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咖啡馆里的蝴蝶

在向东奔赴长岛前几周的某天早上,我起床后洗完澡,从衣橱里几十件干净的衬衫里面挑了一件穿上,开始盘算我本不愿做的一件事情。琳达答应和我一起出席,但她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我们爬上车,一路驱车到埃文斯顿。那天正是个美妙的春日,让人不禁庆幸死亡与我们无关,我们还能活着享受这一切。但手拉手在清香的植物园嬉戏游览,并不在我们那天的行程之内。我们当时是要去参加当地一家死亡主题咖啡馆的开业活动,这种咖啡馆在全球约有1.5万家分店。也许你听说过死亡咖啡馆,它将自己定义为“社交连锁服务”,一种非营利性质的——不知道该称它为什么——事业?运动?革命?宣泄?

死亡咖啡馆是几年前从伦敦开始风靡的,灵感类似于十年前瑞士人尝试过的某个想法。不管是在挪威奥斯陆、塔斯马尼亚还是芝加哥的郊区,死亡咖啡馆都是生者们非正式的聚会。大多数的与会者之前彼此素不相识,他们聚集在某人的家里、教堂、面包房或酒吧,大家一起喝杯咖啡,吃点儿巧克力饼干,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谈谈内心深处对死亡的焦虑。或者说,假如你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可以配合地思考下死亡和走向死亡在理论上对你的意义。有些人天生矜持寡言,还有些人连珠炮似的,仿佛是在自助洗衣房等洗衣机滚动结束。他们话多得让别人无言以对,让人恨不得把他们当场掐死在折叠椅上。

我们那场活动是在繁华的老年社交活动中心举办的,一张巨幅海报张贴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死亡咖啡馆——绿色大箭头指向长长的走廊。我只好猜测毫无防备的老年朋友会怎么看这张海报。殡仪馆的临时商店?如果我已经到耄耋之年,看到指向死亡咖啡馆的标记,给我一百万美元我也不会往这个走廊走的。我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走向“水上增氧健身操”。

参加死亡咖啡馆的人,年龄从45岁到80多岁都有,几乎全是女性。我是仅有的五六个男人之一,我们把胡须修剪整齐,应该都是想展示出男子气概吧,或者是想瞒过死神我们真实的年龄,虽然也只是徒劳。

这些人到底是谁?形形色色。有一个女人是悲伤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你可能会想,休息时她应该找些更高兴的事情做吧);有位八旬老人曾经是荣格心理分析师;有前图书管理员;有大屠杀的幸存者;还有不分教派的通用牧师,他想要安慰那些悲伤的家庭成员,但其实他本人也惧怕死亡。另一个女人说,她来到死亡咖啡馆是因为朋友请她去看了小熊队的比赛,她就回请朋友到这里来。

活动组织者——她似乎很活泼——朗诵了一首关于蝴蝶的诗作为开场。然后她建议我们在房间内走动走动,做做自我介绍,简短地交流一下关于死亡的看法或希望在死亡咖啡馆获得什么。轮到琳达时,她微微一笑,朝我点一下头,然后开门见山,“我们夫妻俩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就好像其他人看不出来似的。然后她解释了她是如何在天主教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好几次争论过是否有来世。我只清楚地记得一次这样的争论,也就两秒钟吧。那次,我们是在湖边散步,我真记不得是为什么了,我们谈到以后(死后,不是搬离芝加哥以后)会发生什么。琳达说,想到这辈子结束后可能还会有下辈子,也感到很“欣慰”,对各种可能性保持开放的心态,也挺鼓舞人心呢。我确实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但肯定是在我们进一步争论之前恶声恶气地结束了谈话。现在回想起来,是啊!我真是个浑蛋!为什么我,还有我们这些人,一点都不愿意了解或不能容忍别人的精神信仰呢,甚至是那些我们深爱的人的信仰?所以,是的,我在这里道歉,省得以后被车撞。

轮到我的时候,我很自然地保持了高姿态。我没有谈到我们关于来世的争论,也没有提我们生活中斗嘴的原因:没有人的房间琳达也不关灯;还有我站在厨房吃面包,搞得满地碎屑,琳达简直火冒三丈。我的发言很简短,主要是我们对死亡这个话题的大致想法——从法律程序的角度,你可能会说我不走心。我们的地产文件是否过期?我们已经从伊利诺伊搬到了威斯康星,是否需要重新考虑我们的遗嘱?我们是否还记得几十年前指定的监护人和授权书?他们还活着吗?如果已经去世,还有谁年纪尚轻、必要时还能指望得上?

