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项目的过程中,我与各种愿意亲密交谈的男女展开对话,他们坦诚告诉我自己的人生故事是如何展开的。我没有刻意追求戏剧化的故事或非同寻常的悲惨人生,或者有神圣使命与光荣傍身的生活。他们都是些普通人,年龄跨度从二十几岁一直到老年人。据我所知,其中没有特别富有或特别穷的人。他们都名不见经传,也没有理由相信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他们。我主要是想进行一个真实的考察,关于人们如何看待人生故事,而人生故事里有章节、人物、转折点、开头、中间,以及迟早会迎来的结局。
跟我交谈的好几个人,都对我窥探别人的人生故事这件事心存疑虑。他们劝我说,这可是一件冒险的事。难不成谁去世后,我会因此成为普鲁塔克这样的历史学家?当我告诉朋友我正在努力写一部关于人生意义的书时,他瞥了我一眼。就像奥斯卡和菲利克斯一样,在我们还都是纽约城里的年轻编辑时,我们几个就开始不停地争论,不管争论些什么,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奥斯卡有些烦人(他的妻子半开玩笑地说她的墓碑上会写“生前已被纠正好”),但他异常聪敏,我很重视他的建议,这倒也不是说每个路灯下都有圣人指引,事实上,我把“圣人”输进克雷格搜索栏,只获得一个结果——芝加哥的聚会策划人。
“你在谈人生的意义,对吧?”奥斯卡问,“这就是你说的重点?”
我点点头。他刻意压抑着的进攻性格,我是知道并熟悉的,我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他的攻势。奥斯卡建议我要格外小心,他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奢侈”——有足够的时间和方法——去寻找人生的意义,只有上层1%的人才可以,这就好像得到一张汉普斯顿的停车券那么难。他说,那些家中有小孩或有老人需要照顾的读者,打两份工或者找不到工作的人,不住在纽约或者洛杉矶的人,全世界几十亿信仰上帝的人,所有这样那样的人,注定要对我这种为“意义”瞎折腾的人感到生气。奥斯卡继续说着,明显是要发射另一枚攻击导弹:不仅如此,我曾经的职业不具有“典型性”,并给很多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印象。
我很想反驳,但我忍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越来越不计较一些事,谁有空争辩呢?如果是在年轻时,我恐怕已经开始长篇大论,说寻找意义如何不是一件奢侈的事,研究又是如何表明,无论在社会经济的上层还是底层,那些挣扎着想发现人生意义的人普遍承受了一系列精神疾病和恐惧,甚至滥用药物。寻找人生意义对于那些生活舒适——有更多选择、消遣和物质欲望的人来说更具有挑战性。因为这些都会让人搞不清重点所在。在人类历史上,无论贫穷、富有,不管你是法老还是穴居人,无论如何都要面对同样的黑暗深渊。调查表明,个人的情感依赖是生活满足感的主要决定因素,远比收入、年龄、性别、种族或考试绩点这些要更加关键。我和奥斯卡都知道我的职业飘忽不定、无法预测,好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运气比较好,但我的人生还是不具有“典型性”,我还想问他谁的人生是比较典型的,顺便也审视了一番自己的人生。
我感谢奥斯卡的反馈和担忧。我告诉他我会很谨慎,并且一定会大声而清晰地说出我有多么感恩——真的很感谢——我现在能有时间去思考我为什么在这里,以及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接着我又跟奥斯卡简单争辩了几句,具体为什么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肯定那是很紧急的事——比如,莱斯特·杨和柯曼·霍金斯到底谁的萨克斯管吹得更好?
我没有退缩,仍然奋力前行,与完全陌生的人讨论人生、死亡和意义的问题。我没有提任何楼上作者的事,我只是用下面这些问题来激发他们:
你曾思考过所谓的人生意义吗?
一个65岁左右的男人说,他一直都在想。他和妻子已经习惯了念书给对方听。他说,当你读严肃的小说时,里面的人们总是在应对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此回答可在我的书里赢得一颗金色五角星)。
回首人生,哪个章节是你觉得最没有意义的?
