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给读者留下这样的印象:在长岛的那几周,我是毫无准备地开始工作的,在我抵达那里之前就已经做了很多了解死亡的基础工作。起初,是关于死亡和走向死亡的访问,全都归纳在我搜集的访问材料中。一个女人——刚过50岁生日——说她能接受死亡,“假如死亡来得恰如其分的话,理想情况下我想活到110岁。”她很快补充道,子女的离去更让她感到害怕。她说:好的方面是,她的祖母很幸运,去世时没有痛苦。她是大提琴手,在突然去世的前一天,她还表演了弦乐四重奏。“她的神志还十分清醒。”这个女人回忆道。在她去世前不久,她看了最喜欢的节目《危险边缘!》(Jeopardy!),在那之前,她还全部做完了《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然后她觉得有点累,躺下来打盹儿,接着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很多人都希望我们可以如叶落归根般安静地结束人生,但事情往往没那么简单。“‘自然死亡’,几乎从字面上就告诉了我们这是一个缓慢、发臭、痛苦的过程。”乔治·奥威尔在他的文章《穷人之死》(HowthePoorDie)里这样写道。据大多数人说,缓慢、发臭、痛苦正好就是他们想要避免的死亡方式。尤其是在冰冷的医院里去世——在那里待了几天或几周,接受了昂贵的医学治疗却又徒劳无功,护士们粗暴得像《飞越疯人院》里的护士长拉契特;实习生笨手笨脚,年龄和《天才小医生》里的杜齐·豪瑟一般大——死亡“在这里被抹去了肉体的衰败,包装好等待那现代的葬礼”,舍温·纽兰这样描述道。我们当中八成都会是这样的结局吧。
很多人告诉我,他们赞同用人道方法,在别人尽心尽责的协助下死去,这种死法在几乎所有国家都莫名地不合乎法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州和几个国家能接受。在我采访过的人里,没人能说出一些我觉得是原创的死法。只有技艺高超的作者才能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描述死亡。唐·德里罗是少数能做到这点的人之一:“燕式跳水动作,滑动白翅,优雅流畅,而水面却波澜不惊”,当他笔下的虚拟人物谈到理想中的死亡时如此说道。
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种方式,是你你不选吗?
所以,告诉我,咱们也相处一阵儿了,如果我能问的话:你怎么看待死亡?死亡驱动着你人生故事的结局吗?但凡越过雷池半步,你就会被地狱的烈火焚烧,你相信吗?你认为故事里每一个小波澜都预示着最终的苦难吗?如果是,人生就没有多少乐趣了。“如果你一生都只关注死亡,就好像看完了整部电影却一心想着最后的鸣谢。”小说家尼科尔森·贝克说。
或者,你没有主动沉溺于死亡思考,而是在向楼上作者传达五味杂陈的信息?也就是,你要知道,假如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生命里,你其实将会“幸福”地离去?当我在写这些的时候,我家乡的芝加哥小熊队正逐渐长成最具潜力的年轻棒球队。二十多年后,他们迟早能打进职业棒球联盟决赛(WorldSeries)。接着,芝加哥对战约翰斯敦?芝加哥市长拉姆·伊曼纽尔打算让全城空巷吗?也许他应该这样做。无数小熊队的粉丝,无论男女,都已经发下血誓,只要小熊能赢下一场决赛,他们就此生无憾。极富洞察力的楼上作者知道——也许拉姆也清楚——他们是在吹牛。等到庆祝彩带在“大环”[1]尘埃落定时,小熊的铁杆儿粉丝估计都在天国的阶梯上排大队了,明智的作者恐怕很难想象这样荒唐的场景吧。他们能想到的是所有球迷挤在比利山羊酒吧里烂醉如泥,不停地喊着“再来一遍”。就一遍,也许两遍,那样他们就真的死而无憾了。
