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夏天,我跟妻子琳达在长岛的一个小镇上租了栋房子,住了几周。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我们想跟平时不常见面的人多叙叙旧。专家说,亲密的人际关系——家人、朋友、社群等,对实现有意义的生活起着根本作用。可我们住在中部的芝加哥,大多数朋友住在东部,所以为了保持这些人际交往,我们平时需要隔三岔五地搭飞机两头跑。我们的两个孩子——奈德和凯瑟琳二十几岁了,各自独立住在布鲁克林。我们的打算是,让孩子们一起来长岛待几个周末。
我们租住的房子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上,闲逛一会儿就可以走到镇中心,骑车的话十分钟可以到海边。不过,街头拐角处的那座古老的乡村墓地,才是让人意外的福利。第一次穿过这道墓地的铁门时,我意识到,除非是由于悲伤地出席葬礼,我还从未参观过墓地。
从那天起,去这座墓地成了我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餐后我会去慢跑,开始还顾虑到穿着运动鞋和运动短裤穿行其中是否会有所冒犯。我确保自己走在墓碑中间没有铺砌过的小路上——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后来我看到了安妮·塞克斯顿的一首诗《诅咒那些挽歌》中的这条告诫“把你的脚从墓地上挪走吧,这里的人在忙着死去”。
有人说,要专注于生命,就必须剥离对于死亡的陌生感。一部分原因是,我的中年时光已经悄然到来,又悄然逝去;另一部分原因是,夏天白昼很长,可以看到长长的影子。最重要的是,我有一本书要写。因此,在长岛的那几周,我白天的任务就是要剥离对死亡的陌生感。晨跑之后,我会把自己关进一间狭小的空置卧室里,面对一堆谁都不会在夏天度假时读的书:《拒斥死亡》《死亡与心理学的重生》《生与死的对抗》《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最好的告别》。这些名字听起来有些阴郁,但实际上没有那么糟糕。我有过比这更糟糕的度假经历。比如在苏格兰那次,我们请来照顾儿子的保姆,挑战我说要打一局高尔夫。那时我儿子才两岁,而保姆的差点[1]也只有两点。她毫不留情地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一天的工作结束时,我会将这些关于死亡或走向死亡的书放回去,再回到墓地去放放风。我在那儿从未见到过一个活人,那里的每个人仍然在“忙着死去”。我会漫无目的地闲逛到暮色来临。这里仿佛是一部巨大的生活故事选集,有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故事类型,可追溯至两百年前,每个故事都与其他故事迥然不同,然而却像被一只灵巧的讲故事的大手操纵——甚至罗伯特·奥特曼也望尘莫及——最后每个故事结尾都落在了相同的地方,落在了这个古老的乡村墓地里。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脑海里有很多故事,实际上我也一向如此。我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是在《时尚先生》(Esquire)杂志度过的近二十年,其间许多故事一直充斥着我的脑海:有虚构的小说,也有非虚构的故事。我试着将它们编写下来,当故事博得好评时庆祝,当故事无果而终时悲从中来。之后,有人付钱请我去讨论如何将讲故事应用到所有事情上,从(为新开设的教育机构)充实学校课程表到(为一家产品目录公司)介绍一款神奇的高科技羽绒服都有。
我有一些关系最好的朋友本身就是故事。某天参加一个晚宴时,我环顾餐桌四周,意识到自己坐在一部肥皂剧、一出闹剧、一部言情故事和一部不停地啰啰唆唆、杂乱无章、毫无头绪的冗长故事中间。闹剧和言情故事喝了太多酒,肥皂剧呜呜咽咽,冗长故事没完没了地絮叨。即使是这样,那天晚上也意外地令人愉快——虽然偷偷地告诉你,有几次我也觉得还不如回家躺床上读本好书呢。
你有你的人生故事,我也有我的。桌旁的那些人有他们的故事,这个古老墓地里的每个人也都曾有故事。我们的故事就是我们自己,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你故事里的事件、关系、人物同我故事里的一模一样,我们的故事走向也会大相径庭。即便我们像连体婴一样每天待在一起,我们的故事也会有所不同,因为我们记得的事情会有差异。
必须明确指出的是:我说的不是可以写在纸上的那种人生故事。我讲到的故事,就像你的手背一样,是你我此时此地所成为的完整的、未删节版的样子。我此时就在打字,而你坐在那里看这本书或者电子书。你很清楚自己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是在走上坡路还是下坡路。你知道这故事是难过的还是开心的。你知道哪些部分是有趣的,而哪些让你昏昏入睡。你很清楚,如果必要,你可以删减哪些事件和人物。这故事从你人生最早的记忆开始,并从那里展开。故事里有你的希望和担忧,你的胜利和失望,你所赢得的和失去的爱。你的每个秘密都藏在其中。还有你的梦,你记忆里的那些梦境也在其中。真是一部长篇小说呢,对吧?