一个50多岁的女人说,是她做律师的那几年。“每周50个小时机械般的劳动强度和为了争取更多付费时间的常规压力。”
如果找人来叙述你的人生故事,你愿意让谁的声音来读?
一个25岁左右的女人说:约瑟夫·坎贝尔。她解释道,她想从神话的角度思考人生,把它当成一种旅行。
在你成长过程中读过的书里,有没有特别能产生共鸣的角色?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提到史葛特·奥特尔写的书《去杜姆亚特的路上》(TheRoadtoDamietta)。她说这是一个关于年轻女人爱上圣弗朗西斯[1]的故事。为了留在圣弗朗西斯身边,她放弃了财产,剪掉了头发,还要照料麻风病人。她在这本书里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你认为五年、十年后,你的人生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说,他没有什么活动清单,然后他转移话题,开始谈论他的儿子,一个快三十了,另一个刚三十出头。这个男人担心他的两个儿子在工作上不顺利。如果真要他列一张任务清单,主要内容也是帮他的儿子们解决一些问题。
如果什么都能选,你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儿什么?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我女儿。其他的我也想不出来了。”
跟我说说时间,你在意它吗?
一个中年将尽的女人说,科技让她“超级”专注,但都专注在那些她认为不值得的事情上。她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常常丧失时间概念。她很快澄清道,她不是得了可怕的健忘症,而是这些有线频道还有八卦网站如TMZ、YouTube、Facebook、Pinterest、Yahoo新闻,都没什么值得看的!如果你问我,答案就是我们持续碎片化地关注所有的琐事,却几乎不曾认真关注过一件事。我在某处读到,50岁及以上的人每周平均花30个小时上网。假设你还能活20年,光是看股票行情和在社交网上晒你度假毛衣的照片,在这两件事上你就要花费3年半。
大部分人刚被问到以上这类问题都备感荣幸。随着状态逐渐放松,他们会坦白一大堆“本应该”和“本可以”,还有“本来会”。假如没有这样那样的阻碍,去了不该去的学校,按父母意愿做事(或者没有听父母的话,而他们就对了那一次),还要养家糊口,我还能做什么?那个时候又年轻又愚蠢,也没有勇气。如果我当时就能明白现在明白的事,那该多好……
对这些汹涌而来的“本来会”和“本应该”,我一点也不意外,我以前就听到过。多年前我写了一本书,主题是为何很多人会把金钱和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混淆,一辈子都在跟钱较劲,钱使人妻离子散,混淆优先权,模糊人生意义。我其中一条结论说,我们其实并不确定钱能做什么,或者像叔本华说的:我们只是认为它会实现所有愿望,以带来抽象的情感满足感。
为了让读者能对金钱物尽其用,我的书里还引用了一条从财务顾问那里学来的建议,即让你想象假如自己只剩下24小时生命——因此,尽力想想“你还没实现的身份”“你还来不及做的事”。你可能会说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太多了,不是吗?但结果却不尽然,我们的答案不外乎以下几种:没有得到足够的回报,没有与我们爱的人和解,工作太努力了,不够有创造力。
在写这本书时,我的采访结果和这几种答案如出一辙。大量“本来会”和“本应该”是因为人们遗憾自己没有将潜力开发好,基本上都是“我不够有创造力”。一个中年妇女告诉我,她现在还幻想成为摇滚乐队的主唱;一个中年男人私下认为自己是约翰尼·卡什[2]第二;还有人试图重拾绘画的热情,这种热情从大学开始就被深埋在心底;他身边还有朋友正在旁听新闻写作的课程。
至于经历“肘关节”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以下是一些人的回答。
