》1993年11月的期刊中。就如命运的安排一般,几周之后,特里·麦克唐纳(也就是我的支持者)果真辞去了杂志主编的职位,他所积压的短篇小说和专题报道全军覆没。如果我当时不愿意做删减,那么这篇小说也会被埋葬在这冢浅坟中。

但是,谢天谢地,我终究还是动手做了删减,让我的小说变得既时尚又与众不同,我也因此敲开了一扇大门。一位文学经纪人看中了这篇小说,和我签了合同,并在这20多年中优雅而精准地指导着我的作家之路。

回首这段往事,想到我差点儿失去的一切,我不寒而栗。如果我当时死守面子,那么现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可能是我书桌抽屉的底部),或许正放着一篇名叫《朝圣者》、无人读过的短篇小说。这小说未经触碰、纯洁如玉,就像打磨过的花岗岩一般,而我或许仍是一个酒吧服务员。

此外,还有一点让我觉得有趣,《朝圣者》在《时尚先生》上一经发表,我就再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了。这篇小说并不是我写过的最出色的作品,前几名都算不上,而我眼前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于是,我便继续投入写作之中。《朝圣者》终究不是“圣物”,它只是一部小说而已——我创造并爱着它,后来又加以改动并推翻重写,仍旧爱着它;在发表之后,我就把它放在一边,继续我的创作。

感谢老天,我没有成为自己的绊脚石。为了证明自己作品的不可侵犯而捍卫其尊严,直至这部作品命丧黄泉,这是多么悲哀又自毁前程的殉道者式的壮举啊;而我则选择将信心倾注在玩乐、能屈能伸以及魔法师精神中。由于我选择以轻松的心态对待我的作品,所以这篇短篇小说非但没有被扼杀,它反而成为一扇通往更广阔的新世界的大门。

我想告诉你,请警惕你的自尊心。

自尊心并不总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