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结尾

如果说人生流逝最终会变成什么,那应该就是书吧。

——詹姆斯·索特《激情岁月:追忆往事》

15鬼神论

坦白地讲,在古老的乡村墓地四处徘徊,并未让我成功摆脱对死亡的陌生感,虽说我还是取得了一些进步的。在空置的卧室里,我读着成堆的关于死亡和走向死亡的书籍,我梳理了几个关键问题:结尾会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之前的故事?假设没有死亡,我们会关心人生的意义吗?到底它是无处不在而我们视而不见,还是它是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或者它压根儿就不存在?

若不是我过分纠结于别人尤其是弗洛伊德的关于人生终点的论断,也许能在这几个棘手的问题上取得更多进步。他说:“如果你愿意接受生活的洗礼并活下去,就要让自己为死亡做好准备。”但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我亲爱的西格蒙德先生。谁会愿意想到人生的终点?谁愿意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最近,我在飞机上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拿着一本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BeingMortal:MedicineandWhatMattersintheEnd),他强迫自己读了一两页,然后又把书扔在一边,开始玩起放在椅背口袋里的数独游戏,这样的逃避真是简单方便啊。

我在长岛的一周里做过的最痛苦的事之一,是小心翼翼地拼凑出一张理由清单,是关于人们为何如此害怕走向死亡的(弗洛伊德称之为“塔纳托斯恐惧症”,塔纳托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死神)。我的调查告诉我,死亡是包裹在迷雾之中的谜中谜,它被不祥的氛围笼罩,被胡乱的猜测所掩盖。克服死亡的恐惧?其难度不亚于攀登高山。也许还必须有点儿运气。就像那位在“卢西塔尼亚”号沉船事故中活下来的女士。埃里克·拉尔森在《死亡觉醒》(DeadWake)里讲述了一个女人的故事,当船被鱼雷击沉,她差点溺水,而她与生俱来对死亡的恐惧却意外地被治愈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她说,“是当我仰面漂浮在阳光照耀的海水里,我知道,我已经十分接近死亡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相反,还有一点点被保护的感觉,死亡貌似很亲切。”

我们必须消除对于死亡的陌生感,这根本毋庸置疑。而死神却是一头变形兽,千变万化。“我们害怕的是未知……没有比这更令人害怕的事情了。”当一起对抗守卫魂器的阴尸时,邓布利多对哈利·波特说。邓布利多如此智慧敏锐,却丝毫没有提到我们害怕死亡的众多理由。我隐居在那间闲置的卧室,慢慢盘点各式各样的死亡焦虑。原谅我有些词穷,结论主要包括三大要点:我们害怕死亡会打断我们的个人目标;我们害怕死亡会破坏我们亲密的关系;我们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说得再明白一些:我们害怕疼痛和受苦;我们害怕虚无;我们害怕自己会错过些什么。(“我将死去,就这样独自死去,可这个世界没有我,还是会欢快地继续。”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一次采访中说道,那时他31岁,15年后他自杀了。)我们害怕自己不能完成重要的事,即使我们也不确定是否有重要的事要完成;我们害怕见不到上帝;或者说,我们害怕见到上帝之后,发现死后发生的事情远比死亡本身更糟糕;我们害怕丧失过去和未来。米兰·昆德拉观察到丧失记忆是死亡的前兆,这也是我们的常驻作者内心最为恐惧的事情。没有记忆,故事作者就无事可做。又一个作家要失业了。

我们也害怕会丢下我们最爱的人,再也没办法保护他们。我偶然读到过一位退休的悲伤情绪治疗师写的短文,他被诊断出肌萎缩侧索硬化。他说,他担心自己去世后,妻子不能好好生活,尽管他的下一句就是说他们在一起的几十年,全靠她妻子照料一切。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妻子的担忧其实是一种“自怜的体现”。

这一点我深有同感。我和琳达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讨论到底谁先去世。我们就像两个三年级学生在滑雪。我想先来!不,我想先来!虽然表面上,先走一步看起来既无私又高尚,但这又能糊弄得了谁?先去世并不会帮到另一方,反而会让活得更久的那个人受苦。