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女人,正在进行博士后研究,她说自己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失落的阶段。她希望自己从未开始这条学术之路。几乎在一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她“没有勇气重来,害怕被别人当成失败者”。她说,她没想到完成博士论文竟是如此无用的经历,任何由此产生的知识都毫无用处。在找工作时,更是无用到绝望。她已经找了一年半的工作,还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会选择去读工商管理硕士。她说:“我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但又彻底缺乏基本技能。”
一个年过五十,生活在美国中西部中等城市的男会计,不停地对我讲述自己在工作时有多开心,然而职业满足感对他的余生并没有多大帮助。他说他知道“幸福源于内在”,但还是会不断与做整形医生的朋友谈论假发移植。他还一直在跟我拖延时间。他说:“外貌的改变也许会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但我的内在还是一样的。”
还有一位跟他同岁的女士,生于美国,现居国外,渴望拥有一个“写作人生”。她是英语文学硕士,毕业后在企业工作,后来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她把第一个小孩的出生看作人生最有意义的篇章。她从休产假时开始写一部小说,连续写了十年,遭遇过无数次退稿,最终书还是出版了。她说自己因为小孩未到学龄要待在家的时候,只能偶尔写写,时不时写篇书评,但她渴望能做得更多。她说,如果早知今日,她一毕业就会开始写作,那时候时间要多得多。她希望年轻时能对自己要求再高些,“更自信、更坚强”。她说,不是拖延症毁了她,而是一些更隐蔽、更致命的东西。她以为自己不够“好”,所以就退缩了。
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住在加州北部,提到他的父母——博物馆馆长和图书馆馆长——如何热爱他们的事业时神采飞扬。他说,他们的工作就是爱好,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不仅如此,他们喜欢周末去拍卖会,一起保养家具,因此整个周末都很开心。他说他后悔把自己的大半个职业生涯都浪费在企业中,在那里,他“以玩乐的能力为代价锻炼了工作能力”。
还有一个女人,正要步入“肘关节”,她住在美国东北,曾用两年时间为军队性虐待受害者提供咨询。她发现这份工作令人沮丧,因为问题进展极小,而这又十分普遍。她说,其实只有“媒体能折腾出动静来”,却没有什么实质变化。目前,她在一家致力于女性健康的非营利机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怀有极大热忱,但这工作不允许“表达个人观点”;她的发言被局限在官方讲话要点中。她最近也戒酒了,而过度饮酒曾经是她人生的“大麻烦”。她说,步入中年就是一个鲜明的转折点,认为人一旦过了二十多岁的年龄,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全责。
一位年近花甲的妇人,患了一身病——克罗恩病、胰腺状况被误诊后,又两次中风——她说她很幸运,与丈夫关系很好,谢天谢地,她丈夫一直在照顾她,一切都是最理想的状况。
一位弗吉尼亚的保险经纪人,65岁左右,重新细数了他人生中的各种不幸,他总结道:“它们让我意识到人生的无常——随时都可能发生任何事。”他告诉我,他深受佛教教义吸引,希望这些能帮助他渡过难关。
在交谈中,我不时地会将话题扯回那个焦虑的主题,并抛出这个价值万金的问题:
意义,你曾思考过它吗?你人生的意义。
正如奥斯卡警告我的,有些人会变得暴躁、愤怒。他们说自己正忙着生存,没空盯着肚脐眼想这些无聊的问题。确实,这几年来,90%的美国家庭的实际财富正在减少。单亲家庭和双薪家庭都很努力地挤出时间与孩子相处。还有成千上万的中年人,没有足够的退休积蓄,有些可怜。
“‘意义’,你是什么意思?”一个女人反问道。我解释完后,她的反应就好像我说我在编一本手工奶酪指南。“哦,”她用大嗓门突兀地惊呼道,“人生的意义!说得真及时!”
