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来的惠赐

最后这个故事来自巴厘岛。巴厘岛的创作方式与西方国家的创作方式可谓各有千秋。这则故事是我的老朋友兼导师可图赖爷讲给我的,作为药剂师的赖爷不仅在多年前对我悉心照料,还与我分享了他的智慧。

赖爷告诉我,巴厘舞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它细腻精致、古老神圣。几百年以来,这种舞蹈都会在司祭的监督之下以仪式的形式在寺庙中演出。舞蹈的编排受到严格的保护,并且一代代流传下来。这些舞蹈旨在维护宇宙的正常秩序。当地人对待舞蹈的态度都非常认真。

20世纪60年代初,大批外国游客第一次涌入巴厘岛,之后,他们便对这种神圣的舞蹈着了迷。巴厘岛的居民并不羞于展示他们的文化,他们邀请游客走进寺庙观看舞蹈,并收取一小笔费用。游客们付了钱,众人皆大欢喜。

然而,随着游客对于这种古老艺术形式的兴趣日趋浓烈,寺庙也变得越发拥挤混乱。另外,寺庙的环境并不舒适,游客不得不坐在爬着蜘蛛的潮湿地板上。有个聪明的巴厘岛居民灵机一动,他让舞者走出寺庙,到游客住的酒店、度假村去表演,而不是让游客到寺庙中来。对于那些晒得通红的外国游客来说,坐在度假村观看舞蹈,比在黑暗潮湿的寺庙中舒适多了!如此一来,游客就能一边品着鸡尾酒,一边放松身心了。而且,随着观众人数的增加,舞者也能赚到更多的钱了。

就这样,为了更好地适应游客的需求,巴厘岛居民开始在各大酒店、度假村里表演他们神圣的舞蹈。众人皆大欢喜。

实际上,并非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有些较真的西方游客对此很担忧:“这简直就是对神灵的亵渎啊!这可是神圣之舞,是一门神圣的艺术啊!你们怎能在海滩度假村这种世俗的地方跳这样神圣的舞蹈?更何况还是为了钱!这简直是天理难容!这是对灵性、艺术、文化的滥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些较真的西方游客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巴厘岛的神职人员,尽管“冒天下之大不韪”这种严苛且不近人情的观念很难被巴厘岛居民接受,但他们还是礼貌地聆听着。除此之外,巴厘岛的神职人员并不是很清楚,为何这些注重道德的游客会将海边度假村看作世俗之地——难道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有寄身在度假村里吗?他们同样不明白,游客们一边啜饮着鸡尾酒,一边观看神圣的舞蹈,这样不好吗?难道这些看上去和善友好的游客不配欣赏美好的事物吗?

但是,这件事显然让这些较真的西方游客心烦意乱,而巴厘岛的居民不愿意让他们的客人感到不悦,于是,他们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岛上的神职人员以及舞蹈大师齐聚一堂,他们想出了一个以轻松与信任为基础的奇妙点子——他们决定重新编排一些新舞蹈,只在度假村为游客进行这类“非神性”的表演。而神圣的舞蹈只在寺庙的宗教仪式上表演。

他们说到做到,他们对古老而神圣的舞蹈进行了改编,设计出另一套的舞蹈动作,并开始在度假村靠这些新编的乱舞赚取钱财。众人皆大欢喜,因为舞者可以跳舞,旅客享受了娱乐,而神职人员也为寺庙赚取了一些资金。最重要的是,那些较真的西方游客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因为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区别终于被修复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既井然有序又稳定。

但实际上,事情并非既井然有序又稳定。

因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真正达到井然有序且稳定的状态。

在之后的几年,这些愚蠢且毫无意义的新舞蹈渐渐得到了完善。岛上的舞者逐渐熟悉了这些舞步,他们在里面融入了自由和创新精神,将舞蹈变得高贵起来,甚至超凡脱俗了。这又是一场人们在无意之间举行的降神会,这些巴厘岛的舞者虽然用尽浑身解数,想与神圣撇开干系,但终究还是在不经意间将创意魔法召回了凡间,让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度假村。他们原来只是想讨游客欢喜,如今,他们却夜夜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神灵打照面了。有人甚至指出,新舞蹈要比陈旧的神圣之舞更有神性呢。

这个现象被巴厘岛的神职人员看到了,他们想,为什么不把这种新的舞蹈带到寺庙里,与古老的宗教仪式结合为一种祭神仪式呢?

实际上,为什么不干脆用新舞蹈将一部分陈旧的神圣之舞替换下来呢?

他们果然这样做了。

从这一刻开始,本来毫无意义的新舞蹈成了圣舞。

众人皆大欢喜。那些较真的西方游客见状,也有些迷惑,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将神圣之舞和世俗之舞区分开来了。二者相互交融,高与低、轻与重、对与错、我们与他们、神灵与尘世……所有的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而这其中蕴含的悖论让他们慌了手脚。

对此,我不禁想到,这其实就是那些魔法师般的神职人员一直在进行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