接下来的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谈话的内容天南地北。那位大屠杀幸存者说,她对走向死亡没有一丝畏惧,她“曾经九死一生”。每个人对“善终”和“不幸离世”的理解不一样,我自己也难以区分。有人谈到《相约星期二》(TuesdayswithMorrie)这本书令她受益匪浅。还有人推荐《最重要的四件事情:一本关于生活的书》(TheFourThingsThatMatterMost:ABookAboutLiving)。我很好奇这四件事是什么,回家以后就查了资料。这本书建议你在死之前应该:(1)寻求原谅;(2)原谅别人;(3)感谢那些爱你的人;(4)也和他们说你爱他们。(当然,前提是你说的是真心话。)那位无派别的牧师说,如果你在临终时能说“我和我爱的人都很和睦”,那么应该称得上“善终”了。这番话赢得了这次会议中最持久最广泛的赞同。

最后,琳达和那位退休的荣格心理分析师进行了有趣的交流。关于“共时性”,琳达提到开场那首关于蝴蝶的诗让她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在母亲住院的三周里,她整夜守候在母亲的病榻边。但母亲最终还是去世了。琳达跑了出去,坐在花园的长凳上平复思绪。突然,飞来了一只白色的大蝴蝶。它在几厘米远的地方盘旋了相当长的时间,好像是故意吸引琳达的注意。心理分析师听完后说,蝴蝶(希腊语:psyche,有“精神”之意,也有“灵魂”之意)是经常出现在与死亡相关的梦中的意象。荣格把蝴蝶和变形、复活以及灵魂的不朽联系起来了。一些荣格心理学家还会把蝴蝶和观察联系起来,他们认为蝴蝶在守望着我们。它们飞落下来,合上翅膀,然后又轻轻地展开,仿佛在睁开注视的双眼。

回到我们温馨的家里,终于能放松了,就像我说的,我们不常在家里讨论死亡这个话题。但总体而言,我和琳达都认为死亡咖啡馆是一次颇有意义的经历。这几个小时的交流让我们对死亡又消除了一些陌生感。听别人谈论死亡,对于楼上的作者也会有特别的好处。你的作者会意识到其他作者也面临着同样的挑战:我们情绪复杂的信息、我们否认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害怕的事。此外,这还能让楼上作者明白,有时候死亡就和我们说的一样,是一种祝福。把你的作者拖到死亡咖啡馆,打开心扉浅谈一二,这本身就意味着你不怕去尝试理解死亡。也确认了死亡并不能推动人生——而是你,坚定的作者,在推动着它。这应该会略微提升你的作者的自信心。不管现实中的还是比喻意义上的,哪个作家不会把这一点利用得更好呢?

现在我意识到,去死亡咖啡馆是众多消除对于死亡陌生感的方法之一。其他有效的方法还有举办聚会、出丑或嘲笑死亡。新奥尔良的乡民往往很擅长于此:比如说,哀悼者的队伍会伴随着南方爵士乐的优美和弦。还有些新奥尔良人甚至更夸张。2014年,一位新奥尔良女士的遗体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靠在厨房餐桌边,餐桌上有一个烟灰缸、一罐雪山啤酒,还有两顶新奥尔良圣徒队的迷你头盔。这具尸体戴着太阳眼镜,手里拿着烟——保持着所谓的坐姿。(如果你热爱瑜伽,顺便说一下,不妨考虑死前再做一次具有英雄气概的“勇士三式”。)

西尔维亚·普拉斯说,对于一些人来说,走向死亡是一种艺术。在纽约,有个女人得了子宫癌,她为自己举办了长达一个月的告别聚会,在她家里招待了很多家人、朋友。在伊利诺伊州,有位当新闻主播在电视上就事论事地宣告,他只有四到六个月的寿命了:“我相信这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内心很平静。我知道上帝会把接下来的日子安排好,而我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地好好活着。”在克利夫兰,有一位56岁的父亲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他牵着女儿步入教堂完成婚礼,履行了他的承诺。是救护车把他送到教堂,坐着医院的轮床进去,并在一群志愿者医生的帮助下牵着女儿走完了教堂红毯。当他24岁的女儿止不住眼中的泪水,他提醒她,可别弄花了妆。三个星期后,他去世了。

这些故事都能打动人心,是楼上的作者会放在心上的故事类型。这些故事也会继续帮我们消除一些死亡的陌生感。而有些故事,却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我想起某个住在洛杉矶的千禧一代,他请殡仪员通过短信给他发一张母亲遗体的照片,他说这样就没有亲眼看到的那么伤心了。