她说得没错,这个问题是很及时。自打有时间概念以来,这个问题就一直很及时,但我还是制住了怒火。我本应该说,从亚当和夏娃咬了苹果那一瞬间起,这个问题就很及时;当我们用木棍和石头写字时,当无名的美索不达米亚人在泥板上刻下《吉尔伽美什》(“你永远找不到你所追寻的人生”)时,它就很及时。当老子用毛笔写下《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也很及时。希腊人如果没有夭折,几乎能和现代人活得一样长时,对于他们来说也很及时。当基督再临,指引我们天堂的方向,这很及时。即使两千年后,当尼采宣布上帝已死(“我们没感觉到宇宙空虚的气息吗?我们应如何安慰我们自己?”),它也丝毫没有不及时。当哲学家、数学家、社会活动家和坚定的无神论者伯特兰·罗素在他的自传里声称,意义包含三个方面:“爱,因为爱可以消除寂寞;知识,理论上知识让我们知道宇宙如何运转;同情心,同情心让我们听见落后苦难的世界里那些受迫害的人发出痛苦的呼喊。”此时,这个问题一样很及时。当《时代》周刊在它著名的1966年的封面上提醒我们上帝仍然死了时,它更是及时的。两年后,当《全球概览》呼应尼采一个世纪前的主张(“我们就像诸神一般,也很可能和他们做得一样好。”)时,这个问题,还是一如既往地及时。
当爵士乐评论员纳特·亨托夫(他的大写锁定键明显坏了)给低音歌手查尔斯·明格斯回信时,这个问题同样也很及时。某天夜里,查尔斯“感到很痛苦……那些无解的大问题浮现在眼前”,于是他给纳特写了封信,以下是纳特的回信:
YUWOERYAN,RENDEYIYI,RENWEISHENMEYAOSHENGCUNXIAQUDEYUANYIN,SHIRUGUOTAHUOLE…JIQIANWANNIAN,TAYEYONGYUANBUHUISHIXIANTASUOYOUDEQIANNENG,YONGYUANYEBUHUICHUANDAHUOCHUANGZAOYIQIETANENGZUODESHIQING。SUOYITAXIANZAIBIXUYONGTAYOUXIANDESHIJIANWEIWEILAICHUANGZAOJIAZHIHUOYONGGUOQUWEIWEILAIZUOPUDIAN,ERBUSHIBATADANGCHENGMODAOSHI,MOLINEIXINSHENCHUDEZUIEHEKONGJU。HUOZHEXIANGWOXIAOSHIHOUZUIXIHUANDEGONGHUIGEQUJIEWEINAYANGCHANGDE:TADEYISISHI,JIESHOUTA,BIESHENGQI,DANYAOJIESHOUTA。
WOBUZHIDAOZHESHIFOUHEQINGHELI,HUOYOURENHEZUOYONG,DANZHEJIUSHIWOXIANGYAODE。
NATE[3]
但不管这个问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有多及时,它都不是一个容易讨论的话题。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拷问我的一些朋友,是什么让他们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他们却宁可去研究猪小肚和桌上其他十几盘菜。为了抢占话语权,我又重新开始那个熟悉的聚会游戏:如果被困在荒岛上,你会用什么来熬过孤独无援的时间?不得不承认,我的朋友们不是集中注意力的好榜样,除非我们是在研究那些惯爱讥讽嘲笑的中年美食家,探索他们的心理结构图。一个人,思考了一下自己需要什么来战胜孤独和绝望,然后他说,他会祈祷把8公斤重的大麻也冲上岸。另外一个看起来爱说教的人温和地表示反对,他说如果岛上能酗酒,他会选胃酸抑制剂——兰索拉唑,如果不能,那就换成大量的常见抗抑郁药——安非他酮。
[1]圣弗朗西斯,13世纪意大利修道士,提倡人与动物和谐相处,他在阿西西岛的森林里与动物一起生活,并要求当地村民在10月4日这天“向动物们致谢”。20世纪20年代人们为纪念他,将10月4日定为“世界动物日”。
[2]约翰尼·卡什,美国近代乡村、流行、摇滚与民谣界最具影响力的创作歌手之一,他以浑厚而深沉的男中音、简约有力的吉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他是许多不同阶层的美国民众的代言人。
[3]“于我而言,人的意义,人为什么要生存下去的原因,是如果他活了……几千万年,他也永远不会实现他所有的潜能,永远也不会传达或创造一切他能做的事情。所以他现在必须用他有限的时间为未来创造价值或用过去为未来做铺垫,而不是把它当成磨刀石,磨砺内心深处的罪恶和恐惧。或者像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工会歌曲结尾那样唱的:他的意思是,接受他,别生气,但要接受他。我不知道这是否合情合理,或有任何作用,但这就是我想要的。纳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