那么,问题来了:你的故事始终是未解之谜,因为有一件事你是不会知道的,即便可以,你也不想知道——那就是这故事将怎样及在何处结束。而有另外一件事,你将不惜一切地想要知道:这故事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本书将要讲述的内容。
当然,人生存在的意义是一个像大海般宽泛的话题。很明显,我们需要设定一些界限。这本书不会试图说服你去相信或不信任何宗教信仰或精神追求。我绝不会这样做。若你选择在一只蜘蛛身上看到上帝的安排,我完全没意见。我也不会试图用自己的价值观取代你的。若你坚信仅为满足购物欲望的“血拼”才能让精神充满意义,我也许不会为你鼓掌,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故事,我会祝你一切安好。
这本书要做的,是提供一种不同的视角,来审视人生故事是怎样形成的,这个视角适用于每个男人、女人,已经降生或尚未出生的小孩。这本书会尽最大努力来说明,是什么让人生故事变成有意义的东西,甚至可以流传到未来。
这是很大胆的断言,尤其是在当今时代。曾经,我们对于某些能够与个人故事相关的故事比较关心:古代神话和童话故事让我们认识到生命的不可预知,它们将勇气和想象力灌输到孩子的思想里。当然,还有《圣经》故事。《圣经》是一个宏大宽泛的故事,充满了教训和告诫。它指出了对与错的分别,它以某些章节来讲述如何克服困难和苦难,它包括成千上万、多姿多彩的人物。在包罗万象的故事情节的中心,有一位无所不知的主角,拥有无人企及的智慧和力量。此类故事为凡人的故事提供了某种鼓励。它为人类的故事在何处、以何种方式开启以及故事结束后会发生哪些事,奠定了基调。它不会絮絮叨叨人类的目的是什么,书中直接标明了这一目的:遵循《圣经》中写下的旨意。
然而,当我在跟人谈论的时候发现,大多数人都表示自己在盲目地前进。他们在生命的过程中创造着自己的人生故事。
例如,一位26岁的刑事司法学研究生说,她只有周日在教堂的时候才会思考人生故事的意义,其他时候很少会考虑。“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承受的话题。”她说。
一位35岁左右的女社工说,她尽量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一天到晚她都在和患有精神疾病或重大疾病的孩子打交道。
一位近60岁的男性——他提前退了休,搬到了气候温暖的地方,现在他有些后悔——希望自己之前应该再忙点儿。“关键是不要虚度时光。”他说道。
一位鳏夫,刚刚跟在相亲网站认识的女人订婚了,他说:“到生命的最后,躺在临终的床上,我唯一会思念的就是我认识的和爱过的人们。我不认为事情会比这更复杂,虽然也可能有点儿复杂。”
曾经流行于全世界的伟大的古老神话不再流传,真有那么糟糕吗?
“没有任何榜样自己来创造人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约瑟夫·坎贝尔[2]如是说。当谈到从神话故事中获得的智慧时,他从来都直截了当。他表示,如果没有榜样可以参照,我们就会迷失在迷宫里,在黑暗中摸索,在自己的人生故事里前进,就像从来没有人曾经拥有过一个人生故事。坎贝尔说,我们的故事今天存在的问题,就是没多少人的故事里有着“深深的存在感”。
但事情并不非得如此。
[1]差点:高尔夫球术语,高尔夫球手平均成绩与标准杆数差距,差点越低说明水平越高。——译者注,下同。
[2]约瑟夫·坎贝尔(1904—1987),美国著名比较神话学家,也是一位极具启发性的导师、电视演说家和思想家。他探讨人类文化中神话的共同作用,深入研究世界各地文学与民间传说中的神话原型。著作有《千面英雄》和《上帝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