人生充满着对死亡的畏惧,这种畏惧透过薄如纸的思维屏障不断地产生回响,你愿意成为楼上的作者,尝试把这样的人生讲述得合情合理吗?已故外科医生舍温·纽兰发现医生和护士一直都在直面死亡,但他们很少会写点儿什么。另一方面,诗人、散文家、哲学家,当然还有你的常驻作者——那些很少与死亡面对面的人——却又把这个话题引为己任。

在墓地里安静地散步,使我能暂时逃离这些纸上谈兵,也激发了一两次头脑风暴,回想起来,有不少想法还是相当怪异的。举个例子,这一天:

我花了一早上研究斯坦利·霍尔写于19、20世纪之交的期刊论文,主要是说儿童是怎样生来就不喜欢靠近尸体,即使是在他们还未形成死亡概念的时候。霍尔接着思索了为何尸体在任何年龄段的人眼中都是令人不安的。举例来说,在历史上人类为什么会迫切把死人安置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动作很快,能有多快就有多快。霍尔说,这是因为我们不想直面自身肉体即将发生的事情。根据霍尔的这篇大作,20世纪初的人们似乎真的相信“蠕虫会在你的尸体上爬进爬出,在你的鼻子上打扑克”。(霍尔称这支小曲儿为“诗意的憎恶”,但也不得不承认,当我们第一次在校园里听到这支曲子时会觉得很搞笑。)霍尔花了很大篇幅来确保我们理解:我们事实上最终不会沦为蠕虫、幼虫、蛆虫滋生的腐肉。忽然,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温和多了,但也更恐怖了。我们被自己身上的细菌缓慢又温柔地吞噬着。这让我不禁感到好奇,法老们被埋葬在巨大的陵墓里,他们是否自欺欺人地认为更多的陵墓会让他们免于腐烂,就像牙膏里的氟化物那样?

霍尔对于我们为什么会怕鬼的解释也很有趣。顺带一提,我在这个古老的乡村墓地从来没有遇过鬼。鬼魂使我们困扰,主要有四个原因:(1)他们阴森的外表和穿着;(2)他们漂浮在空中,还能穿透坚硬的门和墙壁;(3)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再荒谬的行为也干得出来;以及(4)他们令我们的罪恶感挥之不去。我发现最后一点很有趣,在我们的朋友或深爱的人去世后,我们通常会反省,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也应该善待他们,但我们做得远远不够。因此,既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那些没有被公平对待的亲友,他们的鬼魂就可能会回来给我们应有的惩罚。读到这儿,我豁然开朗:为什么当父亲或母亲去世,孩子会感到内疚。这也让我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凄凉的夜晚,每次睡觉前我都会检查一下床底。

霍尔的论文很长,但完全没有提到类似楼上作者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指望他。然后,在某个甜蜜的午后,我坐在墓地的一个标识牌下面,上面写着“未经允许,不得植树、奠基或者树立纪念碑”。我突然有个想法,算是我比较上乘的头脑风暴之一,或者至少在当时是:我们不曾想到过,这篇论文对解释鬼魂的本质和目的大有帮助。

如果这些回来报复的鬼魂,不是我们逝去的深爱之人的灵魂呢?如果鬼魂其实是他们的作者的灵魂呢,因为我们可能曾经轻视过或破坏过那些死者的人生,以致他们现在回来报仇?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爱或支持。也许是因为我们曾对年迈的父母置之不理,把赡养的义务都推卸给了我们不幸的姐妹。也许是因为我们借鉴了同事绝妙的想法,却独占了名利。也许我们曾是不称职的丈夫或妻子,并且从未弥补过对方。无论我们做过些什么,我们曾经的行为都让别人的人生变得没那么有意义,不难理解,这激怒了他们的作者。也许我们摧毁了别人的人生意义。假如你是楼上作者,你花了很多时间、精力让这个故事顺利发展,结果却被任意妄为或自私自利的兄弟、上司、朋友、父母或孩子永远地破坏了,你能不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