你总是拿死亡开玩笑,觉得它没什么大不了的?伟大的散文家克里夫·詹姆斯正在同白血病做斗争。他是位真正妙语连珠的人。他说他再也不用担心戒烟了。他的处境“略显尴尬”,他曾写了首诗说自己即将魂归大地,可是后来却没有。如果是我,我会大方承认自己罹患“艾伦·柯尼斯堡综合征”几十年了,这个病更常见的名字是“伍迪·艾伦性格分裂症”。我们都会用无数的俏皮话来掩盖对死亡和存在主义悲剧的总体感觉(“我们真能‘了解’宇宙吗?上帝啊,能在唐人街找到路就够不容易了。”“我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当它发生时,我还不希望生命结束。”)
不,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预设死亡。我也不喜欢谈论它,尽管我确实相信,由于自己在墓地待了一段时间,不再那么紧张了,并消除了一丝丝对死亡的陌生感。在此之前,每当我谈论死亡时都很忌讳。我曾提醒琳达,我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教她如何下载图片文件。在一些自然而然的情况下,我也会吐露心事,比如“哦,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什么?我永远不必再买衬衫了”。我碰巧衬衫多到穿不完,因为也就是在最近,之前我经常出差,需要很多干净衬衫能随时换洗。很明显,我不是唯一对死亡谨言慎行的人。小说家詹姆斯·柯林斯,我猜他大概五十出头,曾经写过某个报纸的专栏。他不厌其烦地数清楚了本来装着5000枚订书钉的盒子里只剩下4850枚了。估算一下,假设他每年用掉15枚,这样的话,还需要323年才能把这一盒订书钉用完。
我也是,订书钉多得用不完,但这可不至于让我午夜惊魂。然而,想到我再也不用买衬衫这件事却让我感到警醒。衬衫比订书钉与我们的生活联系紧密得多——至少我是这样。我的衬衫足够让两个健康的男人再穿至少15到20年,这让我有点儿安心,却也多少有点儿忧郁。
我们再说回你,如果方便的话:请问你能否完全肯定你对于迎接死亡的感觉呢?如果是这样,本书附录中有个练习,可以很方便地告诉你,你的感觉是怎样的。先回答一些问题,然后你就会看到你的“死亡态度描绘量表(修订版)”。这张量表被“恐惧管理”咨询师广泛运用,用以表明人对死亡的“接受”程度。研究人员也会用这张表来测量不同人群对于死亡态度的差异。哪些人更能接受死亡,女人还是男人?信徒还是无神论者?巴布亚的原始部落还是格林威治村的演员?或者说,任何一组能激起研究人员兴趣、并保证基金补助的实验对比组。
如果你感到好奇,不妨用“死亡态度描绘量表(修订版)”测试看看。算好你的得分后,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属于下列某种情况:
1.你对死亡持中立态度:你接受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对死亡中立,意味着你既不(特别)害怕,也不期待它的来临。
2.或者你倾向于死亡:假设死亡不是真正的终点,你能接受它。如果你倾向于死亡,那你很可能相信来世。即使你不相信宗教里的来世,你也可能会接受死亡。这种情况下,你已经说服自己会以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方式活下去,例如通过你已经完成的事业或者留在世上的亲人朋友。
3.或者你的“死亡态度描绘量表”结果会表明你将死亡视为解脱:你把死亡看作一种不错的选择。倒不是说你想去死,但在一定情况下——比如得重病、孤单到绝望或者极度郁闷——生不如死的情况。
我认为没必要用“医疗电子交换法”(即HIPAA法案)中的隐私协议来隐瞒“死亡态度描绘量表”的测试结果,因此我很高兴——好吧,其实我不高兴,但是愿意——分享我的结果。这样我们就能相互比较一下了。
首先——我并不惊讶——我的测试结果显示,我有种强烈的倾向,反对死亡会把我们带到更快乐或更美好的境地;或者死后能与我们深爱的人团聚;或者灵魂会升空进入轨道,最终在这个或那个星球软着陆。
其次,我对死亡的接受度持坚定的中立立场。我认为它是不可否认也是无法避免的。死亡就是死亡,终究是人生的一部分。
最后,尽管我整体上持中立态度,然而,有时候一想到死亡,还是会心惊肉跳。我不确定死后会发生什么,但我也没有因此睡不着。
[1]大环(theLoop),芝加哥商业中心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